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拭去醉眼的日子/抹去青涩的往事/有一些痛/痛得只想朝下沉/纵然 洪水漫溢情感的决口/纵然 构筑的子埝已经封锁起时光的记忆/叩开一道又一道惺忪的城门/虚幻的旧雨啊/是否还依然能重逢……

  一道绀青色沉重的大门里,是一户解读不尽的人家。

  庭院深深。通往庭院的小径,有湝湝流动的浮凫池。蔼蔼的树木将四月的阳光团团包围住。树木与树木之间,长着零星的芫荽,风驶过,有一种香气扑鼻的感觉。蝶儿们无声地飞来飞去,偶尔停栖在小丘突兀的顶尖上,仿佛寻觅着与自己相宜的伙伴。一切都很沉静。一切都蓄足底墒,红砖红瓦殷实这户人家的底气,也翊戴支撑着这户人家的门面。丝绸缎像古时乐舞的行列佾立走廊两边,一直延续到各自的屋子前。

  性格各异的屋子首先要安置三个不同性格的太太。大太太屋子的门正朝南,像故事情节安插在一定的位置上一样,谁也不能篡改。大太太很能把捉事物的本质,林记绸布公司是她与老爷林伯儒一手创立起来的,还有她亲生的儿子林文浩,这些足够有资本让她撑起像绸缎那样华丽的林家大宅门。

  二姨太戴秀当然也有她的资本。她的资本就是为老爷林伯儒也生了一个儿子,名叫林文远。戴秀平日不爱说话,左右逢缘,她把所有的精力花在林文远和自己的画画上。她说,女人多舌,不会让老爷喜欢。戴秀能绘一手的帛画。她的娘家原本也是做丝织品生意。或许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条件,她从小把丝帛当作宣纸一样用来绘画。咸丰十年太平军压境,上海城厢内外以及江浙的大批富户迁往租界躲避,戴秀的家就是在这个时候发起来的。然而,好景不长,光绪二十四年五月,法总领事白藻泰带领公董局人员、法国士兵及巡捕强行霸占四明公所,用枪炮向抗议的群众射击,戴秀的双亲也没有逃过这一劫。因为生活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簸荡蹭蹬,光绪二十六年秋(1900年),南市马路工程善后局筹款兴修的第二条外马路竣工时,林伯儒参加了这个剪彩仪式,正好戴秀的亲叔叔戴哲斌陪着戴秀为剪彩活动助兴,并让戴秀当场画了一幅“满园春色”图,而被林伯儒看中。托媒。是年,戴秀被娶进了林家大宅院,成为林伯儒的二姨太。林伯儒很宠爱这位二姨太。这与她晡峭的身姿俊俏的容貌绘画的一技之长确实分不开。

  戴秀的住处离大太太的住宅有一定距离,也就是隔一条名叫“林子曲桥”的水榭台。戴秀屋子的名字叫做“琴园”。所谓“琴园”,其实没有琴声,但戴秀喜欢没有琴声的琴园。她说,她在画画的时候,已经隐隐约约能听见幽幽琴声从花圃假山后传出来。那只与她形影不离的画眉总传导她那不能言语的心声。

  三姨太许兰英是在1905年被娶进来的。她好像没有什么资本,既不会为林伯儒生一子半女,也不会像大太太那样会管家,更不会像二姨太那样有貌有才有婉嫕柔和的性格。然而,她是怎样赢得林伯儒的心呢?谁也说清楚,惟有林伯儒自己心里最能明白了。许兰英像赋形剂一般,夹在两位太太之间,只是给自己起到三姨太这一个排列有序的实名。

  许兰英的住宅靠林伯儒的住宅最近。住宅的名字叫“海舫”。其实,“海舫”原名叫“寒香阁”。“海舫”是许兰英被娶进以后改成的。也许是飘泊了很久,总得要借一艘船来靠岸吧?!这个寓意很让许兰英满意。

