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浩和林文远带着楹盈从大境杰阁的墨海书馆带回很多小人书。楹盈左手被林文浩搀着,右手被林文远搀着,路中还在城隍庙市场朱品斋买了一些梨膏糖。楹盈目不转睛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和各种各样的大小商铺,她觉得一切都是新鲜,目光里全然看不见一丝害怕的神情。林文远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轻轻地向林文浩使了个眼色,让他低下头瞧瞧楹盈此时的小模样。

 此时楹盈欢快地唱起了令林家兄弟都很熟悉的那首歌。这不是小时候我不肯睡娘经常唱的歌吗?林文远情不自禁明知故问楹盈这首歌是谁教她的,楹盈不假思索地回答,是二娘教的,又补充一句她喜欢二娘,却害怕大娘。林文远拉着楹盈的长辫,不解地问,大娘有什么好怕?楹盈瞪大眼睛说,大娘好厉害,大娘比大海还要厉害。说着,楹盈做着大海波澜的动作,让林文浩和林文远笑得人仰马翻。

 林文浩对林文远说,楹盈妹妹多么有诗意,我们一起教她读诗吧。林文远说,好啊!于是,歪着头,两眼望着天空,好像天空上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他去摘,一脸虎头虎脑的样子,配合着那奶油小分头,显得可爱而又活泼。林文远穿着一条小方格的背带裤,雪白衬衫,咖啡色小方头皮鞋,看上去很相得益彰。

他对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哥哥林文浩说,就背诗经里一首“相鼠”吧。林文浩推了推鼻梁上斯斯文文的眼镜,说,好!这首诗是讽刺卫国统治者行为的卑鄙无耻。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不好听,我听到的都是死。哥哥,为什么要说死呢?楹盈捂住耳朵,翘着小嘴,朝两位哥哥问道。文绉绉的林文浩被楹盈问得无话可说。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了一首诗非常适合楹盈现在的处境。他拉住楹盈暖暖的小手,朗诵了唐朝诗人王维“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的诗来。

 林文浩说,这是一首怀念故乡的诗。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的故乡。楹盈说,她的故乡曾经在娘的肚子里,现在的故乡在两个哥哥的目光里。说着,小手指着两个哥哥的眼睛,我看到了两个哥哥的眼眶里有我楹盈的影子。

林文浩一把抱住楹盈,然后对身边的林文远说,文远,你看楹盈妹妹,一说话就是一首诗,多伟大啊,我们去恳求父亲,让妹妹上幼稚园。林文远顺便摘了一朵小花戴在楹盈的头上,扮着鬼脸,响亮地回答,好!

 一路上,兄弟俩搀着楹盈来到城隍庙的宁波汤团店、松运楼、绿波廊、和丰楼美美吃了一饱,并顺买了一些蟹黄灌汤包、三鲜豆皮、细沙汤团回家。林文远一本正经地对楹盈说,这些东西是诱惑父亲的,父亲吃下去就可以答应她去幼稚园了。他举起手告诉楹盈他能对天发誓。

 然而,回家后,林文浩和林文远的恳求,却遭来林伯儒一顿严厉的骂。其实林伯儒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尽管有十万个不情愿,自己家里的事却要外人来插手,但最终不也是认可了戴哲斌的建议了吗?然而他没有想到几天后他参加商业协会的会议时,竟然有“林老板让他的养女上幼稚园是戴老板再三催促的”的流言传到他的耳朵里,让他有一种哑巴吃黄连那样说不出滋味,只能生着闷气回家。

你们嫌家还不够热闹吗?你们是不是要存心拆我的台?林伯儒劈头盖脸地向林文浩两兄弟骂去,让不明白其中原由的林文浩向林伯儒反击,让楹盈去上幼稚园,怎么会拆您的台?林伯儒大声地呵斥道,放肆,有你这样对父亲说话吗?

