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人的芳香,趁着风力,又冉冉地向许兰英母女俩飘来。飘零的花瓣搔着她们的头发、脸和眼。回想昨夜林伯儒来她房间的情景,一丝甜蜜依然还能在心头回荡。暗沉的空房,因为有了雄性的气味而终于阳光。许兰英早晨起床,原本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窗,然而这次她不愿开窗,站在房中央,尽情地闻着整个房里的气息。

  这时,楹盈捂住自己的眼,兴奋地跳着,想与那飘零的花瓣争个高低。她好像在告诉许兰英,她想做一朵花瓣,想飞的时候,自由地飞翔,想停栖的时候,依靠在树枝上,像二娘画画里的花瓣那样美丽。

  许兰英仿佛也突然间被花蕊中的小刺粘住了嘴唇似的,心里回味不出是怎样的滋味。她抚摸着楹盈的头,将她头顶上被头发粘住的花虫一一去掉。娘,我喜欢二娘,她会画很好看的画。许兰英心咯噔了一下,用惊忧的目光看着楹盈,然后小心谨慎地问楹盈,她怎么知道二娘会画画?难道又乱跑乱撞到别人的屋子里?许兰英情不自禁地想象出楹盈在嵊泗海滩无拘无束的样子,这样的想象越来越立体丰厚起来。然而越立体丰厚越让她觉得心慌,不管楹盈懂不懂她说的话,但她必须要对她说,林家大宅不是乱走乱跑的地方。

  娘,我没有乱走乱跑,是二哥领着我去的。二娘还给我吃糖呢,二娘不像大娘,她没有打楹盈。楹盈从衣袋里取出一张糖纸。彩色的糖纸在阳光下格外美丽。她好像透过那张糖纸发现了什么,兴奋地跳起来,娘,楹盈看见了云姑姑在舞蹈。

  许兰英接过楹盈手中的糖纸,学着她的样子,把糖纸贴在眼睑上,向天空望去。云儿忽聚忽散,自由的情绪在自己的领域里得到充分的施展。许兰英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在埋怨自己为什么要从嫂嫂手中接过这个孩子?只有两岁大的孩子就有能力与她辩论,是欣喜还是担忧呢?许兰英亲吻着楹盈的脸,自言自语地说道,我的儿,你的脾气千万不能像你的父亲一样不撞到南墙不回头啊。

  这个时候,林伯儒与戴哲斌说说笑笑地从这边走来。戴哲斌看见楹盈,像是一见如故的老朋友,爱怜地抱起她,捂住她那高高的小鼻子说,我们见过面,是吗?你知道我们在哪里见过面吗?

  在二娘屋子里。你在二娘屋子里还给我做了一个泥娃娃呢!楹盈照样捂住戴哲斌那个塌鼻子,天真地回答。由于戴哲斌是塌鼻子,一副眼镜总是架不住鼻梁,再加上楹盈的小手抚弄,差点把鼻梁上的眼镜摘下来。

  林伯儒在楹盈的手心上重重地打了一下。他说,孩子可以在长辈面前如此没有规矩吗?然后又对许兰英说,戴老板鼻梁上的眼镜身价百倍,如果万一摔坏了,怎么办?即使他把林家宅院拆了,典卖为钱,也填满不了戴老板的那个钱庄啊!

  戴哲斌哈哈大笑起来。说林伯儒真会开玩笑,一副眼镜怎么会与林家宅院相等同?他开的钱庄的确存实,但他的绸缎公司在商行里也是响当当的,再说如果他是这样小器的人,会把侄女嫁到林府来吗?毕竟他的侄女是来当二姨太的,而不是做大房太太的。虽然他的侄女叫他叔叔,但是他只比侄女大一岁。他开玩笑地说,当年他的母亲与他的嫂嫂比赛谁生产得快。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震动着他鼻梁上的眼镜架子。大一岁的叔叔也是叔叔啊。叔叔能把亲侄女往林府上送,这一颗心总不能说是假的吧?!

  林伯儒抚弄着自己梳得油光的头发,心里在琢磨着如何接上戴哲斌的话。林伯儒知道,一个人财大了当然气也粗了。当年他认识戴哲斌的时候,他只不过是银行里的小小职员。他把戴秀往他府上送,是他心甘情愿的,他说他的侄女总算有了依靠。这一颗心要说假能假得了吗?事过境迁,当年的小小职员忽然变成钱庄的大老板,这个世道不得不让人深思一番。

  戴哲斌放下怀中的楹盈,抚摸了一下自己鼻梁上的眼镜,朝着正在思索的林伯儒一拳,说,反正你老兄欠我一个人情债,我侄女不但嫁给你,而且还为你生了儿子,这个人情债不是一般的人情债呀!说着,忽然想到了侄孙林文远来。他问林伯儒,文远现在哪儿就读?林伯儒说,在蓬莱路私立西成小学读书。

  戴哲斌说,听说那个小学还另设了幼稚园。林伯儒说,是啊,但这与我何干呢?我只要把文浩和文远安顿好就可以了。戴哲斌哈哈大笑起来,说林伯儒真偏心,儿子们都上学了,难道女儿就不能上幼稚园吗?如果你真的缺钱,我戴哲斌可以赞助这笔钱。

