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诗梅带着永成到县武装部,顺利地通过了面试,之后又连续几天做完了各种体检。全面审验完毕,武装部的工作人员说,今年新兵入伍的时间安排在十一月中旬,让永成先在家等候通知。还有两个多月时间,他正好可以帮家里干点活。


       处暑过后,下了一场透雨。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越来越凉,但一直是天蓝云白,风清气爽,这对于收割庄稼来说绝对是个好天气。眼下正是油葵和玉米成熟的季节,放眼望去,地里大片大片铺展开的有如地毯般黄绿相间的条田,再加上时时飘来的农作物的清香,总是令人心旷神怡。一棵棵油葵在秋风中亭亭玉立,宛若一个个光彩照人的新娘,展开了甜美而温柔的笑容,静静等候着新郎前来迎娶。还有那玉米,昂首挺胸的姿态,总会让你不由自主地想到那身材健美颀长的卫士,一排排整齐地站在地里,放射出金色的光芒,引你去欣赏,去敬仰。想着永成在不久的将来也会像它们一样,肩扛着枪,笔直地站岗放哨,我就心花怒放,干起活来感到无比的轻松愉悦。


       干了近一周,我们终于将地里的油葵全部收回到家里。虽说开春以来就没个好天,但后面这两三个月天气一直晴好,油葵长势喜人,盘子大,籽儿密,壳里的仁儿也饱满。看着院中堆成了小山一样的油葵,我的心就像是一口新开的小油井,汩汩地往外冒着金子般黄色的油。


       种油葵说起来简单,在它生长期间不会花费很多功夫管理,但在后期,从收割、翻晒、打籽到装进麻袋,拉到收购站去卖,程序却相当的繁琐,要花去很多时间。


       “现在是月中,到了月底,就差不多干完了,正好诗云也该开学了,诗梅呢,又在尚红梅的药店里上班,我去给她们两个做饭,你说行不行?”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打瓜籽的时候,我对顺儿说。


       “到时候再说吧,有诗梅给诗云做饭就行了噻。”顺儿的话音里,明显地表现出了反对的情绪。


       “咋了,你还不同意?为啥不同意?”我问。


       “那天队上开会,我不是提了给每家打压井的事嘛,队长说我这个意见提得好,要上报到乡里审批。估计批下来就要开始干了,到时候我肯定就要忙了。你再一走,那不就忙到一堆了吗?”顺儿说。


       嘿,你个老家伙,平时让你干个啥,拖拖绵绵地不好好干。那天你说在院子里面打压井,我还以为你是说起耍的,哪想到这么快就去给队长说了。你可真行,这些事情上跑得比兔子还快,家里不管,外头充能,你以为你是谁哟——


       我的一番冷嘲热讽把顺儿激怒了,他瞪着眼睛提高了声调说,谁说我是外头充能,我这是充能吗?你看我们到新疆来了十几年了,天天都是到大河坝去挑水,这几年才买了毛驴回来拉水,多不方便?别的队上都有人打压井了,他们在自己家院子里头就能吃上水,还清清的,不用放白矾,不用澄。所以我就想,如果我们队上每家每户也打压井,那样用水不是也很方便了吗?可是队上一直没有人提这个事,我提提又咋啷个了,又不是为我自己! 


       我看着顺儿,心里静静地体味着一种懊悔和自责,同时还有一种巨大的骄傲与温暖,它们将我层层包裹,让我喘不过气来,也说不出一句话。 


       “妈妈,你就在家吧,三姐和我一起,你有啥不放心的?再说就算没有三姐,我一个人,我自己也会做饭,也会照顾自己——”诗云说。


       “知道你会做饭。”我说,“你每天起早贪黑地念书,哪能好好做顿饭来吃呢?你看你瘦的。再说,现在是你一个人念书了,总得有个人陪着才好。”


       半天不语的诗梅开口道,妈,就是,你不用去了,我给诗云做饭我照顾她就行了。


       我说,你要上班,一天忙得像啥一样,哪有时间给你妹妹做饭?


       不上了,我不上班了。她表情黯然地说道。这一阵子她一直是这副样子,一点也不像以往那般活跃,不知遇到什么事情了。


       不上班了?也不学医了?


       不学了。


       为啥?人家尚阿姨一直都在夸你,说你是学医的好材料。再说你不是也一直在看书吗?明年考试一定能考上。


       哎呀你别说了,反正我就是不想上了。她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一脸抑郁。


       “前几天在坡上放羊遇到王艺高了,和一个女孩手牵着手看风景呢。”永成突然说道,似笑非笑。


       滚一边说去!狼心狗肺的东西!诗梅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


       永成笑起来,自顾自说道:“如果真是他的对象,那他的眼光也太差了,那女孩长得太难看了,还不及你的一半呢!我得去问问他,那个女孩究竟是不是他对象,万一不是呢?”