站在一边的林文远伸出舌头,灵活地把身子一闪,跨出门槛,向自己娘的屋子飞奔去。然后,他把一五一十的情况告诉自己的娘听。戴秀频频点头,说她知道了。是晚,她特意传话让林伯儒到她房间来一次。

 一袭黑缎祆裙配上精致的青蓝色镶边,更显得戴秀的千般娇美。一双弓鞋躲在长长的裙摆里,将她的一双天足含蓄地遮挡住复杂的心情。她倚在门前,如一幅画似的,满园春色点缀起她那缱绻的模样。整个身体所散发出来的不是女人的一种粉黛香气,而是笔墨浸染在砚台里点点滴滴慢慢吞吞地散发出来的香气。这种香气把她的身子与缣帛上的画紧密地联系一起。

当林伯儒让佣人抬了一筐丝帛回来的时候,戴秀显露出比花笑得还含蓄的神情。静静的,轻轻地弯了一个腰,算是一种礼节。林伯儒问,这些丝帛够她用来画画的吧?戴秀点点头,然后又一次弯了一下腰,没有言语,如笺注一般让林伯儒不得不用心思去想。

 伯儒的确一路想来,戴秀今天为什么要他到她屋子里来?其实前天刚来与她亲热过。二十八岁的戴秀虽说整个身子装着一团火,但是这团火放在五尺的红木雕刻床上,总是燃得不温不火,时而有间隔地燃烧着,仿佛丝绸缎的被单很难以与肌肤贴得很近很近。戴秀那种赧然的表情,着实让林伯儒这颗心放不下来。

林伯儒的一颗心悬在喉咙口,实在分辨不出戴秀今天让他来的目的。望着她恭恭敬敬的表情,目光里除了看到她一种对他敬畏的神情外,他无论如何也猜透不了共枕了九年的心。

 戴秀亲手沏了一杯龙井茶,递给林伯儒,等到林伯儒品味出这杯龙井茶里有她身上的味道时,她才慢慢地向林伯儒说道,老爷,钟灵毓秀,像我们这样大户而又体面的人家,如果不让楹盈上幼稚园,怎么说都说不过去。

 林伯儒“咯噔”一下,心不由自主地猜测到这一定是戴哲斌捣的鬼。于是心里很不舒服,一杯喝得津津有味的龙井茶突然变得索然无味。戴秀好像没有察觉林伯儒这一微妙的变化,她继续为林伯儒续茶,然后继续说,楹盈既然是从观世音那儿求来的,那么一定要好好善待,否则会撩乱老爷的生意。有些事不能逾越就是不能逾越,必须按照节拍来做。说着,从床柜里取出一大摞丝绸画来,联系着画画与做人一样,哪里必须先一横就不能先一竖,说得林伯儒没了火气,只能将戴秀抱得紧紧的,林伯儒仿佛除了拥抱眼前他心爱的二姨太外,再也没有别的方式来应答她的要求。

 您别去责怪文远,孩子纯真善良是我们当父母的幸运,您就权当楹盈就是您的亲女儿。戴秀一字一句温暖到林伯儒的心里,也消除了心中的疑惑,戴秀就是戴秀,与戴哲斌无关。然而林伯儒还是不明白,即便楹盈是他和许兰英的女儿,但理应该是许兰英来求情,而不应该是戴秀。正如后来许兰英也同样问过戴秀为什么替她向老爷求请,难道不怕她争衡地位吗?戴秀淡淡地一笑,反问许兰英,如果整天担惊受怕,我还能有闲情逸致地画画吗?你可知道,一个女人,好比是男人碟盘里的珍馐,要让男人有滋有味地品尝,首先要让自己学会修养。

 不管怎么样,我还得要谢谢你二姨太,毕竟是你的力量,才让楹盈能够上幼稚园,让楹盈能够像文浩和文远那样顺顺利利地度过童年少年。其实我们的命运是相同的……

 还没有等许兰英说完,戴秀连忙打断了她的说话。她说,她和她之间不可能走到一起,文远是她与老爷所生,是林家的根,扎扎实实的基础。而楹盈就像一粒尘土,不过是一不小心落到林家大宅院来,然后被老爷拾起来罢了。她要许兰英记住,林府就像棋盘,林府里的人就如棋子,什么样的棋子走在哪个棋道上,是有规定的。

 秀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般的刺在许兰英神经上。许兰英含着被羞辱过的眼泪问戴秀,那她为什么要为她说情,为楹盈说情?戴秀依然淡淡地回答,因为我要顾全大局。说完,冷落许兰英一旁,只顾自己画画。

