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蛋的舌头,污蔑不了好人;

  饿狗的舌头,玷污不了海水。

            ——蒙古族谚语

  1966年夏天,好像万恶的蟒古思盗来了天庭圣旨,竟然掌握起了风云的变幻。

  晴天,没有一丝风,九百九十九条火龙在天空中喷火吐焰,烧得大地滚烫冒烟,仿佛要把一切生灵全部烤成肉干;阴天,令人恐怖的鸟云,翻滚低飞,层层压下来,还有那狂风像恶魔猛鲁,带着飞沙走石,仿佛要让大地永远黑暗无光。

  骇人听闻的文化大革命浩劫降临了。

  报刊、广播、屏幕……处处都是这样的口召: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从中央到地方,到处乱抓“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的恶浪浊涛,象毒蛇一样乱窜,象猛兽一样狂奔……

  僻静、古老的蒙古贞,一夜间,竟也是大字报铺天盖地,一伙伙“造反派”,狂热地走上街头,喊着刚刚学来的时髦口号,采取着所谓的革命行动。今天晚上下班的时侯,你还是县里的党政领导、科长、局长;你还是专家、学者……明天一早,你就有可能被罢官,被开除党籍,成为 “走资派”;你就有可能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牛鬼蛇神”,被戴上又大又高的纸帽,拉出去游街示众……

  这天上午,空气燥热得叫人喘不出气来,几乎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

  邢布利德老大夫和往常一样,正在全神贯注地给患者诊脉。他做七七四十九天梦,也不会想到,自己能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牛鬼蛇神”。他从心里热爱党,热爱新社会,热爱自己的神圣事业。他全心全意地工作着,奋斗着。可是,在那黑白颠倒,曲直不分的年月,这位名医怎能逃脱浩劫之灾呢?

  他正在挥毫给患者开药方,“咣!”办公室的门被一踹开了,涌进来一帮“造反派”。为首的粗胳膊壮腿,一手拎着死人的骷髅,一手拿着纸糊的大高帽,双眼喷着凶光,两大步就闯到了邢布利德的眼前。

  邢布利德一惊,手中的羊毫笔“吧嗒”一声,落在了办公桌上,这耍魔术般的场面,使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不解地问: “你们要干什么?”

  “干什么?” “造反派”的头头一抬手,就把大高帽戴在了邢布利徳的头上,接着,挥起墨笔,把老大夫的脸抹得确黑确黑的,又把骷髅往老大夫的手里一塞,吼道:“捧着!游街去!”

  “游街?为什么?”

  “别装象了,你这个老‘牛鬼蛇神’,有名的‘反动学术权成’,不游你游谁?”

  怪了,就在狗眨巴眼睛那么大工夫,邢布利徳老大夫竟成了“牛鬼蛇神”和“反动学术权威”。“造反派”哪里容他说话,推推搡搡地把老大夫弄到了街上。他们又敲锣,又打鼓,蹦着高高喊口号:

  “打倒邢布利德!”

  “打倒反动学术权威!”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

  这帮“造反派”鸣嗷喊叫,把邢布利德老大夫从东门游到西门,从南门游到北门,又从北门围着环城路转,就像大旋风卷着一只小鸡一样。

  天热得像个大火炉,邢布利德老大夫的心里在窜火苗子。近六十岁的老人,叫他们折腾得眼前金星、银星飞溅。

  不知为什么,老大夫抬头看看太阳,太阳是黑的;看看周围喊口号的人,一个个竟变成断了腿的兔子,在乱蹦;耳边听到的竟是恶狼般的“嗷嗷”暤叫声

  ……

  太阳滚到山后面去了,被烤焦了的大地还像火炭似的,又闷又热,叫人一点儿也喘不上气来。

  邢布利德坐在窗下,呼呼地喘着粗气。时而,他脸上的肌肉料动儿下,一双慈样的善目里,喷射着老伴额尔得胡从来未见过的愤怒的光。

  老伴知道他比时此刻的心情。老头子这些年净治病教人了,干了多少好事,到头来还闹了个“牛鬼蛇神”的名,叫活人捧着死人的脑瓜骨去游街,天理难容啊!老伴怕内向的邢布利德闷屈坏了,劝道:“狼被上红袍子,还是狼:人穿着青袍子,还是人,老头子,别想那些个事了,快吃饭吧!”

