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我知道我要到一个遥远的地方时,心慌不已。我开始像一个地老鼠一样,满屋子乱窜,跑来跑去,不知表达的是喜还是忧,是恐惧,还是失望?我踉踉跄跄地跑着,一不小心过门槛时,摔了个大跟头,又遭来母亲一顿痛斥。

        记得走之前,奶奶渍了一缸酸菜。在母亲正为地下冒出一摊水而发火不止时,嘴上起了许多大泡的奶奶,去了一趟合作社,扯了一块布,给我做了一条裤子,(是暗道的,铁灰色)给自己做就不够了。于是她用剩下的布在自己的旧裤子上接了一块裤腰,领着我,跟一个到南方去出差的叔叔一起走了。

        路上是何等的艰辛,三千多公里(横跨五个省一个直辖市)路,当六十四岁的小脚老人在一九六八年一个寒冷的冬天,一步一回头,离开她呆了不到一年的葫芦岛,带着她四岁的小孙女去扑女儿家时,天落泪了,泪结冰了,天上下着鹅毛大雪。她思念着女儿,已无心看风景。到了北京,在天安门广场附近,当我一骨碌在雪地里尽情奔跑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庞大的狮子。那狰狞的面孔,让我一下子想到了母亲,它把我吓哭了,吓醒了。也许我已经知道自己离家出走了,已经被人领走了,要到一个遥远的陌生的地方去了,那种对未来不可知的恐惧,吓得我要尿裤子了。我吵着闹着要上厕所,奶奶灵机一动(这是她非常骄傲的一件事常常提起)那就是在厚厚的大雪上,狠狠跺了一脚,有一个小坑,我就在那方便了。

       七天七夜,当我们祖孙俩雄赳赳地跨过长江与黄河,气昂昂地走到革命队伍中时,迎接我们的是一个叫刘家场的偏僻小镇。(1968年年底腊月份)我看见姑姑头上包了个白羊肚手巾从山上的屋子里冲出来,当奶奶和姑姑为重逢而抱头痛哭时,我看见姑姑家一贫如洗,就一个小板凳。我看见已累得人仰马翻的奶奶正坐在上面喘粗气,我呢,蹲在一旁看表妹,一个红红的小婴孩。

       我想提供点背景材料,说说姑姑和姑夫。他俩都是药学院的本科毕业生,毕业后正值1966年文化大革命,在学校里呆了二年,待分配。这期间,姑夫由于不满,说了几句反动话,再加上与姑姑坠入情网,成为校园一景,太惹眼。所以一怒之下被发配到了“楚国”,分配到刘家场的松二医。姑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戴着厚厚的眼镜,我这一生他就关心过一件事,只要我躺在床上看书,他就要把我叫起来,怕我戴眼镜不好看吧,还是他自己大冬天受够了呵气时镜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见的难处。他很认真地对待这件事,不管刮风下雨,春夏秋冬,他很沉闷,整天一声不吭,从没见他笑过,老是阴沉沉的,不知在想什么。

       我看见奶奶正忙着做饭,姑姑一趟趟将菜粮买回来,姑父不知跑到哪去了,我坐在那里看表妹红的小脚丫,手上的小甜棍,还有小围嘴,却提不起精神来。我有点困,有点乏,坐在炭火边便睡着了。

       等我一觉醒来,已经是夏天了,就像我躺在车上,迷迷糊糊的一觉醒来,睁开眼睛,已经从北方到了南方一样。小伙伴约我出去丢手绢,跳绳,翻跟斗,打倒立,我对激烈的运动有些不适,有些胆突突的,再加上口音的差别,更多的时候,不是一个人躲在屋里吃糖,就是翻抽屉,好像在找什么,要不就曲卷在蚊帐里,呆呆地看蝉是怎么脱壳的。

       我记得有天把挖出的蝉放在蚊帐里,想看看它是怎么脱壳,变成知了的。反正晚上热得睡不着。我拉灭了灯,好奇心占据了整个胸膛。啊,借着月光,我看见蝉在脱,脱得是那样的艰难,比脱衣服可费事多了。六七个蝉,没一个成功的。我纳闷起来,呆呆地苦思了一个晚上,想到的是因为没有露水,没有露水的滋润,所以翅膀张不开,飞不起来。我想到渣滓洞的小萝卜头将火柴盒里的蝴蝶放了,我也把挖出来的蝉放在柳树上,让它成为知柳,振翅高飞。让它们叫吧,要不夏天就不热闹了。

