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天气很反常,春节过后天就热起来了,清明节前后,雨下得止不住,且又绵又柔,看着那细细密密的雨丝,让人很为何时能出现晴天而苦恼不已。

 

       而此时,家里三个孩子的学习都到了关键时期:诗云上五年级,马上就考初中;永成和诗梅都上初三,该参加中考了,三个人眼下都忙着复习功课。永成比诗梅高一年级,本来去年就初中毕业了,可是喜爱唱歌的他一心想考艺校,但因为文化课成绩未过关,就落了榜。这学期他选择了复读,大有不考上艺校誓不罢休的意思。

 

       诗梅由于性格热情直爽,且乐于助人,好替人打抱不平,在同学当中颇有威信,被大家一致推举为班长。永成复读恰好是在诗梅的班里。这兄妹俩上初中以前,总是针尖对麦芒,一个不让一个,活像两头小牛犊,隔三差五便要顶上一架。在能言善辩、霸气好强的妹妹面前,永成似乎永远斗不过她,很多时候也总是以主动退让的态度结束二人之间莫名燃起的战火。不过,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当永成进入诗梅的班里复读以后,两个人的关系竟然一下子变好了,经常在一起写作业、讨论习题、下跳棋什么的,更多的时间则是凑在一起嘀咕、咬耳朵,然后便是又笑又唱,又跳又舞的。

 

       诗云每次看见他们俩咬耳朵,就会好奇地趴过去偷听,可这两个哥哥姐姐却鬼得很,总是会连哄带拽地把她推出门去,惹得她动不动就抹着眼泪来向我告状。

 

       我也曾在无意中听到了他们说的话,无非就是说班上的同学啊老师啊怎么怎么的。有些话我也听不大明白,问他们他们就说我老土,跟我有代沟。我便问他们,什么叫老土?什么叫代沟?他们便笑个不停,还拿腔拿调地说,这个嘛,你还是不要问我们的好。尤其是诗梅,那一脸故作神秘的表情特别让人生气。
   

       真是儿大不由娘啊,罢了,不愿说就不说吧,不让问就不问吧,不过,有一件事我这个当娘的真还不得不管,不得不问,那就是关系到他们前途命运的考学问题。孩子的命运,说到底也是我这个当娘的命运,所以对这件事情我不能有丝毫马虎,在学习上时时刻刻叮嘱着他们,亦可说是监督着他们。
   
       那段时间,为了让孩子们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功课上,我和顺儿包揽了家里家外所有的活儿,而且还总想着怎么让孩子们吃好点儿,把身体里的营养补充够。听说屠宰场里的牛头和羊头便宜出售,队上凡是有孩子考学的人家都跑到屠宰场去买牛头和羊头,拿回来收拾干净,用萝卜或是南瓜一起将肉炖烂,孩子们非常爱吃。而每每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和顺儿内心就感到幸福无比,自豪无比。

 

       终于到了领取毕业证的那一天。吃晚饭时,我看了他们俩的毕业成绩,考得都还不错,永成的成绩据说是全班第三。诗梅差一点,全班第五。当即表扬并鼓励了他们。

 

       我接着问他们,你们准备考啥,是中专还是高中?

 

       诗梅说,我想上体校。

 

       我一听登时愣住了:你一个女娃娃,上啥子体校?我不是早就让你上师范的吗?

 

       上体校咋了?我喜欢体育!

 

       看你多有出息啊!我瞪眼瞧着她说,咱们队上那些娃儿,你的同学,哪一个不是报的师范?将来当老师,又受人尊敬又有国家工资。

 

       我不稀罕!再说上体校出来也是学校的体育老师。

 

       嘁!我看你不是喜欢体育,是喜欢那个喜欢体育的人吧——

 

       永成这阴阳怪气的话音一落,诗梅就瞪眼指着他。

 

       呸,我掌嘴,我掌嘴!算我没说。永成识趣地打了自己嘴巴三下,接着怪笑道,我自己打自己三下了,遵守诺言。

 

       算你有自知之明。诗梅白了他一眼道,不然,你看我怎么把你的好事抖出来!哼!

   

       两兄妹又神秘兮兮地对视着笑起来。

 

       什么事啊?你们两个咋像特务一样?你们在说啥子?我和顺儿、诗云都不解地看着他们俩。

 

       两个人却同时举起手来,笑着说:我们誓死保守党的秘密!