  林伯儒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脸白一阵红一阵时,只能以笑来挡住他那尴尬的神色。其实他心里也爱怜着楹盈,但碍于面子,就是不愿在别人面前承认楹盈是林家的一份子。许兰英看出了林伯儒的心思,她怕他无端生火,便抢先一步,像装着没事一样,骋怀在林伯儒与戴哲斌之间,笑着说,女孩子,无所谓,只要将来能找一个好婆家就可以了。说着,抱起楹盈,一头朝自己的屋子奔跑。

  也许是奔跑得太快,楹盈手上的糖纸被树枝挡了一下,滑落下来。楹盈一个劲儿地叫着,我的糖纸,我的糖纸,我要看天空!然而,许兰英不顾楹盈的叫嚷,只知道往前跑,仿佛前面是她许兰英藏眼泪的地方。眼眶里好像已经容纳不下她委屈的心事。

  林伯儒的牙齿在嘴唇上轻轻地咬了一下,然后当着戴哲斌面前骂了一句,贱货!戴哲斌拍着林伯儒肩膀,笑着说,什么贱货?三姨太是你亲自抱回家门的,骂她贱货,还不是骂你自己。依我看,三姨太是一个顾全大局的好女人,她不会生儿,就从菩萨那儿取来一个。要知道,女儿是父母的棉毛衫,儿子才是丝绸缎,虽华丽,但是抽断一根丝,便什么都没有了。说完,好像记起了什么事似的,指着林伯儒,摇晃着头,想笑又好像笑不出来。

  林伯儒被戴哲斌搞得莫名其妙,他苦笑地问戴哲斌到底是什么事?戴哲斌继续摇晃着头,无奈地说上次他的太太到他的绸缎商店去买料子,想不到买回来的是一块疵布。起先还没有发现,当裁缝量身的时候,才发现有一根断丝。他想不到林老板还会进疵货来哄弄像他这样有身价的客人。

  林伯儒的脸再次红起来。心里虽然阙疑这是戴哲斌编的谎,但他还是苦笑地两手作揖,说,如果正是这样,他愿意赔偿十倍的绸缎。说完,弯腰随手摘了一束“十样锦”,在鼻孔下闻了一闻,告诉戴哲斌,戴秀最喜欢这种花了。紫色、粉红色或白色的花瓣夹在一起,真叫人看得心动。

  林伯儒深切地叹了一口气,戴哲斌怪怪地看着林伯儒,然后问,难道对我的侄女不满意吗?林伯儒摇摇头,意味深长地说,太满意了。其实,女人像猫,生来是被宠爱的。可是,他的大太太和三姨太整天发生战争,哪里像猫啊?只有二姨太像猫一般地守住自己的屋子,等待有人去抱一抱。

  戴哲斌哈哈大笑起来,这次笑,掺和更多的讥笑,他问林伯儒,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娶三房进门?这难道证明他林伯儒有实力吗?尾声轻轻地拖了一句,我戴哲斌直到现在也不过只有一个正房太太。

  林文浩和林文远不知什么时候躲在林伯儒身后,冷不防地把考卷晃动在林伯儒眼前,说他们都考了满分,应该拿什么奖励他们?心事好像重重的林伯儒听到两个儿子的声音,心底豁然开朗。他转过身,打量着兄弟俩,问,需要什么奖励?两个兄弟异口同声地回答,要和楹盈妹妹玩!

  林文浩说,他想教楹盈识字。林文远说,他想让楹盈去他娘的屋子里学画画。林伯儒捧着手中的“十样锦”,啼笑皆非。而戴哲斌趁热打铁,不让林伯儒喘上半口气,重复刚才那句话,如果他不愿意出钱让楹盈上幼稚园,那么就由他来出资。    林伯儒奇怪地看了看戴哲斌,顺口说道,难道这也是你平时对我说的钱庄一种理财投资的方式吗?戴哲斌哈哈大笑起来,赞林伯儒不愧为生意人,很有变通能力,购买钱庄理财产品要比闲置在活期账户上更划算的道理连开老虎灶小老板都知道,戴哲斌说林伯儒这是故意将他一军,也是不带脏字的骂人,他问林伯儒,企业懂得扩大再生产,开绸缎公司懂得资金流转不能让货物滞留,难道他戴哲斌不懂如何营销知识吗?

  老兄,别再说了,如果有地缝我会马上钻进去。林伯儒恳请戴哲斌不要再说下去,在整个商业协会里都知道他的三姨太从寺庙里抱回一个女儿,戴哲斌这个漏嘴难道还不会继续往外报道林家的事吗?其实商业协会里像他这样有三房太太并不稀罕,按他们那些人说法就是情商高了智商就略低了。然而按他看来戴哲斌的智商与情商都比他高出很多,戴哲斌知道自己快要追到手的银行职员也是军阀头目所要捕捉的女人,便掂出份量孰轻孰重,牺牲了情感却换回了一个钱庄的地位。后来据戴哲斌透露过,他算过一卦,他命中有这个劫,只有媒妁之言的婚姻才能稳固他的前程。于是戴哲斌娶了现在的戴贾氏。

  换言之,戴哲斌是理智战胜了感性。尽管如此,林伯儒还是要感谢戴哲斌,如果不是戴哲斌的理智,怎么可能让他林伯儒娶到戴秀这样好的女人呢?想到此,林伯儒两手作揖,望请戴哲斌能原谅他刚才对他的态度,他一定会把楹盈送到最好的幼稚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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