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吴仁德死后,吴家大院很快便风光不再。县法院用了半年时间调查他坑害乡邻、贿赂官员、强占土地的种种罪行,之后召开公审大会,判令顾小英上缴全部财产,清偿工人的全部欠款,并入狱五年,立即执行。


       紧接着,县法院又来人让吴家几个孩子搬出大院,住到了他家后面一处堆放杂物的平房中,随后便在大门上贴了封条,告诉村民里面的东西一个也不准动。她的大儿子大喜,结婚第二天,也就是吴仁德死的次日,新媳妇的娘家人就赶来把新媳妇带回了家,走时指着顾小英一顿痛骂,并拿走了所有家中值钱的东西。顾小英被抓走以后,大喜一蹶不振,终日靠喝酒打发日子,头发像一堆乱草顶在头上,脸瘦得像猴,眼眶深陷,眼珠外突,昔日吴家四大金刚之首的彪悍劲儿早已荡然无存,连曾经在队上出了名的酒鬼眯眯眼都敢拿唾沫啐他。二儿子二喜,带着三儿子三喜先出去打工了,混了一年半载后又回来了,一身打扮得花里胡哨、流里流气的,说是在乌鲁木齐的哪个酒吧里上班。他们在队里晃悠了几天后,又带着四儿子四喜和彩云、彩霞两姐妹走了。现在的吴家,真可谓是人亡家破,七零八落。大喜一个人所住的院子里面,杂草丛生,一片荒芜。房屋阴暗潮湿,几近倒塌。而以前的吴家大院,则由法院拍卖给了一个退伍军人做养殖场。一般村里人都不到这里去,如果有事非要经过这里,都捂着口鼻快速走过。因为养殖场散发出来的气味实在令人不堪忍受。这不,远远地就有一股熏人的臭味直扑过来,我捂住口鼻,强忍着走到了院门前。


       屋里的灯亮着,我往前走了两步,没有狗叫声,院子里一片寂静。


       屋里静悄悄的,我走到房门前,突然听到一句“现在舒服点了吗”,是顾小英的声音。


       紧接着是“好多了,舒服多了”的回答,那声音,低沉,沙哑,是顺儿的!


       我屏住呼吸,接下来又听到他们这样的对话:


       这样行吗?


       行,再用点劲。


       这样呢?


       可以,挺好……


       又气又恨之下,已容不得我多想,将全身所有的力气都聚集到右拳上,向门打过去,这才知道门栓并没有扣住。


       随着开门“嘭”的一声响,我已经站到了里屋那对男女的面前。


       呈现在我眼前的情景,应该是让我终生难忘的——


       顺儿只穿着秋衣,整个身体趴在床上;顾小英穿戴齐整,坐在床边正在给他按摩腰部。


       六目相对,一时之间三个人都无法张嘴吐声。


       无论如何,这都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一幕。短暂的沉默之后,我无力地抬手,指着门对他们说,你们、你们……干这样的事,也不把门扣好吗?!


       顺儿急忙翻身坐起,慌乱地穿衣,说,如意,你……你咋来了!


       顾小英也站起来,说,大姐,不是的,我们……不是……她走过来,试图拉我的手。


       我甩开她的手,直盯着顺儿看,眼睛里源源不断地喷射出怒火,烧得眼眶生疼无比,心中犹如倒海翻江般难受。他的鬓边已隐隐现出一些白色,脸皮松弛,皱纹又密又深,村长那八十岁的老父亲也不过如此。天哪,这还是我的顺儿吗?我在心中重重地叹息着,仿佛站在远处的高山上观望。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变得这样老了,年轻时紧致而富有弹性的面容已经不复存在,昔日健壮的身体、利落的举止都被这苍老和缓滞所替代。可是……可是已经变得如此老态的他,哪来那么大的精力,去跟别的女人调情?而且这个女人,还是个跟我家有着千重恨万重怨的女人。撇开她现在已经年过五旬,风韵无存不说,她跟我家还有至今仍未了断的非比寻常的仇恨,二女儿诗竹当年的离家出走,跟她就有着直接的关系。这一切,我的顺儿,难道都已经忘记了吗?当初他对我许下的要一辈子对我好的承诺,难道在这个女人面前都已经土崩瓦解了吗?他为什么会跟自己的仇人搞到一起,她究竟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更加令人气愤的是,他们是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我完全不知道,而顺儿也将这一切瞒得天衣无缝。他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想到这些,我的心不由得一阵阵发凉,鼻子不由得一阵阵发酸,恨不得让这迷惑又痛苦的目光变成一柄坚硬的利剑,深深地刺进顺儿的心脏,看看里面究竟都包藏着一些什么样的东西。


