楹盈身上的皮肤过敏还没有好,又被春姐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伤蔓延在她原本细嫩的皮肤上。她照着镜子,神情恍惚。“人会老吗?”她自言自语。十六岁的她,竟然要问人会老的问题。一个多月的眼泪似乎流干了,也似乎让她明白逃是自己天生的命。三岁逃出被裹足的厄运,自以为被绑架的婚姻也得到成功的逃离,却想不到很快被绑架到这里。她要继续地逃,她不能没有等到文浩回来,自己的身和心先衰退了。两手握着还未编织完的毛衣,心在颤抖,却拼命地鼓励自己不能慌。然而当一针一线地想按自己的思维循序渐进,却又莫名其妙地担忧起是否会漏针。

  她好像感觉自己快要不行了,如果再这样下去,她一定会发疯,一辫绒线针数,竟然要来来回回数十几次,唯恐漏针,唯恐交给文浩后会笑话她。然而文浩呢?从明天开始,她就要接待客人了。想到前几天余香的身体被管德才压在下面那种痛苦叫声的情景时,她手和脚变得冰凉。

  “一封信送出去为什么没有任何音讯?”心里情不自禁地又想起那天姆妈说的话。“我不相信二娘会扯上这层关系”,楹盈越不想自己往这方面去想问题,脑子里越会出现这个场面。“这封信如果不是被文远哥亲自拿到,这封信还能送到文浩手里吗”,她脑子里反复思考着几个假设,只有文远看到这封信的内容,才能会想着办法来救她,否则她只能等死。余香对她说过的一句“五年为一世”话,好像又在她耳边回响。

  楼下的人开始骚动起来。听余香说,今晚有一批上海富商豪客兜罢了喜神方,特地到富春楼里来“开果盘”。这是姆妈与管老板的意外收入。春姐迈动着她的小脚,一边上楼,一边叫着可香的名字。楹盈连忙收起自己的思想,并把手中的绒线以最快的速度藏起来,擦干挂在两颊上的泪珠,等候春姐上来。

  春姐脸上挂着笑意,前些天一副凶恶的神情好似荡然无存。她拉住楹盈的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并发出“啧啧啧”声响,她说楹盈比刚来的时候还要漂亮。如果给客人再抛一个媚眼,准能让客人垂涎欲滴。然后,春姐把手指点在楹盈高高的鼻梁上,眯起眼睛,轻轻地警告她,小贱人,什么样的男人都可以勾引,就是不允许你去勾引我的男人,知道吗?如果下次再让我看见,那就是与出逃一样的罪行来惩罚。

  楹盈下意识地手摸前几日被打伤的皮肤,好似看到春姐的眼神里所散发出来的都是一个“逃”字,余香说得对,逃的念想要放在心里,不能让人察觉到自己想要逃走的迹象。

  还没有人敢在我面前顶嘴,你是第一个,那么今天怎么不顶我的嘴了呢?是不是那个余香贱人的惨象让你有所害怕了?害怕是对的,姆妈不是想警告你,你要好自为之。春姐说完,摇动着自己风骚的身姿,一步一摆离开了楹盈的房间时,还在嚷嚷,余香这个贱人的惨象你应该能明白。

  楹盈依然告诫自己不能慌不能颤抖,上次从家里出逃就是因为心慌而造成这样的结果,楹盈甚至想到这次不能一个人逃,要逃也要带上余香一起逃。所以等春姐一消失之后,便赶紧奔向余香的屋子。当来到余香的屋子,只见余香躺在床上,被单上到处散满了血迹。余香的脸色苍白,披头散发,原本双眼皮的眼睛,因为全身浮肿的缘故而变得像一双隆起的馒头,欲睁眼却睁不开来。余香伸出一双没有血色几经干枯的手,挣扎着身子,使劲地笑出声来,微微地启动着两片发紫的嘴唇,五年为一世,我只要三年就可以为一世了。我终于可以逃避了。明天,我就要回自己的老家了。我的老家在杭州。杭州很美,有一座断桥,是许仙与白娘子一座恩爱之桥,我曾在那儿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次,明天我回去的时候,我还想走一回,我要去寻找我的心上人。他一定在雷峰塔里等着我。

  楹盈撩开被子,望着什么都没有穿的余香,哭出来,刚刚闪过那些可怕的猜测很快消失,余香不可能以苦肉计蒙住她的眼睛。余香姐,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你完全可以不管我啊。楹盈还是没能克制住心的颤抖,一字一字所流淌出来的都是颤抖音。余香苦笑地看着她,什么也不回答她。楹盈急了,拉住余香的手,说,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这样下去,我想要你带我一起离开。余香摸着楹盈的头,说她真傻,好端端的一个人,姆妈和管老板怎么会放她走呢?余香再次挣扎着自己的残身,两手的肘靠在枕头心上,强忍着笑无力地对楹盈说,今晚楼下很热闹,看来是“开果盘”的。

  楹盈问什么是“开果盘”?余香解释说,富春楼上上下下的娘姨、姑娘们要端出自己屋子里已经装好的果盘,放在客堂的长桌上,然后当客人进来,经过客堂间的时候,姆妈逼着姑娘向客人嗑拜,敬一些糖果,说几句讨口采的话。客人临走时会在果盘里放一二百元不等的票子。与此同时,姆妈还要逼着姑娘们叫熟客来“做花头”,如果“做花头”不成功,哼,一顿挨打就别想逃掉。

  楹盈放下手中的被子,站起身来,走到窗台下,微微地撩开一角窗帘,只看见楼下姑娘们个个穿得花枝招展地打发前来的客人们,“相帮”(男职工)则不时地绞一把热毛巾送给客人揩脸。楹盈好奇地问余香,今天姆妈为什么没有让她去接客人?

