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春节刚过不久,梅花还在枝头上不肯下来,还在闹春呢,六岁的我就被姑姑送去上学了,开始接受启蒙教育。

       在南方,小孩上学都很早,在呀呀学语时就开始抓教育了。也就是北方有些小孩还在母亲怀里吃奶、撒娇,南方的小孩已背着长到膝盖的书包上学去了。那时最时髦的是黄书包,最好有一颗红五星,有一个白茶缸。当然太小上学也不好,容易吃竹板子和挨鞋底子(南方称鞋子为孩子,在发音上)。

       学校在小镇的东头,地势高低不平,低洼处是一个大大的操场,总会有一个球在那滚来滚去,被人抢来夺去。顺着台阶往上走,有几排破旧的砖房,洁而不整,朗朗的读书声就是从这里传来的。

       第一堂课是毛主席万岁,教室中间是毛主席像,旁边是马、恩、列。老师和背着手的我们胸前戴的都是领袖像章。我不知道他是谁,奶奶说是救星,要不穷人现在还在受苦;姑姑说是恩人,要不现在不可能穿上白大褂,不可能是药师。在我心目中,他是一个嘴边有一颗痣的男人。听人说他爱吃芒果。

       万岁我不明白,但这五个字很好写,好记,使我第一堂课轻松过关,对学习产生了兴趣。教我们唱歌的老师很喜欢我们,说小孩子小时候骨头软最好接受训练,这样以后有可能成材。我们几个被挑进宣传队,天天去压腿,我上了心,晚上要醒好几回,生怕闹钟不闹。不过,家里养了一只芦花鸡,它按时报晓,在一唱雄鸡天下白的时候,我就起床了,比老师去得早,老师教我们弯腰,劈腿。

       老师有两条油汪汪的大辫子,她辅导完我们,就开始蘸着水梳她的麻花辫。但坚持没多长时间,可能是大辫子的诱惑力太强了,她被体育教师相中了,于是阵地转移到两人世界继而是尿布世界。已热血沸腾的我们,岂肯罢休,我们自己练,苦练杀敌本领,坚持了几个月,便解散了。

       望着一哄而散的宣传队,我的心有些空落落的,因为我喜欢做点事,只要有事做,我的心才不会慌。小小的年纪,已经感到心发慌了,是家里让我心发慌么?

       家里的条件其实挺好的,我们住在医院的家属院里,院里把最好的两间房子给了我们,我和奶奶一间,姑姑姑夫一间,有厨房,吃饭睡觉的地方。家里的硬件也不错,姑姑姑夫都是大学生,同学们都羡慕我呢,说我生长在一个知识分子家里。至于经济条件,姑姑姑夫两个人工资都挺高的,再加上父亲每个月寄来的二十元钱,生活是不愁的。可我为什么不愿意回家,打怵回家呢?是新衣服引起的么?

       也许是,因为自从发生这件事后,回报这两个字就像两座大山似的压在我胸口,一想到它,我的腿肚子就有些抽筋,它就像个十字架,让我喘不过气来。为了使自己心安理得,从容面对每一天,于是,我便一分钟也不让自己闲着,但要命的是,当我挑水洗衣服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找不到感觉,我是在强迫自己,我不是出于自愿,而是出于怕别人说三道四,出于无奈,这种逼迫自己,无视自己的内心感受,强加在自己身上,故意跟自己过不去,让我感到干活是一种煎熬,一种折磨,马不停蹄的我,干到最后有一种奄奄一息的感觉。

       想到为了看起来和别人一样,便去改变自己,想到为了别人的一句话就去强迫自己,我的心里就沉甸甸的,就有了一种玉碎宫倾的感觉,想到压力下的那种强迫,那种扭曲,那种遭罪,不知跟谁去说,谁又能明白,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改变,我的步子就缓了下来。

       离家越来越近了,想到自己处于非正常状态,我的心就跳得厉害,是自己的问题?还是别人的问题,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毛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口渴得厉害,浑身燥热,想到干活就周身不自在,心慌气短,人也好像短路了,显得很愚笨。

       当我艰难地一步一步挪回家时,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一想到吃饭,我心里又是一紧。每次吃饭,我们都要等姑夫落座,我们才能进入饭桌前,在这之前,我们得小心地坐在一旁,埋伏在一边,小心翼翼地等,一直等到姑父落座,我们才能挨到饭桌前。整个过程非常缓慢,每一秒对人都是一种折磨。我终于可以动筷了,想长长换一口气,看着姑夫拉长个脸,哭丧着脸,黑着脸坐在那里,我的脑袋会很乱,胸部会很痛,我没什么食欲,胡乱吃了几口,也没嚼出什么滋味,就离开了桌子。

       当我假装什么也没发生站在门口看降落的太阳时,感觉自己处在饱和状态,不是温饱的饱,是饱和,是吃不下,一想到吃饭,就像是在受刑,就像是在奔赴刑场。当我写完作业,一头栽倒床上时,我还发现自己睡不着觉,不是因为没有吃饱,而是想到姑夫,叫我无法入睡。如果说,我盼望着随着时间的推移,新衣服事件的逐渐淡忘,我期望自己能从强迫状态中走出来,使自己身心统一,不再包装自己,做真实的自己,哪怕丑陋,也比伪装的强,然后慢慢的找感觉。但姑夫的态度使我的心愿无法实现,因为当我一回到家,就会感到一个眼神在盯着你,叫你感到不自在,它让我冷,让我心下沉,我唯有奔跑起来,唯有干起来才能把刺痛压下去。于是除了干,我别无选择,我就这样,我只好在强迫这个跑道上继续跑下去。        想到这些,想到人生这样的开始,我就对自己的未来有些担心,担忧,我坐卧不宁,忧心忡忡,半夜,我开始腹泻,上吐下泻一阵后,当我望着墙壁数着12345,却发现仍然处于清醒状态,家里一点细小的动静都叫我害怕,让我头皮发麻。当我把被子蒙在脸上,再次数12345,却发现无济于事,我还是紧张,放松不下来,无法进入睡眠状态。我开始失眠了,漆黑的夜里,星星是亮的,我也是亮的,在睡不着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无声地燃烧,在没有尽头的跑道上一点点消耗,一滴滴流淌,流到最后,只剩下一个躯壳,躯体身体没了,我终于睡了过去,但却处于似睡非睡状态,我虽然闭上了眼,但屋里屋外的一切动静我都清清楚楚。我并没有得到真正的休息。