       小朋友在窗外叫我,当我和他们在外面游荡时,用一块木头刻手枪,用铁丝做弹弓时,跪在地上挖蝉时,我们离不开的是清凉油,它又叫万金油。是由哥俩发明的,真为人类造福。我们把自己抹得浑身都是,因为蚊子最爱咬小孩,小孩的肉嫩。

       但我总是玩一会就回去了,也许是陌生的环境,也许是不在父母身边,也许是从小在奶奶身边长大,在老人身边长大,过早地感染了一些衰老的气息。我有些未老先衰,没有多少童趣,不像别的小孩整天叽叽喳喳,无拘无束。我活得有些萎缩,更多的时候,我还是愿意在奶奶身边呆着,习惯听她讲过去的事,醉心地听她讲熟悉的往事。

       当我回家时,天已经很黑了,屋里也不太明亮,墙角里好像有蜘蛛在爬。姑姑姑夫不在家,那时大人天天晚上开会,斗私批修。我看见奶奶怀里抱一个,肩膀上还背一个(这时小表妹桦已诞生),正领着她俩“拉大据、扯大锯,姥家门口唱大戏……”“麻屋子,红帐子,里面坐着个白胖子”。等我参与其中时,奶奶便坐在打着补丁的粗布被窝里,借着月色或烛光,用手指头冲着墙给我们表演小兔子、大灰狼,像极了。我们都学着做,像演皮影戏一样,直到蜡烛燃尽为止。累了一天的奶奶给我们讲完故事后,会勾起乡愁,给我们讲大连鲁迅公园(原大连动物园)。

       月色下,奶奶只要一提起家乡就会唏嘘不已,眼神时而明亮时而暗淡,说着说着,语调就会低下去,她有点伤感,有些哽咽,一种背井离乡的感觉,像烟雾弹似的在这个屋里迅速蔓延开来。我抱着枕头躺在一边,听着奶奶浓重的东北口音,一种流离失所,一种异乡人在异地那种寂寞,像涟漪似的在我心头一圈圈扩散。夜的滋味浓了,心情也变得湿湿的,像湿巾一样,思乡思得厉害,心里是满满的,胀胀的,像开水瓶里的开水,一不小心就会溢出来。我很想上厕所,很想去小便,但我更愿让奶奶多讲一会,好冲淡一下这夜的颜色。

       我最愿听猴子那段,一个老猴子给小猴子抓虱子,抓一个嘎嘣一声扔进嘴里,然后再找,在小猴的脑门上,胳肢窝处,又找到一个,嘎嘣又扔进嘴里。我最喜欢听这段,它能让我的心情好起来,愉快起来,不再惆怅,只要一讲到这儿,讲到节骨眼,我就会央求奶奶慢慢讲,仔细讲,并提醒她什么地方讲漏了一段,哪些地方又多了出来。然后会问许多问题,它们是不是整天蹲在花果山上,冬天它们吃什么?小猴子打架大猴子拉不拉架,它偏不偏心眼?我不厌其烦地问来问去,直到把奶奶问得恍恍惚惚,问得不耐烦起来,我好像也累了,在一片蟋蟀的叫声中,我便睡着了。

       在我进入梦乡的时候,我以为是回到了家乡,在故乡的小屋里,我一屁股跌坐在小土炕上,头埋在碗里,低头喝小米粥,一碗接一碗,喝得满脸都是。一群小猴子围着我,看着我喝,当我醒来,梦的美让我回味,让我感到了饥和饿,让我感到了无限的惆怅与失落。这种感觉牵着我,让我痛切地感到: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已被奶奶领到了姑姑家,这种感觉伴随着我,招之即来,挥之不去,它潜伏着,时不时地跑出来,像潜网一样把我网住。当它泛滥时,我便整个人沉浸在沮丧中。

       冬天已经来了。

       当我和两个表妹一起烤火的时候,她俩的神情是专注的,安详的,而我却坐立不安。我不时拨弄着炭火,看它一明一暗,就像我的心情。我有些心神不定,当我在屋里走来走去,踱来踱去,东想西想的时候,却始终在忧愁的心情里走不出来。