  许兰英的脚不是三寸金莲。每次林伯儒到她房间里睡觉时,她总会伸出自己的脚,撒娇地要与林伯儒的脚比个大小。林伯儒抚摸着许兰英高高凸出的乳房,爱恋地劝她别闹了。他说,女人不裹脚就等于不穿衣一样。许兰英翘着嘴巴反驳说,他当初不就是看中她那双大脚在海滩边上跑,然后把她抱回来吗?林伯儒无语。他看着眼前妩媚的许兰英,当年在嵊泗时的画面零零落落地又闪现在眼前。

  许兰英是嵊泗人。她的家靠海。海的性格滋长了她无拘无束的秉性。从小她就有一个梦,做一个大户人家的姨太太。有这个梦缘于她害怕了父母辈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劳动那种艰难。这个梦在她十八岁那个黄昏的时候实现了。

  大太太很看不起许兰英。特别是当她不能为林伯儒生一子半女后,更是看不起她。她要求许兰英以谒见的形式每天进见她。大太太说,家里上上下下的人吃的穿的用的无不花她的钱,像许兰英只吃不干活的人,每天谒见她,怎么说都不过分。

  许兰英被娶进门的第二天,大太太就做了许兰英的规矩。一清早她让身边丫头去唤许兰英。那天大太太穿了一身黑色,背着阳光坐着,给褪了青春的脸添了一份暗色。她两眼闭着,手中的佛珠不时地转动,仿佛拨动每一个珠,便能攥紧许兰英的脚步。

  终于,许兰英带着她的大脚快步地来到大太太的房间。她穿了一身大红锦缎的旗袍,全身的鲜艳未从新婚争脱出来。光亮直穿透大太太的心。大太太拍着八仙桌,叫许兰英敬茶。许兰英一开始很不服气,硬着嘴跟大太太争理,问二姨太戴秀为何没有谒见的规矩?大太太冷冷地回答许兰英,人与人之间可以比吗?你听说过六道轮回吗?我说来给你听听。所谓六道,即是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有的人因为前世造的恶孽,今世就来做畜生或饿鬼;有的人因为前世有业绩,今世就来享受。二姨太的命好,如果你的命比二姨太好,我就不让你谒见我。

  许兰英憋着气,在丫头威逼下只好向大太太敬茶、行礼。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身上的底气越来越不足,仅有的一点傲气也被剥离得淋漓尽致。而大太太每每看着许兰英瘪着的肚子,便会发出一丝冷冷的笑。一次,大太太路过许兰英的门,正好看见许兰英喂着一群小鸡吃食,便重重地叹气说,老母鸡生小鸡,问她什么时候也给自己添一口?许兰英被大太太问得脸红一块青一块的。她表面虽然镇静地应付着大太太,然而在心里却很着急,她心里明白,如果她再不为林伯儒添一子或半女,她是不可能在这个家里抬起头来。

  别看大太太对许兰英这样傲慢,但大太太就是不敢得罪戴秀,仿佛戴秀身上有股威慑的气息,让大太太一碰就会喘不过气来。甚至,当戴秀被娶进林家大门时,大太太不敢正眼看戴秀一眼。迎娶的锣鼓声每锤下一次,大太太的心跳便紧缩一次。她心里叫骂自己真的碰见鬼了。

  然而,戴秀却带着笑容,从大太太身边经过,留下一股无法挥去的香气,让大太太独自去思考。而今,大太太不会花心思在许兰英身上。许兰英当然也感觉到了。她认为与其这样,还不如低着头夹着尾巴做人,等到自己一旦有条件说话了,再出来,到那时她要出人头地。

  现在最关键的就是为自己配几服苦涩的中药汤,然后命令自己喝下,说不定歪打正着呢。想到就要去做到。从童涵春堂里散发出来的各种药味里,许兰英好像只对几种名称的药特别敏感。比如吴茱萸、当归、川芎、芍药、党参、桂枝、阿胶、丹皮、生姜、炙甘草、半夏、麦冬等温经养血、活血调经的药,当郎中开了一大包中草药后,她几乎把鼻子贴在药上,好像闻闻它的味道,也能闻出效果来。郎中说,如果服了这几帖中草药后还不见效,那就说明自己男人有些问题。郎中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镜片里的两个会转动的眼睛,不时地打量着许兰英胸口上一对大大的乳房。

