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香的屋子里并没有风尘的味道。所有的摆设都像大家闺秀。古筝、文房四宝,还有女儿针线活放在床头边上,一团鹅黄色绒线懒懒散散地滚落在化妆台脚边。楹盈忽然想起自己为文浩编织了一半的毛衣,触景生情地捡起化妆台脚边上的绒线,问余香,余香姐,你是为你心上人编织的毛衣吗?

是的,但他还没有生出来,我只是在心里编织一个心上人,我的心上人应该喜欢穿鹅黄色的绒线衣,他的气质也应该是穿这样颜色的绒线衣。余香荡漾出一种白天根本没有的神情。

 楹盈含着泪,哽咽地对余香说,余香姐,你知道吗?我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心上人,他去北平了,他说我一定要等他回来,然后带我远走高飞。可是,他还没有离开我两天时间,我就被人抢到这里来了。余香姐,我知道你是好人,你能不能带我逃出去。

 余香连忙关闭窗子,轻轻地对她说,逃,谈何容易?逃,应该放在心里,即使想逃,也不能说出口,因为这里的人心不齐,有人和你一样的遭遇,但有人是自愿上门做这个行当,你要知道你这个“逃”字万一传到姆妈耳里那么不死也残。余香说到“姆妈”春姐时,身上会情不自禁地起鸡皮疙瘩,她不知道向楹盈从何说起,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已经存在,但不是像楹盈那样的人能够去了解,她提醒楹盈一句,不该看到的东西不要去看,能避免发生的事尽量绕道走。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来到古筝旁,伤感地弹奏一首“月儿高”。

楹盈坐在床边,望着窗外的那一弯残缺的月儿,一阵凉意袭入她的心头。她轻轻地朗诵起唐朝诗人李端的一首“听筝”绝句来。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余香慢慢地停下来,回过头来,问楹盈是不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小姐?然而楹盈却说余香为什么不问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告诉余香她是养母从菩萨那儿取来的。她上过学,但只是中学毕业生,不像她的心上人,上过大学,有些东西都是从他那儿学得来的。

余香伸出一只手捂住楹盈的嘴,提醒她绝不能主动向人说她的真名,否则让人听到传入姆妈的耳里那又要遭罪,说着说着说到自己当初也遭过这个说出自己真名的罪。她关照楹盈,富春楼外面的事以后也不能露出半点。放下捂住楹盈嘴的手,重新将手指落到古筝上的时候,余香还是忍不住叹出一口气,你左一个心上人,右一个心上人,一个大男人,即便他暂且离开你去了北平,也要好好地保护你或者托人保护你才对啊,他怎么会舍得不管你,让你被人抢到这里来呢?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是牢笼,是地狱,等到你人老珠黄,再也不能为姆妈挣钱了,就会被赶出去。嗨!像我们这样的人啊,五年为一世。五年为一世,你懂吗?

 余香狠狠地将古筝的弦拉断,细长的手指上拨出一道道血迹。她站起身来,走到书桌前,取出纸与笔墨,对楹盈说,你不是读过书吗?想必信一定会写,快写给你的心上人,告诉他,在你还没有破身之前赶快来赎,否则要他后悔一辈子。

可是我没有他具体的地址,这么大的北平,这封信能寄到哪儿去呢?楹盈干急地说道。然而她的手却紧紧地握住笔,好像手中的这支笔是她能找到文浩的唯一渠道。她望着余香的眼睛,仿佛找到了答案。余香姐,我的二哥他一定会帮我找到我的心上人。我这封信就写给他。楹盈摊开纸,开始一笔一划写起来。

突然,一阵急促的楼梯声打断了楹盈的思路。余香开门,是小凤。从她苍白的神色里看,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果然不出所料,原来与小凤同乡的蝶花,前几天被一个嫖客骗到城区之外的一个偏僻小村,然后将她多年积蓄的金银首饰以及银票全部抢走,最后将她勒毙在麦田里。小凤说,前几天大家为蝶花感到庆幸,说她终于逃脱了牢笼,其实,她是这样的惨。余香姐,快下楼去看一看,蝶花的尸体在大门口,估计是警察将尸体拖回来的。

那个蝶花当初不是自己主动进来的吗?如果让谁带走,富春楼登记本上一定有登记,除非是逃,那就另当别论了。她不相信小凤说的那么简单,她也规劝小凤不该看到的东西不要去看,能避免发生的事尽量绕道走。然而当自己失口说到“逃”字,怕小凤引起误会而最后影响楹盈的出逃,变成罪魁祸首并不是自己想要的,所以,最后还是随小凤一起看个究竟。

楹盈的手不时地哆嗦,刚写完“文浩哥”几个字,再也无法写下去。等到余香跟随小凤走下楼梯后,她哆哆嗦嗦地把门与窗关得严严实实,仿佛这样能驱逐走所有的恐慌。最后,她又回到书桌旁,不时地告诫自己,一定要把这封信写完,余香姐一定会帮助她寄出这封信,然后送到二哥手里。这一定是唯一的渠道了。

楹盈的手尽管还在发抖,但是她心里有了一种感觉和盼望。一字一字循序渐进地往下写,越写到后来,她越觉得看到了希望。希望的光芒里文浩正伸出一双温柔的手,向她微笑着。白纸墨色的字,好似变成七彩的梦,不断地向她招示希望的未来。终于一封信在恐慌而又充满希望之中完成。她打开窗,警车的笛鸣声、女人的刺耳的叫声以及嫖客们争吵的声音,好似变成了她信笺里最后的一个日期:1919年5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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