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整个大宅院显得静悄悄,连蝴蝶飞过时那翅膀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楹盈在自己的屋子里正在精心编织毛衣。其实她是编织自己的心情和愿望。时间过得真慢,她要用编织来打发慢得如蜗牛爬行的日子。林文浩离开她只有两天的时间,但好像已经离开二十年。绛红色的毛衣已经编织了整个大身,二百二十针,二尺六的长短,正适合林文浩这样的身材。她用皮尺量了又量,数了又数,三百多辫针数,仿佛是三百多个日子。其实,天气朝着越来越热的日子进展,而她偏偏要与自己较劲,天气越是热,越是赶快编织完这件还剩两个袖子的毛衣。夏天过去,文浩一定会回来。回来后,秋天要降临,秋天降临,冬天还会远吗?

  楹盈正想得入神的时候,许兰英悄悄地进入她的屋子。许兰英抚摸着楹盈的头,轻轻地问,这毛衣是给谁编织的?楹盈发慌地把织了一半的毛衣藏到枕底下,红着脸说,娘,你……你怎么不敲一下门就进来了呢?说是那样说,但她还是拉住许兰英的手,低下头,两只眼睛不敢朝许兰英看一眼,轻轻地说,娘,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要笑话我。

  许兰英从楹盈的神态里已经猜测出八九分,但她还是想听听从楹盈嘴里说出来的那个人。当楹盈说出这件毛衣是为林文浩编织时,许兰英虽说是在她意料之中,但她还是不愿意接受。她说,文浩毕竟是你的大哥啊!难道你们两个……

  楹盈还没有等许兰英说完,连忙打断了她的说话。许兰英睁大眼睛,疑惑地问,怎么?心虚了?我说什么了?我只是说文浩毕竟是你的大哥,并没有说什么啊?

  楹盈望着许兰英咄咄逼人的眼神,知道这件事是无论如何瞒不过去的。如果把这件事坦然地告诉自己的母亲又何妨呢?这样的事早晚要面对自己的家人,与其晚说,还不如趁这个机会说出来,也好让自己一颗悬在天空上的心有一个理由着落,等到文浩回来,能把安安稳稳的心交给他。楹盈这么想着,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胆地说道,是的,文浩是我的大哥,我一直把他当作我的大哥,但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你曾经告诉过我,我是你从寺庙里抱来的孩子,是观世音菩萨赐给你的礼物,大娘和二娘也都是这么说。

  对于楹盈这些话,许兰英并没有感到意外。楹盈不是她亲生,假如她想要隐瞒那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林家这么大的宅院,还有不说漏嘴的话?幸好自己当初没有说是她亲生的侄女。当初只是编个谎,说是自己在寺庙里向观世音菩萨求来的。现在想想,她这个谎言编得英明实在。可是,她今天来的目的并不是听楹盈说她与文浩之间的事,她是奉老爷林伯儒之命,要把钱庄戴哲斌提亲的事原原本本告诉眼前已经不再是拿着糖果纸照看太阳的女儿。

  许兰英坐到八仙桌旁,喝了一盅茶后,极其严肃地说,不行,你的婚事父亲已经给你订了,是钱庄老板戴哲斌戴老板,也就是二娘的叔叔。过两天他要带着聘礼来提亲。

  楹盈两腿发软地瘫痪在地。欲哭无泪的眼,憋了好半天才“哇”地哭出声来。娘,你是我的娘啊,你怎么这样狠心呢?你怎么不预先问问我的心牵挂在谁的心上呢?娘,你也是女人,你已经做了父亲的三姨太,可我不愿意做别人的妾……楹盈沉浸在痛苦之中,却冷不妨地被许兰英一个耳光清醒过来。

  当然这个耳光也让许兰英清醒许多。自从进了林家大宅门,她许兰英有过多少欢乐的日子?时常在鄙视的目光下小心翼翼地走路说话。然而这是因为自己是三姨太的缘故吗?戴秀不也是老爷的妾吗?但她为什么会受到老爷的宠爱呢?所以,妻与妾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是否能把握命运?她再也不能失去这样的好机遇,她要把握自己的命运,要把握楹盈的命运。

  想到此,许兰英爱怜地把楹盈扶起,好言相劝,想尽办法用自己的感受融化开楹盈心中那块冰点。一个时辰不够,两个时辰,从午日阳光交谈到夕阳西下,楹盈只是流着无尽的泪水。许兰英不时为楹盈擦泪水,同时也为自己擦眼泪,她说,女人是水做的尤物,生来是为男人而流泪,所以,哭吧!哭出来是一件好事,说明你已经把娘的话听进去了。

  娘,父亲一定是糊涂了,你不能趁父亲糊涂时随便应答了他啊!楹盈突然擦干眼泪,最后恳求许兰英不能这样乱来。不能乱来?许兰英心里翻江倒海,过去的一幕幕情景又呈现出来。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来,否则她这么多年来的气白受了。她要女儿明白,如果不顺从,她就死给她看,她要她这辈子在指责中度过。想到此,许兰英从楹盈的针线盒里拿起一把剪刀以死相逼,威胁楹盈如果不答应这门婚事,她就索性死在她面前。

  楹盈一头跪在许兰英面前,连连问这是为什么?难道这是唯一的选择吗?许兰英扔掉手中的剪刀,一头抱住楹盈,告诉她,在她把她从寺庙里抱回来的那一刻,就算了一卦,她这辈子有几道坎,必须要坚强地跨过。说完,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走出屋子。