  七帖药服到最后一帖的一个早晨,大太太正好经过许兰英的屋子。一股难以入鼻的中药味,使她连续打了四个喷嚏。她觉得“四”的数字很不吉利,连忙念起“大慈大悲阿弥陀佛”,随后抬起她那一双三寸金莲,一步一步地踱到许兰英的屋子。只见许兰英正把枕头塞进宽大的衣服里,学着孕妇的样子走路,她不由地笑起来,以醒脾的口吻取笑许兰英,邯郸学路,是造不出儿子来的。她说,如果喝药能把儿子喝出来,每个人都去喝了。

  许兰英悻然地看着大太太,想说的话狠狠地咽了下去。大太太并没有察觉出许兰英想反抗的神色,其实她也无法察觉出来,因为她已经闭上自己的双眼,两手合拼,念叨着“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功德圆满,你应该天天念佛才能把你身上的灰气祛掉”的话。

  大太太信佛。每月逢初一和十五,大太太要到榛岭街15号慈修庵烧头香。每次去,大太太都要许兰英像佣人一样伺候她左右。大太太说,寺院和庵堂是净化人的灵魂。她说许兰英的灵魂不干净,嵊泗的怪风把老爷林伯儒吹得没有了方向。许兰英有时实在承受不了大太太这种气,便跑到林伯儒面前,告状一番。然而,说来也正巧,每一次告状,都是在林伯儒为生意烦恼的时候。有一次林伯儒送客刚踏进门槛,许兰英大踏步地来到林伯儒身边,告状大太太不把她当人看。林伯儒拍着桌子,皱着眉大声地说,那你能不能把我当人看,不要再为这些事烦我啊?大太太毕竟是大太太,你何必跟她斤斤计较?

  起先,许兰英也以为林伯儒嫌弃她不会生子的缘故而才这样心烦意乱了,所以一到晚上她就想方设法把林伯儒哄到自己的房间。有一天晚上,林伯儒进了许兰英的房间,开门见山地告诉她,别再折腾了,我也折腾不起。这种事是水到渠成的事,哪儿急得来?我不嫌你,你嫌自己不成?你再这样闹下去,我再也不进你房间半步。

  为了制止许兰英任性的脾气,林伯儒说到做到,明明想去也故意不去她的房间。时间一长,许兰英觉得自己真的没了趣,也不再闹腾。

  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杨斯盛在浦东六里桥创办浦东中学。林伯儒把大儿子林文浩送进这所由黄炎培任校长的学校。大太太为了祈祷文浩能顺顺利利地学习,特意到慈修庵去进香抽签。这次依然由许兰英陪同。许兰英心里虽然很不服气,但是她还是跟着前去了,不过在心里不时地为自己找籍口,权当自己逛一次街。这么想着,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了。

  于是,大太太在前,许兰英在后,一路沿着城隍庙街市走去,一路买下小东门大街北侧的干果糕点、蟹壳黄、南街的五香豆花生、香瓜子、甘草梅子、西街的水果。当她们来到老西门口,许兰英看见画像的铺子,便不由地停下脚步。望着神态各异的画中人物,许兰英心想,如果自己也能被画到像里去,她也不是成为画中人了吗?一位满腮胡子的年轻画匠,披着一头长发,正替一位摩登的太太画画。许兰英看得入神,几乎忘记了身边的大太太。

  而被许兰英认为古板的大太太,手拿了一大包梨膏糖,从隔壁的南货店铺走出来,大声地叫着许兰英。当她看见许兰英正在看画匠画画,冷冷地挖苦道,你的脸还想进画里?得了吧,阿弥陀佛!说完,把手中的梨膏糖交给许兰英,叫她拿好。当她感觉许兰英的手肯定摸过了什么,便神经兮兮地告诫许兰英,进庵堂烧香前,一定要把手洗干净,否则对观世音不尊重。

