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仁德死了,整个生产队仿佛也清净了许多,如同被大雨洗刷过的天空,变得澄澈而透明。由于吴仁德的死还牵扯了县上一个当官的,顾小英天天被警察带走问话,早上带走晚上送回,几经往返,她的面容看上去既憔悴又苍老。

    

  过了大约半个月,法院派人来在吴家那气派的朱红大门上贴了几张封条,嘱咐左邻右舍互相监督,谁也不能擅自动这个封条,否则就要追究法律责任。之后,顾小英和她的六个子女搬到了隔壁他们家以前的破旧院子,里面早已被当作了猪圈,堆满了石头和一些杂物,他们将院子收拾出来也费了好几天工夫。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凡是看到他家如今这落魄光景的人,无不心生感叹。


  人心本向善,吴仁德这一死,似乎把他生前的那些孽债也带走了,队员们把曾经对他的憎恨和怨怼都转化成了对他妻儿的同情。村头水渠边的“闲话中心”,议论的主题也变成了对顾小英及其几个子女今后命运的预测。


  不知不觉又是一年。过了春分,天气乍暖还寒。这个时节,正是老天爷脸色多变的时候,偶尔会飘点小雪,落点小雨,今天晴着,明天很可能又会刮场大风,然后气温急转直下。

    

  所以,不善于看天行事的人,大多数都在此时生了病。几乎每年的这段时间,大队卫生所都天天坐满了看病的人,把王祖泉和尚红梅两口子忙得不可开交。


  那天一大早,诗梅因为扁桃体发炎咽喉痛,到卫生所去打针,中午饭吃过了才回来。问她缘由,她说,诊所里看病的人太多了,尚阿姨和王叔叔都忙不过来。


  她接着又说,尚阿姨准备在县上开个诊所加药店,让我帮她站柜台卖药,还可以跟着她学打针,当护士,问我愿不愿意。


  我说,那你的想法呢?

    

    我当然想去呀。

    

    我说,学医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有责任心,要有耐心,还要有细心,你哪一点都不占,算了吧。

    

  谁说的?诗梅大声说,尚阿姨可不是这样说的,她说我机灵聪明,粗中有细,是块学医的料。还说先在她那里学点基本的门道,实践实践,过两年再考个医学院就很容易了。

    

    是吗?她是这么说的吗?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人家尚红梅只是随口说说,她就当真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对于现在的诗梅来讲,也应该学个啥技术了。自从初中毕业以来,她虽然也会帮我干点活,却总是隔三差五地跑出去,说是找同学玩。对此我不想将她束缚得太紧,一来知道她本性是外向爱玩的,也相信她能管得住自己;二来当初将诗竹管得太严,便是前车之鉴。因此她说出去玩就让她去了,可是看她终日大大咧咧,仿佛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又担心这样下去会荒废了她。


  现在听到她说想学医,我不由得认真打量起她来,这才发现她以前的假小子形象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几年如一日的短发已经渐渐长长,被她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黄色的皮筋歪扎在耳后——这是当时在小姑娘当中流行的发式,既显得俏皮可爱,又不失时尚大方。而以前,她总是顶着一头乱发到处跑,凭你怎么喊她梳头都是不理的。


  她也长大了!知道学技术了!我在心里轻叹起来。就是衣服太寒酸了,过几天正好是她的十六岁生日,给她扯些花布做件新衣裳吧。我想。


  诗梅见我半天不表态,便问,妈妈,你让不让我去啊?


    我说,你去问你爸爸吧,看他同不同意。


    顺儿说,去,怎么不去?这么好的事情到哪里去找?这么好的机会,你要好好把握,头脑放灵光点,手脚麻利点,不要没学两天,就让阿姨和叔叔讨厌。


    我知道呢。诗梅点头说。


    这时,听到有人在开院门,狗叫声里,我们听到永强呵斥狗的声音。


    诗梅高兴地喊道,大哥回来了!


    不一会儿,永强掀开门帘走进屋来。诗梅迎上去拉住他的胳膊,说,难怪今天早上一起床我就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左眼皮跳完,右眼皮又接着跳。原来是大哥回来了啊!


    我说,你别只顾着高兴,赶快给大哥倒水呀。


    我看他一副眉开眼笑的样子,问,今天怎么想起回来了,是巧燕生了吗?


    嗯,妈妈,你咋这么神通广大呢?猜得真准啊!虽然他声音不大,但却难掩心中的激动。


    你过年回来的时候不是说巧燕快生了吗,算算日期也差不多。是不是生了?


  “还没有。但是预产期已经过了,也不知是咋回事还没有生。这两天她不舒服得很。”永强说,“妈妈,我想让你去照顾一下巧燕,我害怕——”


  行行行,这个事情,你不说我也要去!