       当我黑着眼圈起来时,太阳还没起床,我梳了头,洗了把脸,拿了个馒头,就向学校走去。学校离家不远,因为整个小镇也不过方圆十里,学校没有院墙,但有几株大树,零星地簇在那里。树顶上有个乌鸦窝,风一吹,好像随时都能掉下来似的。教室里很冷,南方的墙很薄,窗户也不严实,黑板上有一种陈旧的灰,好像蒙了一层厚厚的粉笔末,我们的桌椅板凳是高年级淘汰下来的,有许多腿不稳,桌子上全是坑,坑坑洼洼的,像麻子的脸,没有一块是光滑的,上面不是三八线就是留言。

       熊老师进来了,她是我们的班主任,教我们语文。她有张圆润的脸,白净的皮肤,矮矮的个子,一双不大的眼睛,透出老师的威严。只要她一出现,教室立刻就鸦雀无声,同学都有点怕她,我呢,却不怕她,因为她有点喜欢我,每次在班上,只要她提出问题,同学答不出来的时候,她便会搜索把目光投向我,这时我便勇敢地站起来,给她一份满意的回答,由于常替她解围,再加上我的普通话好,代表班级发个言什么的,她都要我去。

       但这段时间她给我们讲的课我有点听不懂。由于我们的学习不够努力,班上纪律涣散,要强的老师最近一直忙着给我们上政治思想教育课。她首先告诉我们要好好学习,要珍惜时光,因为今天的幸福来之不易,是无数先烈的生命换来的,要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她给我们讲旧社会,并和我们一起做忆苦思甜饭,希望能起到防微杜渐的作用,不至于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想让这种土办法激发我们的学习热情。但那天我们吃得很香,觉得比家里的饭好吃,有的同学干脆将锅巴揭了下来,然后我们相互追赶,相互打闹,快乐得像会了一顿餐。这怎么行?老师很着急,看着无忧无虑的我们,简直是心急如焚,深怕红领巾在我们手中褪色,卫星上天红旗落地,想让我们尽早开窍,老师想到了言传身教,请来一位女同学的家长给我们上课。

       这是位淳朴的老工人,他说从小家里很穷,别说上学,吃饭都成问题,也没地,都让地主想方设法剥削去了(他一说,我马上联想到了四川大财主刘文彩做的大水牢,给长工做的,不是洗澡堂,而是监狱,防止逃跑)。我听着,他说,没办法,只好拿着打狗棍去地主家讨饭,结果饭没要着,腿被大狼狗咬的得鲜血淋漓,讲到这里,老工人流泪了,在泪水的浸泡中,在过去的回忆中,老工人愤怒了,说到悲愤处,他声泪俱下,一下子将裤腿撩了起来,让同学看被狗咬的伤疤。伤痕累累,但同学都笑了,因动作太大,有人嘀咕了一句“流氓”。那天老师让我们写感想,我憋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新社会比旧社会好,对九岁的我来说,好像是道听途说,但我没法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我懵懵懂懂地坐在那里呆呆地想。

       好像花没被水浇透,又好像一小勺糖放在缸里,不容易品出真味来,有些东西被反复强调,反而被稀释,甚至还有产生变味的可能,我有一种油浮在水面的感觉,没达到水乳交融,却感到一种生硬,一种苦涩,好像在被动地接受教育,接受再教育。

       看着同学都趴在那写,我的心跳得厉害,我傻傻地坐在那里,看着黑板,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觉得此时的我是机械的,机械运动的结果使我写不出真情实感。当老师煞费苦心地向学生灌输她的思想时,心中没有感动的我们是写不出感受来的,并且还有可能在压力下产生逆反心理。但为了不惹麻烦,学生往往写出一些套话,应付应付,我不愿按这个套路走,但我也不知如何下笔,我觉得新社会比旧社会好,爱祖国,好好学习,像种子一样在我心上种上了,但却没有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没有发酵,变成自己的。

       我在本子上划来划去,感到很苦恼,我找不到感觉,幸福的感觉,我第一次觉得,学习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我感到身子在下坠,脑细胞一点也不活跃,人也一点不活泼,不知是不是跟晚上没睡好觉有关,还是已有了对抗心理。我感到头有些大,有些涨,慢慢就变成了一个大头娃娃,有一种头重脚轻的味道,我写了一番言不由衷的话便交了上去。

       果然,老师在看了我们的作文后,很不满意,她说我们是在糊弄她,实际上也是在糊弄自己,她生气地说:“你们这些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的一代,都是一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没有远大理想的人,你们不会有什么出息的,也不会为祖国做出贡献。”老师说到这里,有一点气急败坏,她顺手将一个同学的本子啪的一下扔在了桌子上说:“你看,你们都写了些什么!真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这堂课上得有点僵,我们一个个吓得有点大气不敢出,老师命令我们全班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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