 许兰英自讨没趣地走出戴秀的屋子,觉得满园的花蕊粘住她的嘴唇,让她有话却张不开嘴来说。小径两旁的小草,阘懦的地位,永远是被人贱蹋的植物。许兰英的一双大脚突然像三寸金莲似的,小心翼翼地走着,唯恐踩着小径两旁的小草,好像脚一旦踩上去,就是踩着自己的身子自己的命运。她不服自己的命,既然老爷能把她从嵊泗的海滩边抱回来,就说明她并不是小径两旁无人问津的小草,而是生长在海里的浮萍,下海的人在关键的时候也得要拉浮萍才能靠岸。她想争做老爷的浮萍草。

 然而,许兰英这棵浮萍草几乎没有机会让林伯儒去攀援。尽管她处处小心翼翼地寻找机会,碰到委屈的时候总告诫自己忍着点吧,“沉入大海的人总得有机会浮出水面,”这句话是她父亲经常对她说的话,但是,楹盈却是那样不争气,总是要闯祸。比如大太太过三十岁生日的时候,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小心摔坏一只饭碗,大太太气得指着鼻子不时地骂她扫帚星。前来的客人们里有一位意外地发现楹盈4岁还没有裹脚,便悄悄地对大太太说,这个孩子怎么没有裹脚呢?怪不得无拘无束,随便可以摔坏东西。

 大太太尴尬得不知所措,像一只无头苍蝇不时地寻找着许兰英的影子,嘴里不时地嘀咕着,贱货,贱货,贱货是大脚,还要让小贱货变成大脚,林家早晚要被这两个贱货败掉。躲在林伯儒后面的戴秀看清了大太太的神色,她知道,如果她不让林伯儒出来说几句话,这个酒宴肯定会闹出事来。于是她推了旁边的林伯儒,悄悄地指了指离他们不远的大太太,老爷,大太太不能这样当着大家的面骂三姨太的不是,更何况今天是大太太自己的生日,骂这种话也不吉利。

 林伯儒皱起眉,拉住戴秀的手,仿佛戴秀的手是他林伯儒的支柱。那个发现楹盈没有裹足的绅士正从林伯儒方向走来。林伯儒有些吃不准,这个既面熟又陌生的绅士并不是他邀请范围,怎么今天会到场?然而还没有等他想明白,这位绅士自报家门,说他叫靳三华,并把那次发生火灾险些那条商业街成为废墟,是他向保险公司谈判索赔到款子的事情向林伯儒叙述了一遍,方才让林伯儒记起了靳三华这个人来。

    这么一位恩人怎么会被他遗忘在邀请的名单上呢?林伯儒很不好意思地向靳三华道歉鞠躬,而靳三华却回答林伯儒不必这样介意,贵人多忘事嘛,不请自来说明他皮厚,也说明他们之间心照不暄,比其他人更接近一步。林伯儒听得恨不能有地缝就钻进去,而靳三华却早已与旁边的戴秀行礼寒暄起来。林老板真是好福气,有儿有女,为大太太过生日,更没有忘记与姨太太示恩爱,那个小淘气的女孩一定不是大太太所生,否则大太太不会如此生气。

 是啊,靳爷真是好眼力,楹盈虽然不是我们老爷所生,但一场大火后,不仅靳爷为我们向保险公司争取了索赔款,而且我的老爷从观世音那儿也求到一个女儿。戴秀眼看林伯儒气接不上来,便急中生智顺着靳三华的思路把话接了过来,使得靳三华不得不承认林记绸缎公司林老板的二姨太确实聪明智慧,做人明智没有半点含糊,靳三华甚至在这个大场合想入非非,瞧她的巧舌,三言二语说服了众多客人,也压住了大太太身上的一团火,如果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他的女人,那整个南市区还不是他的天下?靳三华向林伯儒做了压火的姿势,然后耸耸肩,狡黯地说,你家的女人都不简单。

 躲在一旁的许兰英用复杂的目光望着戴秀,然后望着林伯儒,指望林伯儒也能动情地看她一眼,然而林伯儒哪有时间注意到她,为了不得罪眼前这位恩人,便把那次遭受火灾而得到赔款的老板们叫到一块,借此机会一起向靳爷敬酒。敬酒这件事肯定远远超过一切,再说戴秀压住大太太的火气,使得生日会顺利进行,如果要他在敬酒之余注意力集中到某一点,那也是戴秀,而不会是许兰英。许兰英知道,今天能参加大太太的生日会已经够幸运,还能要求自己的老爷什么呢?想着想着伤心的眼泪悄悄地从她的眼眶里流出来。唯有好像突然间长大的楹盈懂事地看着她,用一种眼神传递告诉她,楹盈不会惹麻烦!