       我忧心忡忡坐在那里,举目四望,好像在寻觅什么,我看见奶奶正在和面。她一边和面一边唠叨,咱们北方都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这里是腊月二十四。奶奶用面做了许多小燕子小鸟,大寿桃,活灵活现,用绿豆做眼睛,梳子齿压成翅膀,再把小翅膀点上红色。她兴致勃勃地做这些事,我却高兴不起来。

       医院里的人蜂拥而来,看这些小玩意儿,把屋子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拿走了许多春天的使者,奶奶一点也不心疼,继续做。我坐在那里,心里就烦起那一趟趟说是来看热闹的,其实是顺手牵羊占小便宜的人来。因为我去过小琴家,她家摆的小燕子比我主人家的还多。

       我有些反感,坐在门口,看见小琴的妈妈又来了,这次没拿小燕子,拿了几个馒头就走了。我心里便怨起奶奶来,做那么多的馒头干什么,累得要命,最后都送人了,我把几个小鸟藏了起来。

       我看见奶奶又开始铰窗花,奶奶铰窗花也是一绝。奶奶好像闲不住,是不是能者多劳,一把不起眼的剪子,几张红纸,左拐右转,就剪出了喜鹊登梅,五谷丰登。窗花贴在窗上,增加了喜气,增加了上访人数,直到奶奶的手上磨起了大茧子,出了血泡。

       看着奶奶剪出这么美丽的图案,我不由得眼热,也跃跃欲试。但由于心静不下来,不是不对称,就是连累到了手,把手给铰了,出现了梅花,梅花瓣(血)。

       小朋友约我出去玩,既然大人这么忙,我们也要凑热闹,不时的鞭炮声刺激着我们,提醒着我们,我们也要给大人们一个惊喜。我们跑到山上去拣了一些干树枝,然后将红蜡放在炭火上融化,又将小手指头迅速插进去,冒着飞蛾扑火的决心,立马又抽回去,将指尖上的蜡安在树杈上,把它当做梅花。啊,这小小的花瓣是小手指头换来的,十指连心,是心瓣,直到手指盖软了,才肯罢休。看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只要轻轻一摇晃,小花瓣就零落地掉了下来。

       看着梅花像小火苗似的在那燃烧,我的心里暖融融的。正当我在自我的小天地里陶醉的时候,姑姑在叫我,她要带我到食品厂去做米子糖。大米爆好后,用糖粘在一起,切成方块。我背着小麻袋,跟在姑姑后面,当我亲眼目睹有那么多好吃的东西堆放在那,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心砰砰乱跳,不时动动这个,摸摸那个,心里喜欢得不行,我没想到在刘家场角落里还会有这么奇妙的地方。我傻傻地站在那里,心想,长大后,如果能在这上班多好,吃零食就不用愁了,衣食就无忧了(这是我的第一志愿)。

       特别是当我看到花花绿绿的糖果,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像小孩子终于找到了奶瓶,像猫终于逮到了老鼠。我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也看不够,我抚摸着硬实的糖块,禁不住欣喜万分,心想,再也不用为吃糖而发愁了,再也不用为吃糖而挨耳光了,这里有的是。

       糖对于我来说,它一直是我童年的兴奋剂,我好像离不开它,只要有糖在身边,我就好像得到某种补偿,好像是我的日子是甜的,我不再感到苦涩,不再感到感情方面有欠缺。它在腐蚀我牙齿的同时也在麻醉着我的意识,使我在痛苦的蜕变和思考的过程中缩了回来,又回到安乐窝里,在自己虚拟的世界里,在虚幻和梦幻之间得到片刻的陶醉。用来迷惑自己,借助糖的力量,往上走,向上升,让自己不再感到困惑,而是得到安慰和快感。在糖丸搭建起来的这个小小的俱乐部里,自娱自乐,不再思考,不再拷问。

       当我心满意足地走出食品厂,由于腮帮里,上下兜里全是糖,使我整个人看起来像个气球,那种外面看起来是鼓的,里面全是空气的气球。有了糖,有了糖衣炮弹,我人好像精神了不少,人好像被充了气似的,情绪变得高涨起来,可以说是心情放飞。当我看着蔚蓝的天空,不由得故意咳嗽一声,我真想像个气球似的飞上蓝天,坐在白云上面吹泡泡,那种外表漂亮光鲜但却稍纵即逝的泡泡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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