春节前夕,老城厢的街热闹非凡。比如城隍庙周围街市以京广杂货、骨牌、象牙的店铺,还有文昌路上梨膏糖店;小东门大街上药材、南货、土特产店;大东门食油批发商店等等,人山人海。

  林记绸缎公司下面的几家商店的门口也拥挤着很多顾客。他们都是为家人买料子,然后回家到成衣铺量尺寸做衣服,迎接新年的到来。春姐站在五颜六色的绸缎前看花了眼,不知道挑哪种花样好?身边正在挑选绸缎的一位时髦太太这个时候被春姐踩了一脚,疼得叫起来,时髦太太非要与春姐论理,随即也围观了本来就拥挤的人群。正在招呼客人的林伯儒听到她俩吵架声,连忙过来劝解,他说都是为了捧他的场才来到这里的。林伯儒又是作揖又是叩头,还说今天来光临的客人只要购买商店里的绸缎都有一份小礼物赠送。话音刚落,一阵掌声响起。春姐向林伯儒翘起大拇指,问他是什么小礼物?林伯儒顺手从袖管里取出一个用绸缎边角落制做成的袖筒,说,这是我小女制作的,虽然值不了钱,但实用,冬天太太小姐们外出的时候,手不会受冻。春姐的心突然揪了一下,两手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唏嘘不已,这位林老板难道就是楹盈的父亲?靳爷和管德才怎么从来没有向她提起过?

  然而春姐还是左右不得其解,女儿的失踪作为父亲难道会无动于衷吗?莫非楹盈已逃回家了,才让这位父亲兴高采烈地拿出女儿的东西分享给大家?一定是靳爷放走的人,否则谁有这么大的本事逃出富春院?春姐联想起那天靳爷拉她到父亲的坟前的一幕,更加肯定非靳爷莫属。不管它了,谁让自己也只不过是靳爷手下的一个棋子,算命先生算她命中带克,现在她越来越觉得是相克,否则在这件事上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

  林老板,这个我喜欢。时髦太太好像忘记疼痛似的,举起她那双白嫩的手,欣喜的叫声打断了春姐的一连串的问号。客人们听到时髦太太的赞同声,也你一言我一句地争抢要这个小礼物,林伯儒眼看自己想要的局面要了回来而高兴不已。就在这时,突然从外面闯进几个镖型汉子撩乱了热闹的气氛。据他们本人讲,他们是奉王老大的指示,来收保护钱。林伯儒马上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据他们讲王老大是南市区黑道上的头目。这样的人,林伯儒是不会轻易去得罪的。既然明目张胆地上门要钱,肯定是早已被盯上了,不吃眼前亏,等他暗下再作调查。于是林伯儒两手作揖向几个镖汉说道,各位爷,您们光临,是我们林记绸缎公司的一大荣幸,这一点小钱特意让各位爷亲自跑一次真是不值得,其实我叫下人送过来就是了。

  春姐看着林伯儒这么委曲求全的样子,不免好笑起来。什么王老大李老大,不分青红皂白掏腰包,难怪人人都想盯上他,比起这些人来,春姐觉得自己干的这份差事规矩多了。当那几镖汉拿到钱走人后,春姐睨了林伯儒几下,不动声色地离开了绸缎店,而林伯儒依然两手作揖,嘴里念叨“您们光临,是我们林记绸缎公司的一大荣幸”的话。

  然而,回到家,林伯儒却一脸的丧气。当大家围坐一起吃饭的时候,林文远并没有发现林伯儒的不开心,先开口提起有人到史丹莱特家索取保护费的事,林伯儒似乎又触到了痛的神经,突然拍桌发牢骚起来。林伯儒一发牢骚,大太太首先把一张难看的脸对准许兰英。许兰英心里明白,楹盈与林文浩同时离家出走,永远是这个家的一块心病,也永远让她在林府抬不起头。林伯儒虽然骂这个世道,骂自己做生意太规规矩矩,让这帮不讲理的黑帮刮油水,但是,他的语气里总是带着另一种意思。许兰英听得懂林伯儒的意思,如果楹盈嫁给戴哲斌,他的生意境况会像现在那样吗?