楹盈终究在惹麻烦中长大。首先她没能逃脱被裹脚的厄运。有一次,林伯儒心血来潮,突然想带许兰英去看戏。许兰英兴奋而又激动地故意绕过大太太和戴秀的屋子,好像在说,老爷今天要带她出去看戏,而没有带上你们,你们气不气呀?

许兰英上身穿着一件非满非汉的元宝领镶金边的上衣,下身穿着一条亦满亦汉的马面罗裙,淡黄的底色配有咖啡色的碎花,将她整个身材合理地显示出来。平日走路很快的许兰英,今天走得尤其的慢,一步需要摆一个姿势,身边的柳条枝儿垂着它们的头,好像也在嫉妒她的风采。许兰英把自己的一双大脚藏在马面罗裙里,只露出隐隐约约的红色绣花鞋面,给人有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含羞的错觉。

 戴秀像装着没有看见似的,只是静静地教文远如何欣赏画。她好像永远是静静的,即使今天是穿了一条红得发烫的旗袍,心里也好像平静如水。许兰英经过她的屋子,她觉得就像一阵风吹过。风吹过的地方,总会留下一点尘埃。戴秀是一个洁癖的女人,即使林伯儒要与她做爱亲热,她要事先一桶水事后两二桶水。在自己的屋子门口留下尘埃,当然要清扫一下。于是,她吩咐身边的丫环清扫一下。丫环说三姨太还没有走远。二姨太说正因为她没有走远,所以要清扫一下,一幅上品的画是不能沾染一丝一毫灰尘的。戴秀说这样尖刻的话的时候,也是静静的,神态也很平静,丝毫看不出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而大太太与戴秀的性格恰恰相反。她望着许兰英挽着林伯儒的胳膊,全身的醋意经过血脉而发酵出来。细细的眉宇之间托着她那一颗黑痣,仿佛要随时随地滑落下来似的。她左手拿木鱼,右手拿佛珠,虽然半睁半闭地念着“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的经,但在心里却一直盘算着如何出这一口气。

 三柱香二十分钟的时间过去了,并没有想出一个合情合理的办法来。突然她看见楹盈手拿一张糖果纸,站在阳光底下用它来看太阳。一双无拘无束的脚让大太太回想起她生日那天不开心的事。她手拿佛珠,口口声声地念着经,但越念心里越是堵得慌。

 于是等到林伯儒与许兰英乘着黄包车离开大宅门后,她连忙吩咐佣人把楹盈绑架起来。一盆滚烫的水很快放在她的客厅里,旁边还放着看不到尽头的白色纱布以及一把剪刀。楹盈发出惨不忍睹的叫声。这叫声很快传到正在书房里看书的林文浩耳里。

林文浩从书房里奔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越过一座小桥,然后使劲地敲开大太太的屋门,并熟悉地从门后拿起晾衣服的衣叉竿,对着正在把楹盈的脚往滚烫的热水里放的下人们说,你们今天敢动楹盈妹妹的脚,我就跟你们拼了。楹盈看见林文浩,大声地哭叫道,大哥,我不要裹脚。

林文浩拿着晾衣叉竿,大步地走到大太太面前,跪下,然后趁所有人不防的时候,把晾衣叉竿重重地在自己的头脑上敲了一下,鲜血毫不留情地滚落下来。大太太惊讶地不知所措,下人们也吃惊地看着他。等到大太太反应过来,吩咐下人们快快包扎林文浩的伤口时,林文浩却以死来威胁大太太,如果今天真的要动楹盈的脚,他就死在她的面前。

鲜血还在继续流,林文浩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大太太伤心地跺着她那双小脚,吩咐下人们赶快放开楹盈。楹盈一旦被放松,连忙奔到文浩的面前,用小手轻轻地抚摸着他受伤的头,然后伤心地唤了一声,大哥!

这一声如泣如诉的“大哥”,让林文浩深深地扎根在心坎里,也让楹盈一颗飘荡不定的心,有了实实在在的依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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