楹盈被这两个黑影绑架到法租界上的“长三”妓院“富春楼”。所谓“长三”,是妓院的等级。它在妓院中排行第二。第一等妓院是“书寓”。“长三”里的妓女就叫“倌人”。“长三”妓院分为二类,一类称“大场户”,老鸨、妓女、大姐、娘姨由老板雇用。另一类为“住家”,则由老鸨租了房屋自立门户,一切全由老鸨作主当家。

  楹盈被绑到的“富春楼”是老鸨作主当家的妓院。老鸨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风骚女人,名叫“春姐”。整个富春楼上上下下妓女都管叫她“姆妈”。老鸨大都有姘夫。当然春姐也不例外。因为老鸨需要从那些姘夫那里借了资本才能开设妓院。春姐也正是因为这些缘故与条件,才顺顺当当地把“富春楼”的生意做下来。春姐的姘夫叫管德才,据说他有很厚实的靠山,他自称是法租界里的大流氓也不作为怪了。

  两个黑影是春姐手下的人,他们是受春姐的指使,楹盈这个猎物好像是早被盯上的,要不然当楹盈的整个被麻袋捆住的身子完完全全松开后,春姐不会这么笃信地向她娓娓道来。楹盈哪里看到过这样的场面,双手捂住自己发抖的身子,一步一步地退缩到墙角,差点碰到墙角上挂着的一把琵琶上。两个黑影一阵吼叫,更让原本哆嗦的楹盈哆嗦不止,脸色发白。

  春姐从口袋里取出几个赏钱,狠狠地打发走这两个黑影。然后她用温情的神色再一次上上下下打量着楹盈,频频点头,频频地发出“啧啧啧”地赞叹声。她吸完最后一口烟,把手中那个长长的红木制作的,据说是从英国带进来的烟斗在红木椅子的把柄上敲了几下,然后盘在椅上的两个脚,慢慢地放松开来,一双精致的三寸金莲含羞地展露出来,与她脸部表情和面相很不吻合。春姐问楹盈,是否会弹琵琶?或者是否会唱歌?

  楹盈摇头。春姐柔声柔气地问,摇头指的是什么意思?不会琵琶,不会唱歌,总得会有一样特长吧?像你这么姿色的女孩,应该有一技之长。楹盈不敢看着春姐,一直把头埋得很深很深。春姐继续用她的柔声柔气的语调说,你以后是我女儿,你要叫我姆妈,来这里的嫖客个个门槛很精,包括靳三华,你知道靳三华是什么人物吗?我父亲与他有过命交情。这些事情等着你以后慢慢知道,现在最要紧的事我会让余香姑娘教你。

  说完,春姐向身边的丫环嘀咕了几句后,不一会儿,那个丫环便把那个叫余香的姑娘唤了进来。余香看上去略比楹盈大一些,但却是一脸的沧桑。她是一边抽着烟,一边飘进来的。在楹盈的眼里,这个叫余香的姑娘好像没有脚,一身长裙,看到的只是她细细的腰枝不时地摆动着。光滑的绸缎裹在她的身子上好像看不出绸缎的华贵,看到的是只是艳俗。余香的皮肤看上去与她的年龄不相符合,也许是长时期接客的缘故,青春的纯洁早被这些嫖客吸干,如一潭流动的清水,因为长时间受到污染而变得浑浊不清。余香上衣颈脖上的纽扣没有系,显然她刚刚接完生意,还来不及把衣服穿整齐,就被叫到这里来了。

  楹盈依然躲在墙角边上,不敢迈步。余香吐了一口长长的而又轻松的烟圈,然后走到春姐旁边,叫了一声“姆妈”后,便把一双沧桑而又不失光亮的目光看着楹盈,嗲嗲地对春姐说,从哪儿弄得来这么一个林黛玉?

  林黛玉总有一天会变成秦可卿的。姆妈叫你来,不是来评头论足的,是来教她今后如何去接待嫖客?春姐打了一个哈欠,然后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从红木椅子上站起来,楹盈总算看见这个腰身圆润的春姐了。从她依然有几分姿色上看,春姐年轻时一定是一个大美人。也许是这个缘故,她对她的“女儿们”的形象要求很高,必须个个漂亮。所以富春院里的每一个姑娘长得都很出色。

  噢,不管你过去叫什么名字,但你现在就叫“可香”,我只认你是可香,别把你过去的名字带进富春楼,我不许自己听到你过去的名字。春姐的语调虽然温暖,但温暖中带着强势,让楹盈不敢问为什么,按余香的说法就是她已经忘记自己原先叫什么名字。春姐似乎很满意余香这样的说法,伸出手在她的衣领上整了整,无不自豪地说道,就像身上的衣服与金银首饰,你能记得这是你亲娘买的还是姆妈送的?说完,一边笑起来,一边一步一格楼梯地往下走。而这时余香连忙把楹盈拉到身边,轻轻地问道,你是不是被人抢来的?

