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就在一夜之间,永成和诗梅一下子就长大了,懂事了。人都是在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才会成长起来,就像地里的庄稼、蔬菜,瓜果,到了那个生长点,再加上外在条件的有效刺激,便会适时而迅速地生长。尤其是诗梅,自从诗竹离家出走之后,她便成了家里孩子们事实上的老大,主动带着永成和诗云为家里的事情忙活,替我和顺儿分担。而永成和诗云也乐得听她指挥,常常像两个跟班似的围着她转。


  中伏萝卜末伏菜,立秋前后大白菜。按照民间的说法,在立秋前后种的白菜,会长得又大又壮,且不惧霜打,味道非常好。因此,每年立秋,我们都会在园中种上四五畦大白菜,等到十月中旬便可采收,放在菜窖里储存起来,可以吃一个冬天甚至是来年春季。当然啦,仅靠大白菜根本不能解决今冬明春青黄不接之时的吃菜问题,我们还会贮存土豆、萝卜等蔬菜。除此之外,还有腌菜、晒干菜。现在只要你肯干,就一定会通过勤劳的双手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有滋有味的生活。

 

  那天,我和顺儿带着孩子们在菜园子里翻地准备种白菜。等地翻得差不多时,便要将地修整耙平,然后点种。这些都是技术活儿,孩子们干不来,顺儿便让他们先去休息。命令刚下,孩子们便撒着欢儿地跑了。

 

  不一会儿,诗梅领着一个人过来,我定睛一看,竟然是永强。

 

  永强,你咋来了?!我抑止不住内心的欣喜,同时又有一种难言的委屈和气恼一波波交替着涌上心头。  

 

  妈妈,我—— 

 

  他刚一张口,声音便哽咽了。  

 

  走走走,快进屋坐。我和顺儿及孩子们都高兴地将永强迎进屋。  

   

  永强结婚以后,我们之间几乎没有来往。虽然逢年过节他和巧燕会回来看我们一下,但都是因为话不投机不欢而散。一想到他们当初给我难堪的情景,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再加上永强一开始就对我撒了谎,说巧燕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其实根本没有,直至现在他们也没孩子,据说巧燕怀了几次都流产了。我便因此气愤地痛骂他们说,这是老天爷在惩罚他们,谁让他们对爹娘不敬不孝,来一次骂一次,后来他们渐渐就不来了。三年前,听说他带着巧燕搬到了诗月家,跟皮子赶大车。皮子想办法把他的户口从我们这边迁过去,在他们队上落了户,还为他们要了一处宅基地,盖了三间房。永强凭借着自己的聪明好学和坚持不懈的毅力,跟队上的人学会了开小四轮,于是皮子又支持他买了一辆小四轮,给村里人犁犁地、拉拉粮食、肥料什么的。一年前,皮子认识了一个在他们县里修水渠的包工头,便介绍永强去给他们工地拉砂石料,日子还算过得去。我们闻知消息后,很是为皮子的仗义感动了一番。

 

  而现在,当永强将他此行的目的说完之后,我和顺儿都瞪大了眼睛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们真的是被这件怎么也料想不到的事情惊呆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永强说,皮子得了食道癌,前段时间去医院检查出来的,已经是晚期了。  

 

  我这才想起,他结婚时,诗月和皮子回来参加完婚礼,在我家住了两天才走的。那时顺儿让皮子喝酒,皮子不喝,说喉咙里被啥东西堵得慌,不敢喝酒,只喝了一碗稀饭。没想到那时就是食道癌的预兆。

 

  我急急地问永强,现在皮子在哪里?在住院吗?

 

  没有,在家里。他犟得很,说啥都不住院——

 

  天哪!  

   

  我想象不出皮子生病的样子,但眼前却不断滚过瘦小柔弱的诗月的身影,以及她四个幼小的孩子。两个外孙两个外孙女,每个孩子诗月都带回来让我们看过,大外孙军军应该十岁多了,大外孙女雪儿八岁多,小外孙平平六岁多,小外孙女雨儿四岁多,都是如此的年幼,不谙世事,让人想着就心酸。

  

  永强接着说,可怜姐姐一个人,又要带娃娃,又要照顾皮子,还要干菜园子和地里的活儿,你们都不知道她有多忙多累。

  

  顺儿说,你们也帮着她干一下嘛。

  

       这还用说吗?每次巧燕都跑得快得很,帮姐姐做饭带娃娃。可是——  

   

       可是啥?  

    

       永强用手抹抹脸,放慢了语速说,我给他们拉砂石料那个工地的老板前天找到我说,他要到市里面去包工,让我跟着他干。我跟巧燕商量了一下,准备到市里去,那样发展前途也大一些,一辈子窝在农村确实不行。可是姐姐姐夫这边,我们一走,他们咋办?我又实在不放心—— 

 

       我对顺儿说,我去,我去帮诗月带娃儿。

  

       永强说,我这次就是为这个事情来的。虽然皮子的弟弟也来了——

  

       啥子?皮子的弟弟也来了?哪个弟弟? 