  这能怪她吗?其实她也想顺顺当当把楹盈嫁给戴哲斌,好让自己在林府的地位有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在大太太目光下吃饭做事说话,这种滋味是很不好受。许兰英每次把筷子伸到菜盘子里,总要偷偷地朝大太太看一眼。尽管她心里始终不肯认输,就像林伯儒一样,始终不肯承认做生意不是一加一的概念,但在现实生活面前,许兰英不得不认输,不得不在林伯儒和大太太眼皮底下当一个小媳妇。

  与之相反,戴秀坐在林伯儒和林文远之间,显得落落大方无拘无束了。她的目光顾不上大太太如何藐视许兰英,也顾不上许兰英如何的思想,更顾不上林伯儒牢骚满天,她的目光只顾自己眼前的两只大闸蟹,然后精心地剥去蟹壳,最后把蟹仁小心翼翼地放在林伯儒和文远的匙子里。仿佛这才是她当下的任务,其他的事都与她无关。尽管林伯儒也责备林文远什么不是什么不应该,但是,戴秀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然而到了最后,林文远好像再也忍不住了,跟着林伯儒一起拍桌子,说,您为什么总是用这样的口气指责我呢?我不喜欢!当林伯儒站起身来,狠狠地掴了林文远的一个耳光,戴秀还是有条不紊地把蟹仁放在他们父子俩的匙子里,好像儿子被打跟她毫无关系。

  倒是大太太吃惊地站起身来,双手抚摸着文远的两颊,一边狠狠地看着许兰英,一边对林伯儒说,文远是您的儿子,不是从育婴堂里抱来的孩子,您怎么能这样狠心下得了手?

  我不气吗?俗话说子承父业,可是我两个儿子,一个离家出走,一个做什么鱼标本研究,好不容易有万老板看上我……我的女儿,却跟着一起离家出走……林伯儒说到楹盈是他女儿时,停顿了片刻,但最后还是说出来。想想有点心酸,说到文浩与楹盈同时离家出走时,再也说不下去。他摇着手,叹着气,一步一步地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老爷,匙子里还有一口蟹仁,您把他吃了吧!戴秀温柔的语调,让林伯儒情不自禁伫足。他转过身,深情地看了戴秀一眼,然后乖乖地把匙子里的蟹仁吃下去。戴秀会意地笑。屋外是张灯结彩的红灯笼,呈现出一派喜庆的气氛。林伯儒轻轻地拍着戴秀的肩膀说,谢谢你,还是你最懂我的心。走,我们到大门外放鞭炮。

  当戴秀挽着林伯儒来到大门口,看着五彩缤纷的烟火升腾星空的时候,林文浩提着两只大箱子,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林伯儒和戴秀都以为是鞭炮的余烟还没有来得及着地的原因,谁都不敢相信站在他们面前的确确实实是林家大少爷林文浩。

  林文浩向林伯儒和戴秀微微鞠了一个躬后,便朝府内奔去。他一边奔跑,一边叫着楹盈与林文远的名字。戴秀回眸,然后再把目光悄悄地送给身旁同样吃惊的林伯儒。林伯儒手拿着鞭炮,竟然忘记去点燃。看着别人放鞭炮后落下的屑子飘在自己家门口,不知所措。还是戴秀轻轻地挽住他,善解人意地说,该要发生的事总得要发生,事在人为,船到桥头自然会直。进屋吧,文浩出门已半年多,也应该是团圆的时候了。

  当林文浩首先到楹盈的屋子里,发现没有楹盈的人影后,马上到林文远的屋子里。林文远正在把鱼的标本一一列出来,嘴里并不时有牢骚的语言,凭什么我们处处要屈服你们?楹盈不出逃,难道让你们任意宰割,楹盈是人,不是鱼标本。

  林文浩当听到林文远说“楹盈出走”的话,像触了雷电似的,整个身体反弹到极限,地板上列得整整齐齐的鱼标本被他踩得一塌糊涂。林文远起先没有看到文浩,只是看到地板上那整整齐齐的鱼标本,突然象着了魔似的翻滚起来,他原以为地震了,所以抬头看天花板,嘴里还不时地嚷嚷着,地震吧,把这个不讲理的世道震覆掉。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慢慢地提升时,惊奇地看到林文浩直挺挺地站在他的面前。