  楹盈听到这句话,情不自禁地哭出声来。这哭声惊动了在楼梯半腰的春姐。春姐抬起头,头发上的金钗一晃一晃地跟着她的叫声一起抖动着。春姐的叫声,让楼上前厢房的余香连忙收起真实的自己,恢复常态后,故意咳嗽了几声,然后提起嗓子,对仍然不敢向前迈一步的楹盈说,你知道什么叫做“花头”和“打茶围”吗?“花头”就是在妓院里客人碰和、设宴;“打茶围”就是客人空身来稍坐即去的那种人。我们姑娘要怂恿那些客人多做“花头”而不是“打茶围”。当然“花头”并不是容易做成的。那些客人门槛都比针屁眼还要精小,他们常把妓院的请客票带回家里,书写了所交识的朋友姓名、地址,仍托妓院相帮的去按址分送。如果客人没有地址或者不愿留地址,那么只好我们这帮可怜的姐妹们自个掏腰包,这叫做自认倒霉。

  余香林林总总说得一大堆,让站在一旁的楹盈听得一头雾水。然而却让站在楼梯中央的春姐听得非常满意。春姐抬头大声地补充说道,可香,长三妓院里要学的东西还很多,今天一时半儿还不能全部学到。慢慢学吧,我相信你一定会超出富春楼里所有的姑娘。

  余香一边答应半楼上春姐的话,一边转过身重重地吐了一口沫,然后急忙把楹盈拉到一边,告诉她如果愿意相信她的话,今晚就到她屋子里来,她有话要对她说。说完,点燃起一支烟,细细的腰枝一扭一扭地向外飘然而去。

  这时候,楹盈顺着余香飘然而去的足迹一路看去,发现楼底的过道上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旗袍的衩开得很高很高,内裤的边角儿忽闪忽闪地展现开来,每个嫖客经过时,都会顺手在她们的屁股上摸一把。如果嫖客手的力道大一些,这些姑娘的内裤会被他们拉下来,透明而又性感的旗袍只不过成为一种道具,藏在道具后面的也许是一部看不见的心酸史。

  楹盈情不自禁地抚摸着自己的短褂长裙,一双颤抖的脚藏在长裙里,谁也没有发现,只有自己的心能感受到。一声声琵琶带出来的是一声声悲情。楹盈捂住耳朵,闭住眼睛,不敢去听、去看。然而,越是她不愿意听不愿意看,偏偏有人要她听要她看。这个人就是巡捕房花捐班的张斜眼。

  所谓“花捐”是剥削与压迫的一种手段。妓院里的每个姑娘每月要受巡捕房的下体检验,倘有性病,勒令停止接客。接受下体检验的费用就叫做“花捐”。张斜眼其实不是他的真名,因为他检验姑娘们的下身时,总是故意斜着眼看。有一次,春姐在他背后冷不防地拍了他一下,然后说,以后我们就叫你张斜眼算了。从此,只要张斜眼一到富春楼,整个富春楼就像蛋打鸡飞,骚动不安。

  楹盈在房间里左顾右盼,寻找着逃身的地方。但是没有。然而她来回走动的声音却让楼下的张斜眼发现了。张斜眼抬头用他的斜眼跟随着楼上楹盈的脚步声,始终没有离开。然后冷笑地看着站在一旁的春姐,说,从楼上的脚步声辨识,一定是一个美貌如花还没有开过的小处女,是吗?

  春姐正在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回答张斜眼的问话时,她的姘夫管德才,还有他身后的一帮兄弟正大摇大摆地走进富春楼,一时间将富春楼阻塞得水泄不通。张斜眼眼珠子一转,连忙递上一支洋烟,笑嬉嬉地对管德才说,小人是奉上级命令,每月要到您的地盘来……接下来的话张斜眼故意不说出来,只是把一双斜眼偷偷地往楼上抬。

  管德才一边接过张斜眼的洋烟,一边拍着他的肩膀,一边真不真假不假地说,老兄,想要开荤,总不能把你的斜眼盯在还没有开过花的花蕾上吧?张斜眼知道拍在他肩膀上的份量,知道拍在肩膀上的这个人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如果不是为了养家糊口奉“上级”的命令,他真不会去冒这个险,明明胆战心惊还要装着自己是天下第一,谁不知道富春楼里的春姐有一个厚实的靠山呢?这个靠山远远比他的上级强悍多了。当然张斜眼除了奉上级命的无奈之余,还掺入妒忌的原因,妒忌管德才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成为春姐的姘夫呢?