  大太太说这句话的时候,天空情不自禁地下起了大雨。拥挤的马路因为这场雨突然变得空旷起来。小脚的大太太挪动着长裙,怎么走也走不快。黄包车的车夫也不知躲到哪里去,许兰英跟在大太太后面,偷偷地笑着大太太那种狼狈样。

  大脚的许兰英很快躲到人家的屋檐下,心想,我是老爷的三姨太,又不是你的佣人,我为何要处处受委屈?今天也要让你受点委屈。许兰英因为战胜了自己卑微的心理,露展出她那月亮弯的双唇。

  大太太大叫着,完全没有了平日的风采。她的整个身子左右摇晃着,像海上一艘晃动不平稳的舢舨。许兰英好像看见自己父亲赤着脚,卷着裤管,用粗犷的双手把网撒出去,一个浪,不由地把他的身体无影无踪地翻卷的情景……

  同样是人,为什么大太太的命会如此好?许兰英卑微的心理不由地重新升起来。尽管自己身上穿金戴银哪一样都不比大太太差,但是她知道,一颗心是虚拟的,这颗虚拟的心注定踏进林府这扇门之后要比下去。只要林家大院不着火,虚文浮礼将会永远下去。她像盱衡大局似的举目扬眉,大太太手握着一条洁白的丝绸手绢,好像是作为一个平衡的支撑点,手每一次晃动,小脚便会向前进一步,光亮的发丝变得蓬松不堪,那种颐指气使的神态荡然无存。

  大太太拼命地叫喊着三姨太。“三姨太”三个字在雨声中变得虚拟而空荡,如许兰英此时此刻的心。她心里清楚,雨过天晴,大太太依然是大太太,许兰英依然是许兰英。她今天是陪同大太太一起烧香,求得他儿子林文浩学业有成,并不是来为自己命运里求有一子半女。而她现在,确实肚里是空荡荡的,如棉花等植株上不结果实的分枝。一想到这里,许兰英又矛盾起来。她怕这样做会断绝自己的后路。伤天害理的事不能做啊,她告诫着自己,做绝事会给自己的肚子做绝的。

  这么想着,许兰英很快从屋檐下奔出来,伸出双手,朝向大太太。谁知大太太冷不防地将手重重地打在许兰英的脸上。她骂许兰英不得好死。许兰英的身体差点跌得踉跄。突然从她身后窜出一辆黄包车,车夫因为撞力太厉害,将许兰英身后在小东门杂货店买的各类糕点,连同箱子压得飞起来。

  许兰英顾不得那么多了,捂住受伤的脸,撇下大太太,拼命地往回跑。一双大脚在积满水潭的马路上得到了很好的发挥。不知奔跑了多少路,许兰英跑到沉香阁路29号慈云禅院。尼姑庵怎么会变成和尚寺庙?面对殿宇巍峨,飞檐翘角的寺庙,许兰英心想,是不是菩萨要为她指明一个方向?

  善男信女们从她身边经过,偶尔她会听到一句“即来之,则安之吧”的话,好像是在劝说她,又好像根本不是。形态各异的菩萨们用不同的表情注视着她,她想,既然来了,她得要问一问,许兰英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

  步入正门,是一座石牌坊,第一进殿就是天王殿,穿过前院,才是大雄宝殿。望着和尚道士唪经,她撩起裙摆,露出两只大大的脚,跪倒在佛像前。叩了三个头后,起身,然后走到佛龛前,从衣袋里掏出几个铜板,整整齐齐堆放好。正想从大殿后面走去的时候,意外地撞见自己的嫂嫂以及抱着手上的两周岁侄女楹盈。

  衣衫褴褛的嫂嫂看见许兰英,仿佛寻找到一根救命稻草,连忙跪下。楹盈两只小手天真作揖。在她们母女俩上方,是架在屋架上面最高的一根脊檩。许兰英想去搀扶,一个戴着袈裟手持佛珠的和尚经过许兰英身旁,口口声声念道,仁是爱人,推己及人。想到自己,就会想到别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仁,心呀!

