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诗梅去帮永强看家具店之后,便是我去给诗云做饭,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同时带着小孙女香香。如果有空闲时间,诗云就会逗香香玩。这样也好,可以排解一下她学习上的压力。


       我们还是住在贺老师家的小院里。早先我从诗云和永成的口中也知道一点贺老师的家事,他在法院上班的儿子天亮,是他跟前妻生的。据说前妻是难产而死。他现在的妻子姓江,是县小学老师。他们于十五年前结婚,育有一双龙凤胎儿女,不幸的是,江老师在十年前得了类风湿性关节炎,什么事情也干不了,慢慢地开始卧病在床。贺老师独自一人拉扯着一对尚未成年的儿女,同时还要照顾妻子,给学生们上课。诗云告诉我,贺老师的大儿子贺天亮考大学那一年,因为实在忙不过来,贺老师便把龙凤胎儿女送回了老家,交由江老师年纪尚轻的父母看管。贺老师与顺儿同龄,可是看起来似乎比顺儿大七八岁,头上就只有脑后勺稀疏地长了一圈头发,而且已经花白。


       我很钦佩当老师的人,尤其是像贺老师这样的。他一个男人家,做起家务来几乎就是一个全能冠军。每天早早地起床把饭做好,给妻子打好洗脸水,照顾她洗脸、吃饭。他自己做了一个带轱辘的小车,除了刮风下雨天,每天都会在上班前把妻子推到外面晒太阳。并耐心地问她想吃什么,他下班的时候好买回来。


       自从我来到这个小院,每天都能看到贺老师这样细致入微地照顾他的妻子,心中总是感动不已。作为一个女人,能拥有如此的关爱和呵护,即便是瘫痪了,此生也是最最幸福的啊。   


       贺老师上班去的时候,我便去帮忙照顾他的妻子,陪她说话、拉家常。虽然她身体有病,行动不便,但是心态却非常好,脸上始终挂着真诚且满足的笑意,不管我对她做了什么,她都一定会客客气气地说“谢谢”。


       这天半下午的时候,我正在外面临时支起的炉灶上烙饼子,听到院门外有很熟悉的吆喝毛驴的声音,便知是顺儿来了。于是在围裙上搓搓两只沾面的手,快步走过去开门。


       果然是顺儿来了,手里还提了一大块肉。


       我问,你咋来了?哟,还带这么多肉。


       我把开春下的那头猪宰了,卖了一大半,留了一小半自己吃。喏,我还给你拿了些钱来。


       为啥把那头猪宰了呀,中秋节都没舍得宰,让它再长长呗。


       永成的腿伤着了。想给他多炖点骨头,补一补,马上就要参军走了,身体不长结实点咋行?


       咋搞的?找王祖泉看了吗?


       看了,说是寒气浸骨。这两天都在卫生所扎针。先前王祖泉开的药没有了,我到县上来买药。


       这到底是咋回事呀?


       贺老师的妻子江老师坐在他们房前的葡萄架下,问我,林诗云妈妈,是谁来了?


       我说,是我们家老头,诗云她爸爸。


       同时赶紧让顺儿跟江老师打了个招呼。


       江老师说,让他到这边来坐吧,吃点水果。


       江老师,不用了。你要不要喝水啊?


       不喝,谢谢。那你们说话吧。


       顺儿从右边口袋掏出一迭裁成了一块块小长方形的报纸,拿出一块来,把莫合烟末儿放在纸上,边卷烟边说,永成那天下午从大河坝里救上来一个人。


       啥人?


       一个大丫头。20岁左右。


       啊?咋会救个大丫头呢?


       顺儿自问自答道,你知道那个大丫头是谁家的?就是咱们乡上胡副书记的大丫头!


       啊!


       顺儿嘴里一会儿蹦出来一个消息,不到他卷好一支烟的工夫,就有三个都是如此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我感到有三声惊雷相继在头顶的上空炸响,而且一声比一声大,联想也随即从脑海中铺展开来:永成下河救人伤脚——救的是一个20岁左右的大丫头——是乡上胡副书记的大丫头。


       那个丫头现在怎么样了?