 

       特务!特务!诗云指着他们两个大叫起来。

 

       永成讨好地对我说,妈,诗梅不考师范,我考师范行了吧?

 

       哟,你啷个又想通了?不当歌唱家了?你们两个古古怪怪的,究竟是要干啥子?我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俩,试图看穿他们的心思。

 

       我想通了。歌唱家对我们农村学生来说,是个遥远的梦。还不如好好考个师范。

 

       永成这话说得倒也实在,我说,你想通了就好。现在我们全家人的希望就在你们两个身上,一定要好好报志愿,那是你们长远的未来,晓得不?

 

       永成听话地点了点头,尽管我看出他是在应付,但也未再作计较。

 

       诗梅却再次撇了撇嘴。

 

       正式中考那天,看着永成和诗梅一起骑上自行车出门以后,不知怎的我的心慌乱不已,七上八下的。之前我就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要相信这两个孩子能考好。可是现在他们镇静地上考场了,我却变得六神无主,似乎比他们还紧张好多倍。过去的一年里,我总是想,他们两个考好了,出息了,我这当妈的脸上也有光。我承认自己有些好强,有些顾脸面,顺儿也总是劝我说不要那么好强,世上有很多事,不是你全部都能做得来、做得好的。你对孩子严格要求,对自己严格要求,到头来除了身心劳累,什么也落不着,不如顺其自然,随他们去好了。他的意思我懂,可是我却不甘心如此放弃自己的希望。自从有了这些孩子,我就把他们当成了我整个人生的希望,我要看着他们在我尽心尽力的教导下,积极、上进、争气、有出息,至少不让外人,尤其是顾小英之辈看笑话。虽然我有六个孩子,可是前三个已经无法提及,只有看后面这三个了。诗云过几天也要参加小学升初中的考试,对于她我是毫不担心的,从一年级入学以来,她的成绩就在班里名列前茅,所以她考初中应该是顺风顺水的。永成和诗梅兄妹俩,因为他们的表现始终让人感觉不稳定不靠谱,所以我的担心才会大一些。

   

       我坐在房中思虑再三,与其这样心神不安地等着他们回来,不如到考场去守着他们踏实些。

   

       我顺便推了一车菜,来到县中学大门外守候。全县就这么一所重点中学,各乡、镇、农牧场的初中生都在这里参加中考。学校大门外聚集了很多家长,数量之多超乎我的想象。只见两三百米的马路路面,挤挤挨挨地站满了人,大家的目光无一例外都投向了学校大门里面,尽管此时此刻校园里空无一人,学生们正在考试。来来往往的车辆走到这里就没办法再快速地开动了,司机不停地按着喇叭提醒人们让道。所有的人都是一脸焦虑之色,偶尔也有几个挂着笑容与旁人聊天的,但神情中无不透露着丝丝担忧。看来并非我一个人担心孩子的考试,也并非我一个做家长的不辞辛苦地守候在这里,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哪!

  

       终于等到了考试结束铃声响起的那一刻。一串清亮跳跃的铃声,把路边等候的人一下子都吸到了大门跟前。不知过了多久,我看到诗梅和一个高个子男生从大门的人群中挤出来,那个男生我认识,是尚红梅和王祖泉的儿子,叫王艺高,跟诗梅一个班的,挺懂事挺有礼貌的一个孩子。

 

       我大声叫着诗梅,拼命朝她招手。他们看到了我,便来到了我跟前。

 

       妈,你怎么来了?诗梅面露惊讶之色,问道。

 

       我说,我卖菜路过这里,顺便在这里等你们。

 

       王艺高笑着说,阿姨,你是不放心我们吧?

 

       诗梅打了一下他的胳膊,嗔怪道,说什么呢你?

 

       我是说阿姨是不是不放心我们考试,你想哪儿去了?王艺高嘻笑道。

 

       是啊。我问,你们考得怎么样?

 

       还行。王艺高说,反正我们考的是体校,笔试分数只占一小部分,应该没什么问题的。

 

       啊?你也考体校?我有些惊讶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诗梅,感觉有点看不懂他们了。

 

       我说,你爸爸妈妈同意你考体校?你可是你家的独苗。言外之意,他应该继续父业,考体校太不体面了,而且没有发展前途。

 

       我爸说了,我考啥他们都没意见,只要我能考上。

 

       我看看他,又看看诗梅,无奈地说,你们两个啊——考体校我看你还可以,诗梅肯定是考不上的!