       屋里像是被撒满了火药粉似的,我们三个人都各自憋着一股气,谁也不说话,仿佛谁一开口,这屋子便会被轰然炸响,我们三个也会随即被炸得血肉横飞。


       顾小英倒了一碗水,递给我说,喝点水吧。我没理她,她便将碗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她说,我的姐姐呀,你肯定误会了。你们家老林帮我打压井,挖坑,腰疼得直不起来,我就给他按一按腰,你不要想多了。


       我想多了?你们都这样了,还说我想多了?你们还要让我咋样想?是我自己犯贱是不是?可是我也不知道长起这两只眼睛干啥?长起这两只耳朵干啥?现在我知道了,就是来抓你们这两个不要脸的人的!老东西,我问你,若是我今晚上不来找你,你是不是就要睡在这里了?也不知道她给你灌了啥子迷魂汤,把你迷得连家都不回了!


       我自顾自地骂着顺儿,感觉嗓子眼儿又干又痒,心脏突突跳个不停,猛烈地撞击着胸腔,撞得好疼好疼,几乎要将我撞倒在地上。我双手捂住胸口,一声接一声地咳起来。


       顾小英说,姐姐呀,你冤枉我不要紧,只是再不要骂老林了。这件事跟他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关系。


       跟他没有关系,就是跟你有关系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勾引别人家的男人。你作孽还要作到啥时候?!不怕遭天打五雷轰吗?!


       活了大半辈子几乎没有与人红过脸、发生过口角争斗的我,才发现自己也是很会骂人的。虽然并不能感觉到从自己嘴里冒出的话语尖酸辛辣到何种程度,却觉得心中有一股刚刚开掘出来的泉水,欢快地直往外淌,向远方流。同时有一种极度舒适的快感,在体内蹿跳着。


       死婆娘,你疯了吗?赶快滚!滚回去!


       我仔细一听,竟然是顺儿,是我的男人,在对我这样歇斯底里地吼叫着。于是气急败坏的我,顾不上许多,冲上去拼命地朝这可恨男人的身上又捶又打。


       “你让谁滚,你让谁滚?你这个老东西,狼心狗肺的老东西!”


       此时,屋外突然传来一声断喝:“谁?!谁在那儿?!”我们循着声音,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堂屋的门。


       贼娃子!狗日的贼娃子!想偷我们家的东西,没门!


       紧接着是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


       哎哎,我不是贼娃子,我来找我妈的!


       永成!我惊呼一声,拔腿就要跑出去看。


       昏暗的灯光下,顾小英的大儿子大喜已经将永成推了进来。


       永成?你来干啥?我和顺儿几乎是异口同声。


       永成背着已经熟睡的香香,傲慢地对顺儿说,我看我妈一个人出来了,不放心,就跟着过来了。


       你、你、你找你妈就找你妈,趴在窗户上干啥呢?再说,你看看,你看看,这哪有你妈?就、就我妈在这屋里。小兔崽子,我看你就是想偷东西,欠揍!


       大喜高扬着声音,舌头因长期喝酒导致说话又大又直,不断地打结。而且一说话,满嘴酒气“噗噗噗”地直往外冒,令人闻之作呕。


       这意外出现的三个人,像三块挡板,及时地拦住了从我心里、口中冲泻而出的一股股愤怒的洪水。尤其是在看到永成和香香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必须冷静。


       你还不走吗?


       见顺儿穿好了衣服,依然站在那里,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我颤抖着发出了这样微微弱弱、藕断丝连的嘶哑的声音,饱含屈辱和伤心的泪水也仿佛寻到了机会,大颗大颗扑扑簌簌地顺着脸颊往下落。但是我知道,永成的出现,对顺儿应该有足够的威慑力。