  邢布利德依旧喘着粗气。

  “唉,人不能跟牲口斗气,伤了身板不合算。”老伴耐心地解劝着。

  “狼吃了羔羊,还说羊吃了狼的草,哪有这段道理?”邢布利德热得难受,脱下小掛,甩在一旁,嚷着说:“冤!屈!可天大的冤屈找谁说去?”

  邢布利德的胸中,就像是熊熊燃烧着的火海,他行医三十余载,为民拳拳一片心哪!在黑暗的日伪时期,他驱疫病,送医上门,为蒙乡受苦人,消灾解难;在解放战争中,他冒着枪林弹雨,一次次完成党交给的重任;新中国成立后,他攻克多少疑难病症,无私地献出了价值连城的《蒙医金柜》……他一步一个脚印,个个脚印闪着金灿灿的光:他一阶一阶地登着蒙医药学的高峰,阶阶都酒下辛勤的汗水和宝贵的心血……扪心自问,他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可是,事实竟是这样的不公平,黑白不分,历史成了任意打扮的小鸟,自己竟成了反动的“牛鬼蛇神”,在全县卫生系统,第一个被戴上高帽,捧着骷髅游了街。骷髅怎么啦?死人的天灵盖经过炮制,可治脑神经衰弱及顽固性头疼,这是古来有之的事情,具有科学性,可“造反派”却说是封建迷信,真是蠢到了自己怕鬼,还说别人信神的地步,邢布利德不明白,说什么也不明白,给他扣上“牛鬼蛇神”的帽子,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呀?难道阴差阳错,到了好人受罪的时候了?难怪太阳变黑了,有的人竟变成了跳兔与恶狼……

  最使邢布利德恼火的是,他游街回来,医院的图书库被砸开了,那块知识领城不存在了。鲜花嫩草的美丽,牛是从来不懂的。那些药典、经传、专著,被绳捆索绑装上了大汽车。有的送到造纸厂去打纸浆:有的送到荒郊化为灰烬。天哪,天哪!书库里有《蒙医金柜》和他们刚翻译完的手稿啊!那价值万金的《蒙医金柜》,谁料想竟遭到如此厄运?等他迈着酸麻软颤的腿,走到图书库前,趴在被砸开的门口往里一看,屋里只有被砸得乱七八、横倒竖卧的书架子,一本书也没有了,墙旮旯处有几团乱纸,一阵小风吹来,发出了细微的瑟瑟的声响。邢布利德像被摘去了心肝,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外。街上“造反派”狂呼滥吼,来回奔走的杂乱脚步声,就像一包散盐,一齐撤在他那颗破碎流血的心上

  路,怎么这样长?他的腿又沉又重,拖不起来:面前的街怎么这样多,走过一条又一条。他走着,腿麻了,像得了软骨病,但双腿还是把他送回了家。

  邢布利德后悔了,肠子都悔青了。当初他真不该把那无价之宝——《蒙医金柜》献出来!他太傻了、傻得像头又高又大的骆驼,只知道“吧嗒!吧嗒!”地向前走路。假如他不把《蒙医金相》献出来,它也不会去见火神爷呀!万万没有想到啊,鸟鸦的翅膀遮住了蓝天,跑出这么一群魔鬼来。就是一本书,一本蒙药书也不让存在!没有知识,不让知识存在,那全民族的前途,命运向何处去呢?太可怕了!一想到书,邢布利德突然想起,自已还一本宝贵的书——《四部医典》。这本书在老家蜘蛛山呢,二儿子邢鹤林保管着。

  《四部医典》也是蒙医必读的经典啊,再也不能叫它损失了!自已被打成了“牛鬼蛇神”,说不定儿女也会受到牵连,那本书也会受到追查。邢布利德对老伴说:

  “你千万记住,这两天大儿媳妇或二儿媳妇从蜘蛛山来,你一定告诉她们,要把那部《四部医典》给我藏好,那本书是我的心尖呀!”