  楹盈看见姑姑许兰英伸出双手,笑着拍起自己的小手,身体渐渐朝向许兰英。许兰英的手犹豫地在自己的衣襟前摆动着。仿佛她要接住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块无比沉重的石头。她能承受得了吗?当她左右不能的时候,那个和尚继续说,仁字是二人,可见得他不是独尊,不是完全为自己,自己想得到,立刻就想到别人。仁心能够推己及人。

  楹盈渐渐离开自己母亲的怀里,当两只小手的热量沾染上许兰英的冷冷的手背时,这个两周岁的许楹盈张开小嘴,奶声奶气地叫了许兰英一声“娘!”许兰英很快抓住自己的两耳,唯恐自己的两耳刚才被雨水浸湿而听不清。她睁大双眼,望着眼前与自己脉管里流着同样血的亲侄儿,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让她再叫她一次。楹盈像受了大慈大悲菩萨的指意,张开小嘴,露出从牙根里冒出的乳牙,用尽力气地叫道:“娘!”

  嫂嫂用一双沾满泥土的手,像临时抱佛脚似的,一团抱住许兰英的脚。她苦苦地请求许兰英,收下这个可怜的楹盈吧。说着,她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向许兰英道来。

  原来,许兰英的哥哥一次出海捕鱼后,再也没有回来过。留下五个一般大的孩子,个个张着嘴向她要饭吃。她和公公婆婆商量再三,决定抱着最小的楹盈来上海求找姑姑许兰英。一路巅簸,一路饥饿,她看到好多逃难人来到寺庙来求得一口饭。于是,她抱着楹盈进了寺庙,祈求菩萨能快快找到姑姑。菩萨真是长眼,让她们母女俩在大雄宝殿里最高的横梁下相遇。

  许兰英想哭,但已经哭不出来。面对“南海飞渡沉香大士宝阁”的碑文,她的心仿佛真的与之沉入海底。她不敢正面看着幼小而天真的侄女楹盈,只能从衣襟里取出一块丝绸手绢,两手指颤颤巍巍地朝向嫂嫂,不明白你们是怎么把一大帮孩子生出来的?出海?捕鱼?为什么哥哥的死到现在才告诉我?

  嫂嫂连忙叩头解释,不是不想告诉,只是公公婆婆不肯让这个坏消息传给你,据公公婆婆说,大户人家的规矩很多,怕不吉利的事传染到你这里,影响你以后的生活。

  许兰英好像忆起了自己的身份,她拍了拍裙摆上被嫂嫂的手沾染的泥尘,带着大户人家太太的口吻对嫂嫂说,哎!命啊!你抱着楹盈来找我,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把这个可怜的孩子送给你当女儿。公公婆婆已经托人为楹盈算过命,说这个孩子的命多舛,只有过继到大户人家,她才会长寿。楹盈是你的侄儿,你一定会把她当作女儿一样看待。求你了,姑姑!嫂嫂又不时地叩头,叩得让许兰英的心一颤一颤的,也让许兰英刹那间转变思想:如果有了这个楹盈,她是否可以在大太太面前改变地位?从此她再也不要煎中草药喝什么温经养血、活血调经的温经汤药或者活血消瘀的生化汤药。

  楹盈把一个嫩嫩的食指塞进许兰英的嘴里,奶声奶气地对许兰英说,娘,吃果果,吃楹盈的手果果。许兰英尝着楹盈的指头,甜酸苦辣的滋味再也让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爱怜地把楹盈抱得紧紧的。心贴心的温暖,越来越让许兰英感觉到,楹盈这个孩子就是她自己亲生的。老爷林伯儒只有儿子,没有女儿,楹盈的出现,一定会让林宅大院的上上下下的人羡慕不已。

  许兰英抱起楹盈,跪拜坐在莲台上弥陀如来观世音菩萨面前,学着早已听熟大太太平日口口声声念经的一句话,南无因陀啰耶,南无婆伽婆帝,嚧陀啰耶,乌摩般帝。念了很久很久,许兰英感觉到莲台上弥陀如来观世音菩萨已经许允楹盈就是她亲生女儿了。站起身,和嫂嫂在慈云禅院的客堂里吃了一碗素面后,便分手了。

  路上,许兰英突然想起大太太。脸上被大太太一个耳光的火辣烫好像已经变成楹盈小手抚摸的温柔。她把柔柔的嘴唇贴在楹盈的脸上,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告诉怀中的楹盈,你是老爷的掌上明珠,我们才不怕大太太了。

  当许兰英跨进林宅大院,鼓足勇气,举着楹盈的小手向天空飘摇,好像在告诉所有的人,我有女儿了!

