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改犯在想这些时,人又开始发呆了,我好像是在抽自己的血给自己输血,这种恶性循环其实改变不了什么,也挽救不了什么,它苦不堪言,像一种自虐。我已疲惫不堪,就要坚持不住了,但我已刹不住车了,想到失眠过后又面临着失控,便有种万箭齐发,万箭穿心,千疮百孔的感觉。

   

       我很想换个活法,改变现状,很想改变自己,这时我发现我之所以活着累,是因为我是一个很矛盾的人,一方面我希望自己好,是个勤快的女孩,另一方面我内心还没找到感觉,于是前行的我,每走一步,都会有叹息。

   

       那么我怎么才能找到心甘情愿的感觉,我找不到,是我的问题还是别人的问题,我怎么才能活得快乐,生活中没有烦恼。人不是老在苦恼中,我怎么才能找到快乐的源泉,我的出路在哪?哪才是我的出口,安全出口,我怎么才能不强迫自己,扭曲自己。

   

       想到这些,我坐不住了,我离开了桌子离开了家。

   

       当我在外面走的时候,看见和我一般大小的小孩在那玩耍,羡慕不已,我也想和小朋友一起踢毽子,踢得特别特别高;或者打秋千,荡得特别远。

   

       在我内心深处,在我九岁的小女孩的灵魂拐弯处,我愿意做的是,拿着小板凳,坐在门口,看小猫洗脸;或者坐在岸边,看小鸭子游泳,那金黄色的蹼真像一把小扇子;或者低头织一只小袜子,不紧不慢地织一只白色松垮垮的小线袜;或者看刚出生的太阳,还有摇摆的小草,是不是风儿在给它梳头。还有电线杆上的小麻雀,蹲在那,跳来闹去的像五线谱。我感兴趣的是这些,我的兴奋点在这,而不是像现在,像赎罪似的,发疯地做蜂窝煤,满头大汗像个泥猴似的,整天在煤堆里和稀泥。想到别人在这荡秋千,而我在这翻跟头,我就挺闹心。想到和别的小朋友处境不一样,我就挺上火,强迫性的劳动使我看起来挺美,实际情况很糟,它让我的火气越来越大,因为问题并没有解决,只是在问题的表面刷了一层油,掩盖了真相。于是我更难分清,哪个是真实的我,哪个是装出来硬撑的我,隐藏在我背后的危机到底是什么?

   

       我急匆匆地走着,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我在成全自己的同时又迷失了自我,我不知道怎样把自己打理好,我也无法将它一一理顺,因为现在的我似我非我,我不知从何下手。我在外面走来走去,内心焦虑得不行。

   

       我理不清头绪,我很烦也很累。当烦恼怎么也甩不掉时,我想逃走,我想回到父母身边,这样我就和小朋友一样了,这样我就活得没有压力了,这样我就恢复正常了,想到这些,我便有了离家出走的念头。

   

      就在这年夏天,我真的跟人走了。

   

       这天,吹吹打打走来一群人,轿子上抬着新娘,哎呀,她长什么样?脸上有没有麻子,她的新郎长什么样,她会嫁到什么地方?她在哭,还是偷偷地笑?她的新郎对她会不会好,她会不会想家?我是不是应和她一起,到一个未知的地方。我的脑海里出现了幻觉。那是个茅草小屋,房顶上下了一层霜,屋前开满了野花,房后是无数闲草,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盘小炕,有笑脸,有温暖,是个倒头就睡,张嘴就笑,饿了就吃的地方。在那里,没有强迫性的劳动,没有脸色,不用天天生活在恐惧中,怀着这样的乡愁,这样的渴望,我扔掉了死沉的工具,步步紧跟在送亲人群的后面。结果到了天黑,姑姑发现我不见了。她腿一软,眼一黑,便狂奔起来,那时心跳可能有100迈,这时吹打中的一个人发现了我,说你怎么跟我们走,我们还有几十里呢。哦,我想看看新娘长的什么样。别,你家大人一定着急,快回去吧。

   

       这时,我忽然看见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是姑姑,姑姑的身影。我在这!我高喊一声,姑姑一把掐住我的手脖,惊魂未定,七步并作一步,往家里一路小跑。我感到姑姑的身体在哆嗦,吓得直哆嗦,她传染了我,我不禁也哆嗦起来。回到家里,我看到奶奶和姑姑一样惊慌,但她俩都没有深究,我为什么莫名其妙地跟人走了,背后是不是有什么原因,是不是想家了。她们只是像往常一样训斥我,你怎么二呼呼的,跟人走了,脑子是不是少根弦?奶奶的话还没说完,姑姑就接着说,彪呼呼的。