  “忘不了,我一定告诉她们。”老伴说:“你一天没吃啥了,吃饭吧!”

  “我的肚子里都是火,吃不下去呀!”邢布利德晃着脑袋说。

  “唉——"老伴叹了口气,从屋里拿出一把蒲扇来,坐在邢布利德的身旁,轻轻地给他扇着,扇着……

  恶云翻滚腾花,急骤地压下来。妄图掀倒高山的狂风尖叫着,回荡在蒙古贞的山岭之间。随着远方道道的闪电, 不时地传来“轰隆隆……”、“轰隆隆……”沉闷的雷声。

  在一辆大卡车上,一群造反派”押着邢布利德老大夫,向蜘蛛山公社疾驰。

  “造反派”觉得邢布利德在蜘蛛山公社,放毒大,要到他的家乡“肃清流毒”,把他搞臭,这是一个目的;第二个想法是搜查他的老家,找找还有“黑书”没有。

  黑锅底一样的云在奔涌,凄惨的阴风在怒吼。大卡车在山路上,像一头老牛“眸哞”地叫着,缓缓地,缓缓地向前爬着大坡……

  邢布利德站在车上,似乎没有看见那道道亮闪;似乎没有听见那沉重的雷声。他清楚地记得,前两天老伴告诉他,大儿媳妇董金荣来县里看他。老伴已经把藏好《四部医典》的事告诉给儿媳妇了。儿媳妇在县里没敢耽搁就回家了。此时,他不放心的是,大儿媳妇书藏的地方保险不?这群“造反派”跟土匪差不多呀!到老家非得翻箱倒柜,挖地三尺不可,善折腾不了!假如《四部医典》再让他们搜去,岂不是又毁了一颗亮闪闪的珍珠吗…

  令人恐怖的乌云,凝固不动了;电光闪闪,雷声轰轰,暴雨来临啦

  “到蜘蛛山了”随着一个“造反派”的大叫声,鼓声和锣声响乱了套。他们开始扯着脖子喊口号:

  “打倒邢布利德!”

  “打倒牛鬼蛇神”

  ……

  “造反派”们本以为,在蜘蛛山公社游斗邢布利德老大夫,会引来很多人,臭臭“反动学术权威”,长长“造反派”的威风。哪里想到,蝙蝠虽有翅膀,但不能在阳光下飞翔;坏人虽有奸计,却不能在群众中施展。他们几乎敲裂了鼓,打碎了锣,喊破了嗓子,街上仍没有几个人。在邢布利德的家乡,附近十里八村的人们,都把老大夫当成眼珠。人们听说给邢布利德游街,气得都坐在炕上,破口大骂他们呢,还能出来捧场,见鬼去吧!

  一位花白胡子的蒙古族老大爷,在街上看他们给老大夫挂大牌子游街,气得胡子直抖,指着他们骂道:“呀门家西①!”

  可笑的是,车上那群玩艺没听懂老头的话,呲着牙回答:“不上衛门②。”

  一道青虚虚的亮闪劈来,“咔嚓!“一声,闷雷炸开,震落了满天的雨注……

  “快,快开车抄家去!”车上的人被浇得抱着脑袋,猫着腰,像一窝小耗子似的,挤在了一堆儿。

  “造反派”闯进了邢布利德的老家。

  邢布利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四部医典》,我的《四部医典》啊!

  这群“造反派”进屋后,又翻箱,又倒柜。扯开纸糊的天棚瞅,开大缸找,连灶坑都掏了几把,就是没搜到那本明珠似的《四部医典》

  邢布利德的心落了体。他也纳闷,这两个儿媳妇,把那珍珠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笨蛋们就是在屋里翻三天三夜也找不到那块瑰宝。大儿董金荣和二儿媳妇郎淑云,把《四部医典》用塑料包好,埋在后院玉米地里了。真是高一尺,道高一丈啊!“造反派”没有达到罪恶目的,恼羞成怒,便开始对邢布利德老大夫,实行“群众专政。”


  ①呀门家西:蒙语,“什么东西”的意思。

  ②衛门:当地的一个村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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