  余香说,因为你明天就要正式接待五湖四海的客人,当然今晚要放你一次假。楹盈连忙握住余香的手,天真而又认真地说,就是啊,趁今晚热闹和混乱之际,我们为什么不能逃?只有逃,才有希望啊!

  余香用她没有血色的手,不时地抚摸着楹盈的脸,好奇地问她,当初害怕的模样怎么跑得无影无踪呢?余香一想起当初楹盈那害怕得像一只受伤的小猫般的神情,就想笑。余香说,有时候做人不能锋芒毕露啊,她就是因为太锋芒了,所以有过去的风光和今天的惨败。她再三强调一定要学会忍,哪怕现在不会害怕,也要装着害怕的样子,这样会少吃一些苦头。

  楹盈沉默无语,但她的脑子里已经有蓝图。窗外是星的天空,她抬头望去,一颗星星,就联想到是她信笺中的一个文字,繁星就是缀满信笺中的希望,楹盈的脑海里又开始出现小时候一幕幕情景,尤其是文浩文远他们三个人玩出逃游戏,心里就会翻滚起波澜,她不可以相信这是未来的测算,但她相信文浩知道她的遭遇后一定会鼓励她出逃。

  想到这里,她连忙从余香床边上拿起一条旗袍和内裤,说,余香姐,我今天无论如何要带你走,带你上你老家杭州,我也想去杭州看一看,我从来没有去过杭州。我想到了杭州,玩几天,然后再乘火车去北平,去找我的心上人。楹盈设想着未来,脸上荡漾出幸福的笑脸,似乎楼底下一片喧哗声与她没有任何关联。

  余香喘着气,嘶哑的喉咙痛苦地挣扎出一点余音。她告诉楹盈,如果想逃,只有分头逃,否则谁也逃不了。说完,推开楹盈。楹盈再一次探头望着窗外,一片喧哗一片沸腾,所有人都把笑脸和目光朝向前来的豪商客人们,似乎已经忘记楼上还有什么人。楹盈拼命地拉住余香,余香不断用力甩开楹盈,最后,余香从枕边取出一把剪刀,对准自己的脖子威胁楹盈,如果再这样浪费时间,她就死在她的面前。

  楹盈害怕地退了一步,望着余香,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滚出来。是的,只有分头逃,否则谁也逃不了。逃不了,就意味再也没有机会与文浩见面。可是文浩仿佛在召唤着她,美好的生活在等着她,她不能这样等死啊。

  余香用憔悴的目光死死盯着楹盈,不敢发出声,怕声音传到楼下,只能拼命用手示意楹盈快走。然而,楹盈望着喘一口气也很艰难的余香还是犹豫不定。余香果断地从枕底下抽出一把尖刀,对准自己的胸口,楹盈害怕得下意识地退到窗台前。余香手中的尖刀仍旧没有离开胸口,瞪大眼睛丝毫不离开楹盈的眼睛,仿佛在告诉她,快跑,否则必死无疑。楹盈似乎已听到了余香的催促,她连忙从另一扇窗门跨越出去。或许有了前几天爬窗的演习,楹盈有了一定的经验,她不再害怕,她也不应该害怕。当她一脚跨出,沿着碎石瓦片,三步并作两步地朝着自己的屋子猫步过去,然后胡乱地收拾了一下行李,趁着黑夜,逃出富春楼。

  楹盈一边跑,一边心里叫唤着文浩的名字,似乎这样可以给她一种无形的力量。她只知道往前跑,她没有任何方向感,她觉得只有往前跑,就离富春楼越来越远。当逃到“放生桥”时,一直没有着地的心更加紧凑起来,这不是自己被蒙面黑影捆绑到富春楼的地方吗?她下意识地往前跑了一阵。一边跑,一边想,什么样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呢?

  突然楹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平时娘带她烧香的慈云禅院。娘曾告诉过她慈云禅院里有一位法师叫印祖,她想只要找到慈云禅院,一定能找到印祖法师。可是当时从家里逃出来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想到慈云禅院这个地方呢?仰望星空,估摸着时辰,想象这个时候,正是富春楼热闹到顶峰的时候。她的耳边仿佛有一阵一阵欢乐的声音,还有余香姐惨叫的声音。她的心“咯噔”了一下,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余香姐是否会自杀?

  这种念头一直左右着她的脑海,胃里的东西好似在翻江倒海,整个天空在旋转,她只能沿着路旁建筑物的墙壁走着,并不时地鼓励自己,爬也要爬到慈云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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