  大哥,你……你回来了?林文远激动地抱住林文浩,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林文浩则是用力推开他,在他的屋子里寻找起楹盈来。大哥,你是在怀疑我?哦,天哪!我怎么到处被人怀疑呢?我知道你让我照顾好楹盈,我却没有照顾好,这是我的错,但我绝对不会做对不起大哥的事。楹盈逃走了!林文远发急地把地板上的鱼标本踢得纷纷扬扬,大声地说。

  楹盈逃走了?她为什么要逃走?林文浩问。

  因为父亲和三娘逼着楹盈嫁给我的叔公戴哲斌,楹盈走投无路,只好选择逃跑。林文远回答。

  什么时候的事?文浩紧追不舍地问。

  半年前的事了。出事的那天,我在史丹莱特导师的家里。嗨!如果我俩都有预感和先知,我肯定不会去史丹莱特家里去。文远说着,把地板上所有的鱼标本踢出屋外。

  即使把鱼标本踢活了也没有用。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在兵荒马乱的世道里,能逃跑到哪儿去?他问林文远,在半年多里,难道没有主动去找过楹盈吗?林文远说,他当然去寻找过,但是他越是努力地去寻找,家里人越是怀疑他,怀疑他与文浩一起串通好的。有一次他听同学们讲老城厢一到深夜就会出现蒙面人,他突然联想到楹盈那天也是深夜出逃的,根据这样的推理,他想楹盈一定是被蒙面人抓走的。史丹莱特导师建议报警,如果不是同学们和他去一次警署的话,也不会这么轻易从警察嘴里得知“富春院”这个地方。当回家后向管家要钱,谁知被林伯儒一把逮住,林伯儒直截了当告知他,如果真是这样,不找为好,他丢不起这个面子,林家的女儿不能与富春楼扯上关系,如果不是这样,他真的要怀疑是他帮助楹盈与文浩一起出逃的。林文远很不理解父亲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离奇的想法,他为什么要生活在被人怀疑之中?这样的疑惑也向自己的娘透露过,希望娘和他一起想办法去救楹盈。然而娘却再三告诫他,外人的话不能去相信,而要相信自己,文远说他相信楹盈不会被蒙面人抓走。

  林文浩听了文远这一番解说,只会摇头。他长长地叹息,文远啊,文远,你是楹盈的二哥啊!你能不能自己有点主张呢?说完,失望地奔到花园里,面对五光十色的烟火,他的一颗心真的快要碎了。一张红色糖果纸飘落到文浩的脚跟前,如找到了归根一般,不肯离他而去。十多年过去,林文浩自然不能忘记楹盈喜欢用糖果纸照太阳。而此时只有一轮明月。他轻轻地把它拾起,仿佛拾起一连串美好的记忆。

  大太太听到林文浩回来,把吃晚饭时那些伤心的事似乎抛得九霄云外。她蠕动小脚,一边呼唤着儿子的名字,一边让丫环打着灯笼来到花园。鞭炮声声似乎覆盖着一切,大太太一声声叫唤并没有让林文浩回到现实中来。他不时地往前走,像夜游神一般,忽儿走到假山前,摸着光滑的山石,自言自语一番;忽儿走到小桥上,望着偶尔浮出水面的鱼儿又演说一番,丫环随大太太只是一步一步跟在后面,不敢发出任何响声。

  直到林伯儒与戴秀返回大门,正好与大太太相碰时,大太太才哭出声来,一头抱住林文浩。林文浩麻木,没有任何反应。面对鞭炮声声,再也控制不住内心之火的林伯儒,失态地上前就给林文浩一个大巴掌。他吼叫,过春节了,家里没有死人啊,哭什么哭?家中的财运都被哭走了。晦气!真是晦气!