    我想也没想,一口答应了。可是到了晚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心里有些担忧,却又说不出来,于是便叫醒了顺儿。


    我说,永强让我去照顾巧燕,你说去还是不去?


    我不是已经给你说过了吗,去呀,咋不去呢?


    我说,永强结婚这么多年,一直也没有娃儿,我也跟着着急。现在好了,巧燕要生了,我是应该去照顾她,可是她那个脾气,唉……


    不管怎么说,你这个当婆婆的,早晚都是要和儿媳妇相处的。人嘛,都是你好我才好,他们年轻人不懂事,我们当老辈的不能跟他们计较。况且我看巧燕也不是完全蛮横不讲理的人,她已经掉了几次娃儿了,心里头想必也是有后悔之意的,不会对你不敬的,你就莫再东想西想了。


    我不再说话,心里默默祈愿着:但愿我们婆媳能友好相处吧。人与人之间,也许只有在相互接触之后,一些疙瘩才能解开。


    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第二天一早,我跟着永强来到他家。


    永强在市里租住的这个小院,挤挤挨挨的全是房子,中间只有一条一米多宽的石板拼成的过道。许多屋子前面都晾晒着衣服、床单、裤袜,还有小孩子的衣服、尿布等,人从大门里走进走出,都不得不从这些衣物中低头穿行。


    永强说,这院里的房子都租给了一些从外地到市里来的人住。他租住的则是最里面的一间,虽然光线不好,但比较清静。


    巧燕正在收拾屋子,见到我只是扬起嘴角微微笑了笑,搬了凳子给我坐。这与几年前相比已经是了不起的改变了,我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看到她肚子已经大如箩筐,高高隆起,估计这两天说着就要生了。


    我赶紧边挽起袖子边说,快去休息吧,有啥活我来干。


    当天晚上,正睡着,突然听到里间永强房中传来的呻吟,低沉而痛苦。是巧燕的声音。


    我连忙起身,隔着门帘问,永强,咋了?


    永强焦急地说,巧燕可能要生了吧。妈妈,你快来看看!


    我赶紧进屋,只见巧燕紧紧抓着永强的胳膊,蹲在地上,神情十分痛苦。


    我说,快起来,不能蹲在地上,快起来,躺到床上去。


    永强说,我也让她到床上去,她说太难受了,非要蹲到地上。


    我对永强说,看样子是要生了。这样不行。你赶紧找车把她送到医院去。


  我怕她等不及了呀,这个时候到哪里去找车嘛?哎呀!永强已急得满头大汗,手足无措。


  他走到门边,停下想了想,似是自言自语:“我去看看——”还没说完便跑了出去。


    巧燕蹲在床边,手扒着床帮子,一会儿喊着“永强”,一会儿喊着“妈”。


    我说,娃儿,你起来走一走,不能蹲知不知道,这样娃娃容易掉出来!娃儿,听话,快起来。


  她终于肯起来了,我扶着她,靠着墙边缓缓地挪步。


    我说,娃儿,坚持一下,永强找车去了。车来了就到医院,坚持一下啊。


    永强终于回来了,但是只找来了一辆人力三轮车。现在顾不了那么多,只能将就着用了。


    好在巷口就有一家诊所,或许永强已经找过医生,一位女医生早就等候在了门口。车到后,赶紧让我们将巧燕搀扶到里面一间房中的床上躺下。然后让我们在外面等着。


  里面房中传出巧燕一声声痛苦的叫声,让我们俩如坐针毡。


    永强抽着烟,不停地走来走去。我安慰他说,没事的,有医生在,没事的。


    她流过两次产,身体肯定受不了……唉,都怪我,让她再养养就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医生终于在喊永强了。“快来看看,一个女孩。”


    永强赶忙跑过去,从医生手中接过他的孩子,看着,微微笑着。


  “妈妈你看,你的孙女。”


  医生说,现在产妇身体很虚,先在诊所休息。等到天亮以后再送到医院去检查检查。


    一个星期后,永强从医院接回了巧燕。因为产后身体虚弱,她脸色青中带黄,憔悴不堪。


    永强买回了一大堆补品,小心翼翼地哄着巧燕吃。我默默地看着,心里不免有些酸涩。作为他的母亲,我何尝又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即使是生永强的时候,那份痛苦特别是那份孤独,又有什么样的感受可以替代?看着虚弱无力的巧燕被魁梧壮实的永强搂在怀里,眉目间流露出的那种幸福和满足,我竟然有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妒意。眼泪一出,便赶紧走开,不愿久留。


  我又想起了那个令人无限感伤无限落寞的时候。那个时候,永强出世,他的父亲全有离世,造化真是会捉弄人,安排了这么一段令人难以想象的人世尘缘。既为父子,今生又不得相见;既为夫妻,相守又如此短暂。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全有仍然安在,我们一家人又将如何,我的命运又将如何?也不是说现在的生活不好,顺儿对我百般呵护,儿女总体说来也算不错,可是怎奈生活中总有那么多的波折和不如意,层出不穷,令人疲于应对,烦恼不已。