  屋子里又只剩下楹盈一个人。她从枕头底下重新拿起一件未编织完的毛衣,反来覆去看,反来覆去思量。夜,开始无情地降临。沉重的夜色与她的心一样沉重。难道就这样坐下去,坐到次日旭日东升吗?不,不能,我要去告诉二娘,或者二哥,二娘和二哥一定会帮助我出主意。这个家只有二娘和二哥才能为我说话,只有二娘的话父亲才会听。楹盈想到此,连忙收起毛衣,合上门,先走向文远的屋子。然而文远屋子的门关得严严实实的,只见门口鸟笼里那个鹦鹉学舌说文远去史丹莱特导师家了。楹盈看着鸟笼,伤心地说你为什么不逃啊?然后便迅速朝戴秀的屋子奔去。

  然而,来到戴秀屋子门口,脚步却情不自禁地收起来。二娘好像在与电话那头的父亲问寒问暖,其中也提及到文远这些天在史丹莱特导师的家里。楹盈猜测父亲一定在电话那头问到文浩的事,要不然二娘怎么会回答父亲说文浩应该与文远在一起呢?最后楹盈还听到一句“楹盈的婚事我想要等你回来后再听听我的想法”的话。

  难道二娘也知道此事了?楹盈因为激动而没有多想就撞进二娘的房间,然后一头跪在戴秀面前,恳请二娘能救她。戴秀急中生智挂断林伯儒的电话,然后蠕动着一双小脚,朝门外张去。楹盈知道这是她最后一丝生机,既然二娘能向父亲说出要听听她的想法,那么二娘一定有心为她求情。

  关上屋门之后,戴秀并没有及时回答楹盈的恳请,而是拨通林伯儒的电话,解释刚才为什么挂断电话的原因。她告诉林伯儒,楹盈上我屋子里陪我说话,大概楹盈上我这里时后面有人跟着,我怕那些下人闲话胡话连篇,所以我先挂断了你的电话去关门关窗。楹盈以为真的有尾巴,转过身去看个究竟,直到戴秀第二次挂断电话,才悻悻地向戴秀说明没有人跟在她的后面。

  戴秀微笑地说,没有远虑必有近忧,你们年轻人只知道其一却不想知道其二,当然你二娘也是从年轻时过来的,年轻本来就是资本,可我不明白你明明知道文浩在北平,却要到二娘的屋子里来求救,二娘是一双小脚,更没有翅膀。戴秀说这些话时不时把目光瞥向窗台,声音时低时高,那种所谓的高声只是比低声略高一些,语气语调永远是柔柔的,当说到关键时刻,戴秀凑近楹盈的耳朵,举出当年她被绑扎裹足最后没有成功的例子,提醒她只有自救才有希望,

  楹盈突然明白了二娘的意思了,二娘不就在暗示她鼓励她去寻找文浩吗?只有逃出这个家,只有乘上去北平的火车,才有找到文浩的可能。楹盈望着戴秀,戴秀从楹盈的目光里读懂了这一层意思,她很欣慰,凭楹盈这么聪明善解人意,她必须多施舍她一句话,就是“犹豫与果断会有天壤之别的结果”。

  没有犹豫,只有果断,楹盈顾及不到“隔墙有耳”,连走带跑地返回自己的屋子,收拾好简单的行李,连同编织了一半的毛衣放进自己的小皮箱子里,趁着皎洁的星空,匆忙走出林家宅门。然而,老西城门已经关闭,她只能呆望着两扇沉重的黑色大门,一步一步地退回去。

  老西门的街市上挨家挨户的门面关得紧紧的,老同盛南货店,她曾经与文浩与文远一起买过五香豆;老大房茶食店,文浩曾经带她来过这里一起喝过茶;冠生园食品店,她曾经悄悄地来这里买过蜂蜜;张兴记丝线店,这里是她最熟悉的地方了,女儿做的针线活都在这里一一展示出来。文浩戴着那顶帽子就是她在张兴记丝线店里买的丝线,现在皮箱里编织了一半的毛衣也是在这里买的线。她对这里的每一家商店有一丝一缕的感情。

  不远处飘来桂花莲子羹的香味,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婆婆摆的小摊,在她的后面是老城厢的长兴楼点心店。这家点心店她与文浩一起来吃过,南翔小笼馒头、宁波汤团、老无锡的鸡鸭血汤、面筋百叶、百果酒酿圆子、八宝饭等等。曾有一段日子,楹盈胖得两颊的肉鼓起来。林文浩摸着她的脸,开玩笑地对她说,这么胖,怕以后嫁不出去。楹盈则回答林文浩,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孩提时期的话仿佛还挂在耳边,但弹指一挥间,岁月已经留不住幸福的时刻,留下的只是隐隐约约的痛,痛得她只想让她往下沉。

  喧哗的街市在黑夜里变得尤其的寂静。她每走几步停下来,努力回忆着过去的美好,她舍不得把美好在这个寂静的夜市里无端地被带走。梅花会、兰花会、菊花会、灯会,她仿佛闻到了梅花争奇斗妍幽香沁人的清香,也好似看到了芳馨具有“状元”美称的兰花,那菊影婆娑、高低疏密、尽态极妍,微风偶拂,清香徐来,让她直到现在依然能实实在在地闻到一股香味。还有元宵灯会,总会把那个可爱的小兔子联系起来。

  楹盈好像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生活之中,来不及去思考在她后面的两个黑影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只是走,也不知道是往前走还是往后退,她已经没有方向感。两个黑影永远尾随后面,她竟然不知道回头去看看或者加快脚步。当她走过文庙,转弯抹角又来到放生池边,浮想联翩。“放生”,听她娘许兰英说,是菩萨的好心肠带给这个世上一切有生命的物质。今世为有着生命的鱼儿、虾儿们放一条生路,那么来世自己会被放一条生路吗?不,只要今世,谁来放自己一条生路呢?

  楹盈正想得伤心的时候,两个黑影突然上前,把她的嘴封上,扛起她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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