       “你胡说八道啥!是不是跟我有啥关系?!”诗梅抓起一个油葵盘子丢向永成,“也不怕把舌头闪了!”


       永成没躲开,油葵盘子从他脸上掠过,蹭出几道浅浅的红印子。他捂着脸“唉哟唉哟”地叫起来,说“好心当成驴肝肺,我再也不管你了”,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哭是笑。


       “你们两个还小是不是?挨到一起就要打架!”我喝斥着他们,心里隐约感到诗梅这几天来的不悦,可能与王艺高有关。


       学校开学前两天,诗梅和诗云一同去了县上,还是住在贺老师家。同时她也在一家服装店找到了一个帮老板卖服装的活儿,月工资六十元。


       今年卖粮食有了变化,以往都是自己把粮食装到马车或小四轮拖拉机上,拉到收购站去卖,遇到卖粮食的车比较多、收购站忙不过来的情况,还得排几天几夜的队才能卖掉,拿上钱回家。今年却是由收购站的人亲自下到各村,带着村里的几个年轻人,开着小四轮拖拉机,上门到各家各户收粮食,当场给现钱,现钱不够打条子,过后到村委会去领钱。这种既省力又实惠的事情,得到了全村父老乡亲的称赞。


       那天,小四轮也开进了我们家所在的巷子。


       当轮到我们家给油葵籽称重时,顺儿和永成往车上抬麻袋。突然麻袋掉落,顺儿随即弯下腰站不起来。


       我和永成把顺儿扶到凳子上坐下后,他直说腰闪着了,让我快去卫生所买几盒膏药,于是我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卫生所。


       卫生所没有病人,只有王祖泉和尚红梅在,一个闲坐在桌前,一个在窗前侍弄着花草。


       我说,王医生,快给我拿一盒膏药。


       咋了?他问。


       永成他爸爸抬麻袋把腰扭到了。你们两个咋都回来了,药店咋办?


       这两天审执照,先关两天门。尚红梅回答,接着问我,诗梅咋不到药店上班了?


       我愣了一下,觉得不好说原因,便随口道,我的小丫头不是上高中了嘛,一个人住县上,没有照顾,她要给小丫头做饭,忙不过来,就不去药店了。


       不知道你们是咋想的!尚红梅冷笑一声说,给小丫头做饭就做饭嘛,到了时间就让她回去做饭,一点也不耽误。她人聪明,这才多长时间,都学得差不多了,在我们这里干多好呀,其他地方哪会让你边学边干呢?你也劝劝她,她如果一直在我们这里干,我们就给她涨工资。


       我说,她犟得很,没办法。


       什么没办法?你们就是偏心,偏小丫头!我说得对不?


       我听了,心里仿佛猛然被针扎了一下,一种被冤枉的痛感瞬间布满全身,我再也无心听她说下去,报复性地说,听说你儿子回来了,让他帮你们干呗。


       “他?不行,他对这个一窍不通。”尚红梅反对的话语中透露出明显的骄傲与自豪,“他今年体校毕业了,直接分配到市三中教体育了。市三中你知道吧,是全市的重点中学。他对象的爸爸妈妈都是市教育局的头头,早就给学校说好了。”


       哦,那还挺不错的,一毕业就分配了。你们家艺高真有本事,找了个好丈人。


       唉,马马虎虎呗。主要是那丫头看上艺高了,死活要跟!你们可不要生气啊,娃娃们的事,我们也没办法管。


       我一脸愕然:“……我们生啥气啊?”


       “哦,不是……我以前给诗梅说过的……”尚红梅看了我一眼,表情开始不自在起来,随后又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诗梅能想开就好了!”


       我听着更纳闷了,因为要赶紧拿药回家,便也没有再追问,快快走了。


       吃晚饭的时候,我越想这件事越蹊跷,诗梅这段时间一直不高兴,难道她跟王艺高有什么事?


       顺儿见我一直发呆不语,便问,你在想啥?


       我没有理他,看着永成问,诗梅和王艺高是不是有啥事?


       永成看看我,低下头去说了一句,我不知道。


       我对顺儿说,下午去卫生所买膏药的时候,尚红梅跟我说,她儿子领回来的那个女同学死活要跟到他,还莫名其妙地说,让我们不要生气,娃儿的事他们也管不了,让诗梅想开点。


       顺儿听了,也盯着永成看了一会儿,突然说道,你哄哪个,你肯定知道!