  现在的我,也不知是不是岁数大了的缘故,对于很多事情都感到力不从心了,每天最多最大的感受就是累和乏。什么也不想干,什么也不想说,更多的时候,只是静静地坐着、想着、回忆着……


  可是,我却知道,如今在永强这里,给他带孩子,再不想动也得动,再不想干也得干。何况这个孙女来得是如此的不易。


  孙女虽然刚刚出世,胃口却是大得吓人,差不多一个星期喝两袋奶粉。头两天一次能喝小半个奶瓶那么多,到了第三天要喝整半瓶,一个星期之后就要喝大半瓶。少一点儿就要哭,晚一点儿就要闹。我生怕吵着巧燕,她一哭闹我就赶紧抱着她,轻轻地边拍边哄。这丫头也不知怎么回事,看着她睡着了,一放下就哭。通常是她爸妈睡的里屋已经传出鼾声了,我这边还在来回踱步,抱着,拍着,摇着。


  那天晚上,好不容易把孙女拍睡着了,我也刚眯一会儿眼,她又哭闹起来,我想她饿了,赶紧给她兑奶粉。因为用开水兑的,很烫,得凉一阵。这一凉,她不愿意了,扯着嗓子哭嚎起来。


  睡在里屋的巧燕不高兴了,说,妈!你怎么看的娃娃呀,她天天这样哭闹,你也不好哄哄,成心不让人睡觉啊!


    我说,奶粉刚兑上,还烫着呢。稍微晚一点就要闹,这丫头!


    这丫头这丫头,这丫头怎么了,天天把这丫头挂在嘴上,你什么意思啊?嫌她是丫头片子是不是?嫌她就是嫌我,嫌我你别来啊!


    听听,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呀!我这还没生气呢,她那边一通连针带刺的就扔过来了。我一口气顿时被噎在那儿,半天缓不过劲来。


    你可莫要红口白牙地乱说话呀,我啥时候嫌弃你嫌弃孙女了?看你生娃儿辛苦受罪,我就怕伺候不好你,每一顿给你变着花样做这做那,让你身体养好点,我还要啷个?你说话太不讲良心了!


    你做的饭那是给人吃的吗?你做的饭,没油没盐没味的,能吃吗?!看我不吭声就以为我不生气是吧?蒙谁呢?你这是想让我身体好吗,是想让我坏吧!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欢我,想让永强娶那个江苏来的小妖精当你的儿媳妇……


    你再说!永强呵斥道,你再说我真的打你了!


    我说得不对吗?巧燕竟然“呜呜”地大哭起来,本来就是吗,孩子还没带两天就给我脸色看,欺负我现在动不了是吧?那个小妖精现在还在宾馆等你呢,你找她去呀!呜呜……


    永强没理她,走出来劝我:“妈妈,你别跟她计较,她现在身体还没有恢复,心情烦躁,脾气大,你大人大量,多担待些。以后放碗凉水在那里,把奶瓶放在凉水里,这样就凉得快一些。”


    还说呢,你们自己的娃儿,啥都不管,啥都甩给我!我哪点做得不对,你自己说说看。早上你一吃完饭就跑了,晚上天落黑了才进屋,我干完这样干那样,要洗娃儿的尿片,要洗你们的衣裳,还要做饭,伺候大的和小的。还说我成心不让你们好!说话要讲良心啊,永强!


    是、是,我知道你辛苦了。我不是工地上事情多嘛?以后我多抽点时间帮你就是了。


    哼,是你帮我还是我帮你哟!我冷笑道。


    是你帮我,是你帮我……


    看着永强一脸的为难之色,我想起了巧燕刚才口中说的江苏来的小妖精,便问永强,她刚才说的是不是高阿姨家的那个玉兰?


    嗯,就是她。她去年到市里面一家宾馆打工,我们在那个宾馆搞维修,碰到了她,就说了几句话。后来帮了她几次忙,她买了东西到家里面来感谢,也没有别的。巧燕就有事没事地拿出来说,让人恼火的很!


    啊,我说好久都没有见到玉兰了,还以为她回老家了。她是不是还想着你的呀!不然……我悄悄趴在永强耳朵上说。

       

    妈妈,你咋也胡说八道了!我求求你就不要添乱了!永强推开我,一脸苦笑。


    唉!我叹了一口气,对永强说,算了,她身体不好,心情不好,我们不跟她计较。如今你们也有了娃儿,看在娃儿的面子上,都好好的吧。我把娃儿带出月就回家,省得讨你们的嫌。


    说出最后一句话,我其实是很无奈的。小孙女那么小,这些日子又一直是我带着,不管怎么说也已经有感情了,真舍不得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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