  首先遇见楹盈的是林文浩。林文浩穿着一身的学生装,腋下夹着书,哼着歌从自己的房中走出来。经过林子曲桥,当他看见许兰英怀中这个可爱的小女孩,好奇地迎上去,拉住楹盈的小手,问,三娘,这个可爱的小妹妹是谁家的孩子?

  许兰英连忙把楹盈的小手从林文浩手中夺回来,轻轻柔柔地抚摸着楹盈的小手,唯恐被林文浩抓痛弄破稚嫩的皮肤。瞟了文浩一眼,然后郑重其事地告诉他,这是你亲妹妹,是三娘从观世音菩萨那儿取来的。

  林文浩喜出望外,放下腋下的书本,不顾许兰英同意不同意,两手抓住楹盈的衣服,嘴唇就往楹盈的小脸靠近。许兰英躲闪也来不及躲闪,只能侧过身,让楹盈与林文浩分隔一定距离,嘴里不时地嚷嚷,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她是我妹妹啊!林文浩好像非常喜欢这个从观世音菩萨那儿取来的妹妹。地上的书也不要了,连忙回头奔向父亲林伯儒的房间,秉告三娘林寺庙里带回来一个可爱的小妹妹。

  不一会儿,林宅大院的上上下下的人儿都知道了这一件事。四月的阳光在林宅大院中盛开得很明亮透彻。蝶儿们似乎也不从假山花圃中经过,而一味地在楹盈头上彩色的花瓣间舞蹈。楹盈拍着小手,与蝶儿们玩耍,似乎对周围的一切并不感到陌生。脸颊上的两个小酒窝招惹着林宅大院里一草一木。林文浩跟在林伯儒后面,再一次来到三娘和楹盈身边。

  原本非常恼怒的林伯儒,当看到眼前惹人喜爱的楹盈,怒气瞬间从他心里溜走。他爱怜地抚摸着楹盈的头,然后抬头看看天,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许兰英说,一场大雨竟然能换回一个可爱的女儿来,是林家的一件喜事。可是,这场雨不仅把大太太淋得一场大病,而且把大太太的火燃起来。林家不能着火啊,否则这么一个可爱的女儿会被烧死的。快到大太太那儿跪拜,让她原谅你这一切。

  许兰英陌生地看着林伯儒,她不明白林伯儒会这样诅咒观世音菩萨那儿求来的楹盈?她含泪地对林伯儒说,老爷,我是您的三姨太啊,不是大太太的佣人,您要一碗水端平。

  楹盈听到许兰英说“水”字,连忙奶声奶气地嚷嚷,她渴了,想喝水。站在一旁的林文浩趁许兰英与父亲说话之际,抢先抱过楹盈,说,哥哥抱你去喝茶。许兰英不知道是追还是停留原地。林伯儒以家长的身份,再次向许兰英提出,现在一定要去大太太屋子里跪拜,否则他也不会认楹盈为女儿。

  许兰英咬着嘴唇,犹豫再三,一双大脚终于迈开来。林伯儒轻轻地补充了一句,今晚原本说好到二姨太房间睡觉,我现在临时决定,今晚到你房间睡觉。说完,朝自己屋子的方向走去。许兰英的心“咯噔”了一下,一只鸟儿正好离开树枝,向另一只鸟儿追去,落下几片叶子和花瓣,靠在许兰英的裙摆前。