       永成抬起头来说,好,知道就知道!我告诉你们吧,诗梅在初中的时候就和王艺高玩得好,诗梅本来考师范随便能走的,王艺高说要是他们两个人一起上体校多好,她就傻里呱叽地跟他一起考了。最后她没有考上体校,王艺高也没有考上,是他爸爸在县教育局走了后门才给他弄了一个保送的名额。这是王艺高自己告诉诗梅的,他为了不让诗梅说出去,就骗诗梅说,他是最喜欢诗梅的,除了诗梅他谁也不喜欢,让诗梅等着他上完学回来。可是现在呢?他体校毕业了,领回了一个在市里面找的对象!诗梅太傻了,我每次说她她都不听……


       永成,你看看你们兄妹两个都在干啥!这些事情为啥不早点给我说!你以为你们真的长大了,啥事情都会自己处理了是不是?


       我气得舌根发痒,连连咳嗽,想到自己的孩子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心里面开始翻江倒海起来,不由得哭诉道:“天哪,我都生了些啥子娃儿呀,一个一个都这么不听话!我前世该了你们多少账,当真是来问我讨债的么?!


       永成低头不语。


       八月十五团圆日,姗姗来迟。


       谁都没想到永强会带着巧燕和孩子回来跟我们过中秋节,也没做啥准备,临时从笼里抓出一只鸡一只鸭杀了,鸡红烧,鸭炖汤。


       诗梅和诗云也回来了,买回了两公斤月饼。


       好在永强带回的东西多,有烟有酒,还有月饼、水果和卤肉啥的,桌子上摆得满满当当。


       顺儿让诗梅去叫大姑和大姑夫过来吃饭。诗梅很快就回来了,说,大姑说她头疼,让大姑夫来。大姑夫说,大姑不来,他也不来了。


       不来就不来吧,因为有巧燕和小孙女的到来,大家的心情仍然格外高兴。虽说跟巧燕有一点过节,但是还有什么能比得上人家主动回来跟家里人团圆重要呢?


       还有小孙女,两年不见,见了真是心疼得要命。她头发不多不少,略带卷曲;小脸粉白粉白的,眼睛、嘴巴都是圆嘟嘟的,活像一个洋娃娃。更招人喜欢的,是一挨着她就会闻到一丝丝无比清新的香气,像刚下过雨花园里或果园里的那种怡人清香,令人陶醉。而她的小名就叫香香。


       香香,来,三姑抱抱。诗梅向她伸手。


       她扭着小身子,睁着圆眼睛,瘪着嘴,靠着她妈妈不肯上前去。


       香香,来,小姑抱抱。诗云向她伸手。


       她仍扭着小身子,睁着圆眼睛,瘪着嘴,靠着她妈妈不肯挪动。


       香香,来,奶奶抱抱。我向她伸手。


       她眨眨眼睛,居然走过来了。


       我高兴得眼角溢出了泪花。自己带了她一个月,也算不是白辛苦啊。


       我在她脸上亲了又亲,感觉怎么也亲不够。永强说,妈,看你的小孙女,还是挺讲良心的吧?


       当然了,我的小孙女,我的小心肝!


       妈,你这么喜欢她,干脆就放在你这儿,你带着她算了。巧燕笑着说道。


       她从进门到现在,算是正式开口说了这一句话,我不由得抬眼看了一下她的表情,看得出她的表情是真诚的。


       就是就是。永强接过来说道,看香香和你挺亲的,就把她放在你这儿吧。


       行啊,没问题!这两年啊,奶奶想香香都快想疯了!香香想不想奶奶啊?我用额头轻轻顶着香香的额头说,只要你们舍得就行。


       巧燕说,舍不得也要舍得。现在我们两个都没时间看她了。永强的老板又盖了一个新厂房,我们把这个厂房承包下来了,准备办个家具厂,他以前就学的是木工,还是干老本行好。可是承包过来才知道,啥都要我们自己去干,找工人呀,做活呀,联系买家呀,事情多得很。


       那工人够不够?顺儿说,关键是要把工人找好。


       永强说,现在从老家来了好多打工的,工人好找得很,就是缺几个贴心的。这次我们回来,就是想在队上看看能不能找几个人。


       诗梅说,大哥,不用找了,我就是你最贴心的人了。


       永强说,你不行,你还小,干不了那些活。


       诗梅说,谁说我还小,我已经十七了好不好。什么活我干不了,还有比割麦子、抬麻袋、喂猪更累、更重、更脏的活吗?这些活我干得不好吗?你问妈妈,你问妈妈呀!


       这话把一屋子人都逗笑了。


       巧燕笑着说,正好我们有一个卖家具的店需要人看管,正愁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呢,干脆你就给我们看店卖家具吧。


       好呀,嫂子,就这么说定了,不许反悔,不许耍赖!


       好,说定了。姑嫂俩说完便伸出手指拉了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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