 

       我的话音还没落,两个人竟然异口同声:“谁说我(她)考不上?”之后,两人调皮地相视大笑。

 

       我问诗梅,你哥哥咋还没有出来?

 

       我也不知道,再等等吧。

 

       学校门口的人群渐渐松动了一些。永成终于出来了,旁边还有一个女生跟着。

 

       这个女生长得可真是漂亮,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剪着齐耳的短发,戴着一个粉色的发卡。皮肤白净,鹅蛋脸,丹凤眼,翘鼻梁,嘴巴不大不小,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让人一看就喜欢。

 

       诗梅把永成叫了过来,那个女孩没有跟过来,跟永成挥了挥手,说了声“再见”便走了。

 

       我问永成,那个女娃儿是谁?长得好漂亮。

 

       诗梅调皮地说道,妈妈,你是不是看上她了,那就让她给你当儿媳妇呗。

 

       说啥子胡话?我嗔怪她道,继而问永成,她不是我们队上的吧,队上的娃儿我都认得。

 

       永成说,不是。

 

       诗梅快嘴接过来道,她家是县上的,她的爸爸妈妈在我们乡政府上班,她就跟着到我们学校上学,我们都是一个班的同学。她叫白霞。

 

       终于捱到了中考成绩和分数线下来的一天。诗梅笔试成绩过关,但面试成绩很低,因而未能被体校录取,这已在意料之中,永成却让我大失所望。他的成绩是全班第一,全县第三,上师范不但毫无悬念,而且学杂费还会减半。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填报志愿时压根就没有报师范,而是报了县中学念高中!

 

       我当即气得浑身打哆嗦,径直走进里屋,不想再看到他们任何人,只想自己好好静一静。

 

       可是,我实在静不下来,坐了不到两分钟,便感到气血上涌,又冲出去拿起墙角的扫帚,不由分说地就往永成身上打,也往诗梅身上打。

 

       “你们两个一天到晚给我能,给我能,看看现在的结果,还能不能了,啊?!你们欺瞒我干啥,对你们有啥好处?你们说,你们给我说,快点给我说!”

   

       两个人都不说话。我越看他们俩越生气,怒斥道,去!都给我站到外面的太阳坝子里去!

  

       两人刚抬脚要走,我又大叫一声,永成,你给我站住!你今天不给我把报志愿的事情说清楚,就一直站到那里不要动!

 

       永成的脸涨得通红,放低了声音说,当时觉得全县那么多人都在报师范,自己肯定考不上师范,就填了高中……

 

       你放屁!你以为你妈妈是这么好哄的嗦!你把你的聪明劲儿都用到哪里去了?真是枉费了自己十年寒窗的辛苦!自己把自己的前途葬送了!你知道这几年我和你老汉供你们两兄妹读书有多难吗?老子起早摸黑,到县上菜市场那么远的路,一车菜一车菜地推去卖,有时间遇到一大车都卖不完,还要再全部推回来,连中午饭都舍不得买来吃,想把钱省下来给你们上学用。再看看你们的爸爸,你们快要考试那段时间,他每天天不亮就去屠宰场排队买牛头和羊头,回来饭都顾不上吃,就赶忙烧毛刮皮,给你们炖肉吃。啥活也不让你们干,就希望你们好好学习。可是你们呢,一个二个都十五六了,你们懂事吗?你们做的啥子事?就这样白白地把时间浪费了!把自己的前途耽误了!还有诗梅,好好的偏要去考啥子体校,那是你一个女娃娃上的学校吗?为啥不听妈妈的话,要自己毁自己?!

 

       说着说着我的火气又大了些,往永成的屁股和腿上一通乱打,直到把自己的胳膊打酸,把扫帚打断。

 

       永成没有躲,只是在原地,我打一下,他跳一下。最后,我实在气不过,甩了扫帚,呜呜地哭起来,并一个劲儿地自己打自己的脸。

  

       诗云死死地拉着我的手,哭喊道,妈妈,你不要哭了,你不要打自己了。他们不听话,你还有我,还有我,我给你考了第一名!

 

       这年九月,诗云如愿以偿地进入了县中学的初一尖子班;永成上了高中;诗梅说自己没有心思再上学了,主动留在家里帮我干活。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