   

       一个“彪”字把我想说的话给封住了,把要流的泪给吞了回去,我感到挺伤心,我呆呆地看着她俩,觉得身边最近的两个人都不懂我,她们不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她们不会知道,我为什么天天做蜂窝煤,没命地做。是不是因为它能发光发热?是不是想从繁重的劳动中消除一种紧张的情绪?她们也不会想到我莫名其妙地跟人走了,这一反常行为,是不是我内心深处有一种渴求,要不怎会不明不白地跟人走了呢?她俩挺粗心,她俩水太浅,载不动我许多愁。

   

       想到这里,我不免有些心灰意冷,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失望。我的心很乱,听着她俩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真像她妈,二乎乎的,说跟人走了就跟人走了。我的心情变得很糟,因为我已感到她俩的怪罪,让我在程度上感到不一样,奶奶是一种埋怨,是在数落我,而姑姑是一种挖苦,是在奚落我,这种被奚落的滋味很不好受。

   

       回到家里的我,此刻才真正感到受了一阵惊吓,有一种受伤的感觉。我愣愣地看着她俩,好半天也缓不过来。“赶紧吃赶紧吃”,在她俩的催促下,我拿起了筷子,但我依然没有食欲,手脖子还在隐隐作痛。我拿着筷子夹菜的时候,手不听使唤,我没有一种回家的感觉,相反却感到有一种东西挡在了我们中间,这种叫隔膜的东西,虽然是薄薄一层,但它就像塑料袋,虽薄,却挡住了我们的交流。这种旁系而不是直系的关系,使她们无法瞬间理解我。这种天生的障碍,使我们之间是陌生的,沟通起来存在一定的难度,相互之间没法融为一体。由于少了这种心与心的碰撞,这道关键的手续,我的心一直是冷的,身体始终是僵的,浑身上下没有贯通一气。我无法暖和起来,热乎起来,这种落寞的感觉使我不觉得饿,筷子在空中停了好长时间,我才犹犹豫豫地夹了一点菜,勉强地咽进肚里。

   

       我坐在那里,慢慢地往肚里咽饭的时候,听着她俩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真像她妈,二乎乎的,说跟人走就跟人走了。我就有一种打入地牢的感觉。我感到特别的孤单,特别的无助,有一种孤零零,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没着没落的感觉。

   

       我看着桌子,盯着碗,觉得这个家无法像磁场一样将我吸住,好像缺了一个零件,能将我焊住,让我不再有私奔的念头。我知道这次出逃,虽然被姑姑生拉硬拽给拽回来了,但心没回来,心依然在流浪。

   

       我硬着头皮坐在那里,灰头土脸地等她们说完了,我才回到自己的床上。当我一头栽在床上,好像暂时靠了岸,身体找到了根据地,但魂却没有回来,依然在流浪。

   

       躺在床上,我感到又冷又怕,如果姑父让我感到怕,那么姑姑就叫我感到冷。她一个“彪”字在我心里引起的是回荡,是震荡,我好像得了脑震荡,特别是当她把我和我妈联想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这里面存有一种嘲弄,轻视,它侵蚀着我,让我胆战心惊,让我感到有一种被人歧视的感觉。

   

       晚上,我翻过来覆过去睡不着,我觉得奶奶和姑姑都没看好父母的婚姻,都不喜欢母亲,对她挺反感,甚至挺恨她的,所以,她们对于婚姻的结果,有着母亲另一半的我并不满意,并不感到如意,于是也不在意。她们一直认为母亲到葫芦岛是傻子行为,所以,当我有类似的举动,她们马上联想到了她。

   

      “外面有时比家里更安全。”“她们有些嫌弃我。”“我是不是真的像她们说的那样,已经成了傻子?”当我想到这些时,我的身体开始下沉,下坠,我不禁抱住了自己。我感到了冷,钻心的冷,我很希望有人抱着我,紧紧地抱着我,一刻也不放松。她搂着我,和我没有距离,只有亲情,爱护和保护,我紧紧地依偎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想到永远也无法实现的梦,一种痛失家园的感觉让我泪如雨下,我感到自己像个丧家犬,我曲卷着,卷曲着,许久许久才合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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