  林文浩依然没有动,仿佛他的灵魂已经飘到很远很远。林伯儒这一巴掌仿佛像打落在大太太的心里,大太太抚摸着自己的胸口,恨身旁装着若无其事的戴秀,却不敢流露出丝毫。她想去扶林文浩一把,但看着林伯儒还没有走远的身影,又怕一只无形的大手随时随地会落到她的心里。

  戴秀并没有进入自己的屋子,她只是转了一个弯,到林文远的屋子里去。屋前满是鱼的标本,覆盖在上面的是不知从哪儿飘来的烟火屑子,五彩缤纷,仿佛给鱼标本穿上美丽的衣服。戴秀弯腰,拾起几张鱼标本,心里好像早已明白了什么。藏了半年的心里想要说的话,今晚应该把它抖出来了。

  她进了林文远的屋子后,没有坐下来,只是把儿子抱得很紧,像抱着小时候儿子一样。她轻轻地说,上次你不是问过娘,希望娘和你一起去救楹盈吗?其实在半年前,楹盈来过一封信,是一封要他转交给文浩的信。林文远好像没有听清楚娘说的意思,瞪大眼睛发呆地看着自己的娘。戴秀重复了刚才说的话,希望他能听明白。

  林文远好像听清楚,可却不相信这件事会出于自己娘的手,在他的眼里,娘最疼爱楹盈。娘疼爱楹盈没有任何功利性,不像三娘,她对楹盈的一份爱,无时不刻带着一种目的。他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戴秀,似乎他从来就没有认识过自己的娘,他好奇地问道,娘,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娘?我看得怎么这样生疏呢?

  其实,戴秀早有心理准备,对于儿子这句不孝的话,根本不足为怪,相反,她的神情出于异常的平静,平静得让人觉得这件事只有这样做,才能挽救楹盈。她说,假如我不没收这封信,势必林府一定知道楹盈的下落,一旦知道下落,一定会把她抓回来,重新提起那门婚事。而那门婚事是楹盈偏偏不要的,这不明摆着坑害楹盈吗?与其这样,还不如不让你知道,让楹盈自个儿去挣扎,说不定能挣扎出崭新的世界来。

  文远依然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娘,挣扎出崭新的世界?娘,你肯定楹盈不会有事吗?再说叔公毕竟是您的叔叔啊!您为什么不帮助您的叔叔,反倒帮助起与您无任何血缘关系的楹盈?

  正因为如此,我才做主扣留楹盈给你的那封信,否则到时候我到底是楹盈的二娘还是变成楹盈的侄女了?颠倒的辈份我不忍心也不愿意接受,更何况楹盈心中喜欢的人并不是我叔叔,而是你大哥林文浩,再说,这封信是楹盈要求你转给你大哥的,若给你父亲知道,不是让他更加相信你是带他们出逃的主谋了吗?戴秀平静的口吻如一条细河里的水纹,即便划出一丝涟漪也是淡淡的。

  林文远用半信半疑的目光打量起自己的娘,那么说,您早就看出楹盈对大哥的心思了?您也一定知道楹盈的下落。可是我真不明白,既然如此,您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呢?

  怎么说着说着又回到原点呢?你父亲和我都丢不起这个脸。如果事情是你想得那么简单,我不如当初就把这封信直接交给你了。戴秀从袖管里取出那封藏在她身边半年多的信,小心翼翼地交给了儿子。

  林文远读着信,心里像刀割似的,原来父亲阻止他去富春楼找楹盈事出有因,难道娘早已与父亲提起过这封信的事?这是为什么啊?娘您可知道您的儿子也爱着楹盈,楹盈也相信我这个当二哥,否则她也不会想到写信让他传送出去啊。

  娘,您能想象楹盈当时如何冒着生命的危险将这封信传送出来吗?林文远望着戴秀,那种目光已经分辨不出是敬重还是憎恨,伤感地问道。娘,您别说您没有告诉父亲楹盈的下落,楹盈是被蒙面人抓的,不是自己逃到富春楼的。说完,不等戴秀任何解释,冲出屋子,直奔林文浩的屋子。

  路中,撞见厨娘。厨娘告诉林文远,大少爷正在老爷的屋子里,听说是被老爷挡在门口,大少爷才回老爷的屋子里的。林文远听完后,猜测出是什么原因了。他谢过厨娘之后,身子也朝反方向走。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大哥,我知道你要去富春楼找楹盈,可是你知道吗?楹盈已经逃出富春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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