       顺儿站起来,双手叉腰扭了扭,在我看来是故作镇定地说,走,回家。


       顾小英说,老林,大姐,你们……慢走啊。


       我转身就走,不想再听到她的任何声音,她的任何声音在我听来都是那么恶心。我现在只求赶紧离开这伤心之地,躲开令我伤心之人,耳根清净便好。


       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永成背着香香,顺儿跟在后面慢慢地走着。


       回到家,我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脱了衣服和鞋,拉开被子躺下。


       顺儿过了一会儿也进了屋,坐在床边,轻轻地敲打自己的腰。


       若在往日,我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给他揉一揉,捏一捏,今天,遭受了满腹屈辱的我,决绝地背对着他,努力闭上眼睛,让自己什么都不想。可越是这样,脑中越是不停地闪过他和顾小英同卧一床的情景,越想越觉得痛心不已。不知从何时起,我和他就不曾有过这样欢悦的时光了。多少年来,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除了静若止水、凉如秋风般的平淡,还有什么?可怕的是,我们都没有发觉这一切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好,这一切已经渐渐成了被我们看作是习以为常的东西,让人觉得生活不过如此,平平淡淡、苍苍白白,就如同泡茶一般,随着时间的流逝,会越冲越淡,到最后品不出一丝滋味来。难怪经历过人情冷暖、世事变幻的人们总是会感叹,活着没意思,太没意思。难道,这就是生活的本质所在?就像台湾歌手姜育恒在歌中所唱的那样,“平平淡淡才是真”?可是,嫁给顺儿大半辈子,风风雨雨二十多年,所吃过的苦,受过的累,挨过的痛,真的就变得一文不值,不足以叫他珍惜了吗?我的命运,到头来就是这样一种遭人背叛、离弃的结果吗?这如何叫人甘心,如何叫人甘心啊?!


       我紧紧咬着被角,因为身体不住地抖动,上牙和下牙咯咯吱吱地碰撞起来。其实内心我一直在等,等他主动来开口给我解释,给我认错,我想知道今晚发生的事真相究竟是怎样的。可是他始终一言不发。我感到委屈极了,开始伤心地、小声地啜泣。


       一会儿,顺儿把手伸过来,按在我的胸口上,用以往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的力度抚摩着。


       不要生气了。他说,你有心脏病,气不得。你打我一顿也行,莫把气堵到心里。


       我感觉呼吸有一点顺畅了。


       “我知道,你觉得委屈。”他说,“其实我比你更委屈,我和她真的啥事情也没有。”


       我没好气地说,都躺到那个女人的床上去了,还说啥事情都没有?!


       唉,你把事情了解清楚了再说嘛,阎王爷给人定罪也要听一听冤情噻!本来今天是要早点回来的,不是打压井打到她家里去了吗?她家里现在也没个能干活的人,那个大喜基本上就是个废物。队长喊了两个人和我帮她挖坑,那两个人挖了一半说回家吃饭,就再也没有来。我看天还早,就想再多挖一点,结果腰就痛得直不起了,根本没法走。她就把我搀到床上休息。做好晚饭吃了,她说给我按按腰——我们真的没啥子,是清白的。你刚才真的太过分了。


       哼,清白的,鬼才相信!你莫把我当傻子,以为我啥都不知道,我是给你留面子没有说穿。都是当爷爷的人了,还在外面拈花惹草。腰疼?都是你自找的,活该!


       你说话咋这么难听呢?我的腰疼病是咋生起的你不晓得哟?咋这么会冤枉人呢?


       冤枉?一点也不冤枉!你晓不晓得你儿子为啥不愿意理你,你和顾小英做的那些事他早都晓得了,你还想瞒哪个?!我问你,顾小英刚回来的时候修房子,你去没去?三天两头地给她家拉水,也是千真万确的吧?你呀,老都老了做出这样丢人现眼的事,我都替你觉得羞耻!


       顺儿显然是有所顾虑了,半晌不言语。黑夜里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声急促而粗重。


       那你呢,你信不信我?他问。


       你让我如何信你?无风不起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唉……他长叹一声道,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能啷个嘛!再说,自从我有腰疼病以来,和你还有没有干过那些事?跟你都没有,跟别人更不可能了噻!我一个男人,生了这样的病,我也觉得难过,委屈了你我更难受……


       莫说了!我打断他的话,心里却稍稍有了一些宽慰,柔声说道,你要帮人,你要行善,我都没意见,但是要看帮谁。我就想不通你咋会跟她那样的女人搞到一起!


       哪里是搞到一起嘛?根本就没有搞。不管是谁,我就是见不得别人造孽兮兮的,你也知道。再说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吴仁德死了,她也坐了几年牢,儿女各散五方,也算是老天爷降了她的大罪,她现在实际上已经无依无靠了,一个孤人,我们还追究这些干啥?


       那我们的女儿呢?我的诗竹就不造孽吗?那么小就被他们家卖给了别人,给人家生儿育女,要遭多大的罪?你这个当老汉的,咋一点也不心痛呢?


       我不由得呜咽起来,心里布满了悲凉而沉重的痛。许久,我闭上眼睛,说,“我想诗竹了。”


       此时,传来几声清亮的鸡鸣声,三三两两,此起彼伏,绵延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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