       没事了,第二天我就叫菊花把她送回家了。


       快给我说说事情的前后经过嘛。


       顺儿说,那天吃过中午饭我和永成赶上毛驴车去大河坝拉水。我们到了大河坝,正在往桶里面舀水的时候,看到有个女娃娃在往河中间走,走得很慢。永成就喊我说,爸爸,你看那个丫头,她要干啥,不会是要跳河自杀吧?我看了看,也觉得有点不对劲。现在都九月份了,河里面的水已经冰凉了,她往河中间走,肯定不是洗澡噻。我就赶快喊永成去救她,我又跟到后面追过去。那丫头当时离我们还远,有二三百米的样子。永成跑得快,三跑两跑就跑到那个丫头跟前,喊她不要再往前走了,危险。可是那个丫头根本不听,还在往前走,永成没办法,鞋子都没有脱直接踩到水里,想把她拉回来。那个丫头喊他不要过去,说这是她自己的事她要自己解决。话还没有说完,也不知道是不是踩空了,人就倒下去了。永成赶紧跑过去,还好水不急,人没有冲走。永成抓住那个丫头,把她拖到岸上来。我们把她放在毛驴车上拉回家,架起炉子把房子烧得热热的,她慢慢地缓过来了。我们问她叫啥名字,家在哪里,她也不说,只是哭,还怪我们为啥要救她,让她死了就好了。我没办法,就叫永成去喊菊花过来劝她。哪晓得永成就说他的脚腕腕痛,没法走,咋办呢?我就去喊菊花。菊花来了以后,一看就问,你是不是乡里面胡副书记的大丫头?她问菊花,你咋知道?菊花说,我到乡里面去卖菜,见过你爸爸的,还到你们家去卖过菜,也见过你的。她说,难怪我看着你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就这样三说两不说,她们两个就说到一起去了。那丫头说她叫胡圆圆,今年二十一岁,刚刚大学毕业。她看上了她的老师,是个大学教授,比她大十几岁,离婚了,自己带了个儿子。老师也喜欢她,愿意娶她。可是她回来跟父母亲一说,父母说啥也不同意,非要让她去跟县上一个啥局长的儿子见面。她知道那个娃娃就是个到处混的二流子,啥本事也没有,就坚决不同意。她的父母就把她关起来,哪里也不许她去,直到她答应跟那个局长的儿子为止。她那天偷偷地跑出来,也不知道咋想的,就顺着大河坝走,走到我们这里,看水挺大,心里面一冲动,就想走到水里头淹死算了。


       唉,我叹了一口气说,幸好她遇到了你们两爷子(四川方言,意即父子),不然的话……


       顺儿接着说,菊花劝了她半下午,她才同意回家跟父母亲好好商量这件事。菊花又在我们家陪了她一夜,第二天一早把她送回去了。

    

       顺儿抽完了最后一口烟,把烟把子丢到旁边的菜地里,说,我走了——还要去给永成买药。


       给,带两个饼子回去。我说,这个礼拜六我回去一趟。


       你回去干啥?香香咋办?


       回去看看永成呀。香香好办,我背上她不就行了?

    

       永成的腿已经大好,可以下地走路了。我背上香香回家的时候,他正在给菜地浇水,把两个裤脚挽得老高。边挖着引水的豁口,边哼着歌。


       哟,唱啥呢?脚好了吗?我随口问。


      《跟着感觉走》。他听到我的声音,转过来笑道,妈你回来了?哎哟香香,你也回来了呀,快让小叔抱抱——


       你爸说你救了一个女娃娃,还是乡上副书记的丫头,是不是?


       永成笑笑,说,这你也知道了?


       你爸爸给我说的。说你为了救她,脚在冷水里面浸伤了,现在咋样了?


       好了,完全好了!你看——


       他边说边使劲跺了两下脚,然后放下香香,将脚放在铁锹上,故意用力地往下踩,挖起一大块土,放在一边,说,看,一点没问题吧?

    

       有些日子没见他了,心里挺想他的,现在见他懂事了不少,不觉感到宽慰。我怜爱地看着他,问,想吃什么饭?妈妈给你做。


       就想吃你包的饺子。


       好啊。我说,家里还有肉吧?


       有啊,有好多呢。这几天爸爸天天给我炖肉吃,看,我都长胖了。爸爸把那头小白猪宰了,留了一小半,卖了一大半。还给王艺高他们家送了个猪头。王艺高就是个猪头。


       自从王艺高领了对象回来,永成就一直为诗梅抱不平,把他恨得咬牙切齿。不能提他,一提就骂他是猪头。


       行了。我说,你爸爸还不是为了治好你的腿才给王医生送去的吗?你一天到晚还黑起脸给他看,有没有良心?


       永成嘴一撇,脸一扭,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我看着他问,你爸爸呢?