  你那“上级”道行不深,也劝你别站在这山看那山高,等有时间爷给你上几堂课。管德才无不得意地对张斜眼说。张斜眼吃吃地笑着,一只手下意识地摸了一把正从他身边经过的一个姑娘的屁股,然后说,小人懂,小人当然懂得爷您的意思。

  楼上的楹盈这个时候打开窗,看见对面窗里的余香。余香比划着什么,大概意思让她从窗口爬出来。楹盈好像明白了余香的意思,连忙拿起一把椅子,放在窗台下,两只脚登上椅子上,然后一只脚先跨出窗台,也许是因为心慌,也许是因为瓦片的缘故,一只脚一旦与瓦片接触,整个身子像瘫痪似的,很快失去平衡与知觉而摔下来。楹盈情不自禁地大叫起来,连同瓦片与瓦片磨擦的声音,惊动了楼底下的人。

  管德才急忙奔上楼,春姐也随之跟上楼,对面的余香看着情况不妙,连忙关闭自己的小窗。楹盈紧紧地抓住窗台上的衣架子,看着手臂上刺着龙凤图案、胸口上都是毛的管德才一步步靠向她的时候,她真不知道该往哪儿逃身。

  春姐尾随身后,看见楹盈一双颤抖的手欲想离开晾衣架子,知道如果管德才再继续往前一步,楹盈会随时随地坠落下去。要知道楹盈是靳三华给她的礼物,她不能就这样随便放弃。

  春姐一步拉住管德才,然后将身体挡住管德才的去路,带着笑意,用温柔的语调对楹盈说,别怕,有姆妈在,谁都别想占你的便宜。来,孩子,伸出手,拉住姆妈的手。春姐这一番话似乎有点感化了冰冷到极点的楹盈。楹盈慢慢伸出一双颤抖的手,交给春姐。

  当春姐把楹盈扶回到屋子里后,一头把她抱到自己的怀里,继续带着温柔的语调对楹盈说,即来之,则安之,其实这就是你的家,只要你好好善待这个家,姆妈是不会亏待你的,还有你的干爹更不会亏待你。说完,把一双媚眼投向管德才,并从她的目光里看到一种胜出之神。

  虽然管德才表面上给了春姐一个面子,但一种的目光却贪得无厌地盯着楹盈看,狠不能在短时间内一口气就把她吃到肚子里。管德才嘴里的津液在舌尖下来不及转动,似乎随时随地要溢出来,幸好两片厚厚的嘴唇成为挡住垂涎的堤坝。春姐看在眼里,又不能不再给他面子,只能挽着楹盈往楼下走。走到天井搭出来的一个棚屋里,狠狠地揍了楹盈两个耳光。楹盈捂住脸,陌生而又害怕地看着春姐。

  春姐的神情不再温柔,语调也不再柔和,她以命令的口吻对楹盈说,小骚货,你还没有到骚乱的资格了,不要这么来不及向男人抛媚眼。以后再让我看到与管老板传授不清,不要怪我不客气。说完,春姐从柜子里取出两副麻将牌,然后散了一地,铜子竖子万子红中白板发财东南西北风五颜六色堆积一地,再次狠狠地对全身发抖的楹盈说,不要不识相,这个时候你应该与其他姑娘们一样,让巡捕房的张斜眼检验下身的时候,我看在你是新来的,又长得这么水灵,所以阻止让他检验,你得要感谢我才是。去,还不赶快把地上的麻将牌去洗干净。

  楹盈含着泪水,蹲下身,捡起地上发了腻的麻将牌,放到篮子里,走出天井的棚屋,拐了弯,绕过客堂间,在楼梯下的一个水斗前,默默地洗着麻将牌。突然有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警觉地把身子一缩。还是回头去看一看,原来是余香,楹盈才松了一口气。她轻轻地叫了一声“余香姐”。

  余香一手夹着烟,另一只手松开楹盈的肩膀后,捡起水斗里的一个麻将牌,问楹盈,你知道吗?你在洗的麻将牌有多少男人女人手摸过的吗?这发了腻的麻将牌岂止是手摸成的?还有男人的精子。精子,你懂吗?嫖客搓麻将,我们这些姑娘们陪伴着。哪个嫖客输了发急,便偷一只麻将牌藏在裤裆里,有时候忘记拿出来便直接与其中一个姑娘进房干那种事,身上脏的东西便不知不觉地沾染在麻将牌上。

  楹盈一阵恶心,想吐却又吐不出什么来。余香再次拍了拍她的肩膀,无不安慰地说,到了这里,良家妇女也会变成风尘女子,你们家一定得罪过富春楼了,否则怎么会被人绑架过来的?楹盈摇头否认,委屈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滚落下来。

  你不要急着跟我说不可能,也不要怕受委屈,如果愿意,晚上到我房间里来。余香说完,抽着烟,将烟吐出一圈一圈,然后哼着小调,一步一步地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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