  许兰英轻轻地把它们拾起,然后又轻轻地将叶子和花瓣送到有水的池塘里,自己睁着从青春梦里醒过来的眼,茫然地向栏外世界探望。她并没有“一枝杏花出墙来”那种独秀傲放的神态,与世无力抗争的模样,在百花争妍的世界中,好似已经无形地被摈弃。许兰英再次咬紧嘴唇,迈开一双大脚,鼓足勇气,一步一步地走向大太太的房间。

  大太太正躺在檀香红木的睡椅上,据说是乾隆皇帝赏赐给妃子的。而现在沉重的红木牢牢地扎根在林家大太太的屋子里。大太太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许兰英左脚跨进门槛,右脚还没有迈进来,便听见大太太一阵咳嗽声,震动着靠在墙一角的“南京报刻钟”。“南京报刻钟”原本一刻钟敲一响,因为大太太的咳嗽声,不到规定时辰便又敲响。这虽然说是有一些夸张,但也能说明大太太的咳嗽声确实震荡周围的一切。

  大太太好像已经听见许兰英的脚步声,连忙从躺椅上立起来。许兰英看清大太太的嘴唇上确实上了火,原本厚厚的唇,因为起了疙瘩水泡而变得更加厚实,给她一张并不宽大的脸庞造成失调的感觉。大太太锐利的目光里发出一团团火暴的热量,其实已是黄昏时分,朝南的屋子根本照不见黄昏的余晖,但是许兰英依然能感觉自己的背上有一团火。

  当她把右脚小心翼翼地跨进门槛,安慰自己不要怕,一定要沉住气,过了这一关,今晚老爷就会顺顺当当地到她屋子里来睡觉。许兰英偷偷地看着大太太那有点松垮的乳房,心里不免得意,因为她曾暗暗比较过,她的乳房是三房中最优美的。尽管林文浩和林文远都有各自的奶妈,但这并没有阻止她们乳房变丑。或许这是天性,天性优美的乳房让许兰英沾上了。老爷最喜欢摸她的乳房了。老爷曾对她说,摸她的乳房就像抚摸他的丝绸缎。绸缎的好坏就是看它的光滑柔软程度。

  许兰英得意之后,便一头跪拜在大太太面前。她硬着头皮向大太太说对不起。大太太响亮地又给了许兰英一个耳光。大太太骂道,真是不要脸,不去尼姑庵,偏偏走寺院。难道你想去勾引寺院里的和尚?一阵咳嗽一阵喷嚏,飞沫不时地喷向跪在她脚下的许兰英身上。许兰英很想站起身来,痛痛快快地揍大太太一顿,但一颗心还是制止住她那双手。她从手掌心里好像看见老爷的脸、目光,看见月光和星光慢慢地笼罩在她的格子窗棂上……

  这个时候,楹盈跌跌撞撞地跑到大太太的房间,看见许兰英跪在大太太面前,天真地以为她进了寺院,便下意识地跪下来,下意识地将两只小手作揖叩头,小嘴里还不时地念着“阿弥陀佛”,弄得大太太又气又急地来回踱步,并不时地念叨,小杂种!

  娘,您怎么可以这样说我妹妹?她是我的好妹妹,您以后不能这样说楹盈。林文浩气喘吁吁地奔跑进大太太房间,正好听见“小杂种”这三个字。看见三娘和楹盈双双跪拜在自己的娘跟前,摇着头,蹲下身,双手伸向楹盈,爱怜地说,妹妹,你下一次不能乱跑了。你不能让哥哥找得好辛苦噢!

  楹盈很懂事地点点头,瞪大她那双大眼,紧紧地盯着文浩看。伸出小手,想让文浩抱,却不料挨了大太太的打,然后转身对文浩说,文浩,她又不是你的妹妹,假如你喜欢妹妹,娘和你爹再为你生个妹妹。噢,对了,你不是要去同学家复习功课吗?快去,这里没有你的事了。

  林文浩被大太太使劲地向外推。楹盈的小手因为受到大太太挨打后,害怕地躲到许兰英怀里,但两只眼睛还是紧紧地盯着林文浩看,林文浩也一步一个回头,仿佛前世有缘似的,两个丝毫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在一瞬间紧密地联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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