    

       队里面开始打压井了,他跟着一块去了。

    

       我说,你看你爸爸,一天到晚那么辛苦,妈妈这段时间也不在家,都是他在照顾你,你要对他好一点知不知道?

    

       唉呀,你别说了,你啥都不知道!永成不耐烦地说,他辛苦啥,都在为别人辛苦!

    

       你——你咋这样说你爸爸呢?我惊异地看着他,简直不敢相信,前后仅仅才五分钟的工夫,眼前的永成就与刚才那个永成判若两人了。

    

       接下来,我们俩一起包饺子,可是一直忙到太阳下山,饺子都包好该下锅了,顺儿还没回来。

    

       我不禁有些郁闷,对永成说,到你大姑家去看看你爸爸在不在那儿。

    

       永成骑上自行车就走了,不一会儿,他回来说,不在。

    

       不在就不在吧。我把碗筷递给他说,不等你爸了,先吃吧。那么大的人了,丢不了。

    

       我们默不作声地吃着饺子。不知是饺子太圆太滑,还是筷子太轻太细,我前面夹了几个都挺费劲,好不容易夹住了一个,又一下子掉进面前的调料碗中,醋汁溅了我一脸,一股酸涩的味道顿时散漫开来。

    

       永成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我,犹豫了半天说,妈,有件事情我不知道咋说。

    

       啥事情?

    

       唉,算了,不说了。

           

       本来就有些心神不宁,他故作神秘的样子更让我恼怒,于是揪起他的耳朵,假露凶相地问:说不说,说不说?!

    

       哎哟!他夸张地大叫,好好好,我说,我说。

    

       我放下手来。他说,我爸爸好像经常都在帮顾小英拉水。今天会不会也……

    

       顾小英?!她回来了?!我一听,惊得差点将手中的筷子抖落,她不是判了五年吗?这才几年就放回来了?啥时候回来的?

    

       两个多星期了吧。

    

       两个多星期?你爸前几天上县,没听他说呀!

    

       那我不知道。反正顾小英一回来就找人翻修她家的房子,爸爸还去帮了几天忙。

            

       仿佛一根刺猛然扎进了心里,隐隐作痛。顾小英回来了,顺儿为什么不告诉我?平日只要是热心帮助别人的事,我从来都是举双手赞成他去做的,这一点他又不是不清楚。而且他每次在外面做了什么,回家来都必定是第一个告诉我的,可是这次,很显然他是在向我刻意隐瞒。他究竟隐瞒什么呢?难道对我还会有什么顾虑吗?今天是星期六,他明明知道我要回家来,可是到现在都不见人影,这是为什么,他不回来又去了哪里?    

    

       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同时感到鼻子阵阵发酸,但当着永成和香香的面却不能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因为不管怎样,我和顺儿都已是身心一体的夫妻,作为妻子,我首先应该做的,是义不容辞地维护顺儿在儿女心目中的父亲形象。而作为夫妻,在他人眼中,我们俩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的好便是我的好,他的不好也是我的不好。

    

       于是,我尽量用平和的口气说,这有啥奇怪的?你爸爸是个热心人,他喜欢去帮别人的忙,你又不是不知道。

    

       真不知道你们是咋想的,顾小英她……她可是我们家的仇人呀!爸爸帮谁也不能去帮她呀!他是不是老糊涂了?

    

       闭嘴!你咋这样说你爸爸呢?就算他有天大的不对,也不该你当儿子的来说他!

    

       永成说,好好好,这是你们的事情,我不管,我也管不着!好心当成驴肝肺,真是的!

    

       你是啥子好心?你这样说你爸爸,是啥子好心?


       是,我心不好,你心好,你心咋这么好呢?你心这么好,爸爸还这样对你,我不知道就罢了,知道了我心里难受,替你难受,妈妈你知道吗?!

    

       你知道啥了,你知道啥了?快给妈妈说。

    

       永成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许久之后说,三年前,吴仁德死的那一年,我在县上上高中,好几次都看见爸爸赶着毛驴车,拉着顾小英,在街上买东西。这些事,他没有告诉你吧,他也不敢告诉你!你不是问我为啥一天到晚对他黑着脸吗,这就是原因!我一看到他就生气,就替他害臊!这么多年了,我把这件事一直压在心里,没有对任何人说,因为我是他儿子,是他儿子,就得替他瞒着!    

               

       这顿饺子,尽管之前费尽心思地想着如何将馅料调拌得美味可口,结果却吃得索然无味。我默默地洗好了锅碗,一切收拾停当,心中也打定了一个主意:去顾小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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