 

       最小的一个弟弟,比我姐姐还大两岁。永强继续说道,可是来了又能怎么样,一个大男人,挑水每次只挑半桶,还不如巧燕一个女人!说是来照顾他哥哥,话说得好听!关键是这个人嬉皮笑脸、油嘴滑舌的,让人讨厌得很。我跟姐姐说过好几次,可是姐姐好像一点也不在乎——这个话,我也不能说得太多。姐姐心地善良,对人看不出好坏,我真的太担心她了。就是想让妈妈去劝劝姐姐,尽快地把姐夫他弟弟送回老家去,留他在这早晚会出事。

  

  我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得笑道,会出啥事?

 

  永强说,我也不知道,反正那个人给我的感觉,就是心术不正。

      

  顺儿始终未吭声,仔细听着,偏着头沉思。最后他说,永强,你跟你的老板到市里去发展是对的。一个人,出生不能选择,道路由自己选择,这个机会你不能随随便便地丢掉。你担心你的姐姐姐夫无人帮助照顾,说明你和你姐姐的感情深。放心,你姐姐家现在是最困难的时候,我和你妈妈是一定要帮到底的,实在不行还有诗梅和永成,都可以帮忙做点啥。今天你先休息一下,明天我们一起去,看看皮子。   

 

  我说,你就不去了吧,我们都走了,家里面咋办?  

 

  顺儿看看我,片刻道,行吧,我在家。

 

  第二天一早我们便坐上了到诗月家去的班车,到她家所在的村子已经是中午时分。

  

  永强把我带到诗月家门前,说家里还有事,他想先回家看看。说完便走了。   

    

  走进诗月家的小院,感觉这个小家拾掇得还不错。从院门直通入房门的小径两旁,栽上了几棵果树,有杏树、苹果树、桃树。房门前搭上了一排葡萄架遮阴。葡萄架下还栽种了一些花草,给小院平添了几分美丽和情趣。

 

  进屋后,看到一个二三十岁的男人正在擀面条,锅里的水开得滚起了许多大泡泡,热气腾腾的。

 

  妈,你咋来了!

  

  诗月从里屋出来,看到我,不知是烟呛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泪水瞬间涌出眼眶,声音也哽咽了。随即忙不迭地给我介绍,这是皮子最小的弟弟,叫有才。听说皮子病了,专门从老家赶来照顾他的。

 

  我“哦”了一声,心想:皮子的父母可真会给孩子起名字,大的叫秀才,小的叫有才,难道皮子的兄弟个个都是“才”?同时快速打量了有才一下。中等个儿,人比较清瘦,戴着个帽子。虽然衣服不怎么新,袖子上还有补丁,但浑身上下倒也收拾得齐整、利落,看上去比皮子讲究多了。永强说他不会干活,哪里不会干,这不是在做饭吗?

 

  他叫了我一声“婶儿”,我应了一声,随口问道:“有劳你了。今年多大啦?”

 

  “29了。”

  

  我走进里屋,一股呛人的烟味顿时扑鼻而来。

 

       怎么还抽烟啊,这么呛人!我皱着眉头说。

 

  “妈,你来了啊?”皮子正半躺在床头,见我进屋,便将身子坐正,把烟灭了,接着便是一通咳嗽。

 

  诗月边帮他捶背,边沉着脸对我说,他就是这个样子,说他他也不听,还骂我不给他烟抽,不给他酒喝,想早点把他难受死。

 

  “你胡说啥子?”我一听就生起气来,冲着皮子嚷道,“你看看诗月为了操心你都变成啥样了,瘦得像皮包骨一样!你再看看她的眼睛,又红又肿——一天到晚要伺候你,还要管几个娃娃,你真是没有良心!”

 

  皮子歪着头,口中嘟嘟囔囔的我也没听清。

  

       我看到他乱蓬蓬的头发,爬满了脸的胡子,脸色蜡黄,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不由得替诗月焦虑起来。我果断地说,今天下午就到医院去。一定要住院。

  

  我不住院!早死早了,花那些冤枉钱干啥?


  早死早了?你说得倒轻巧!早知道自己要死,你还结婚生娃娃干啥?既然结了婚,就要为你的老婆和娃娃负责!男子汉大丈夫,行事就要大大气气的,莫动不动就说死,又丧气又让人笑话,也辜负了自己上半辈子的英名!

 

  丝毫不卡壳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诧。皮子也最终同意住院了。

 

       住进医院后,我问医生皮子这病究竟是如何引起的,医生说,这病是他长期饮食不规律,嗜烟酗酒造成的。你看他,躺在病床上还嚷嚷着要酒喝,抽烟就更别提了,都咳出血来了还要抽,不给他烟他就骂人,连医生都骂。


       诗月每天的心情可想而知,不能向她提皮子,一提就眼泪汪汪,哽咽难语。在医院照顾皮子的事,都是我和他弟弟有才,白天是我,晚上是有才。跟他相处的那些天,感觉他除了有点油嘴滑舌之外,人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照顾人细心周到。


       二十多天后,皮子离开了人世。临终时,他托付自己的弟弟好好照顾他的几个孩子。按照他的遗言和诗月的意思,死讯谁也没有通知,只有我们一家人把他送走了,包括大妹和大妹夫。而我,因为不放心诗月,也暂时没有回去,打算等她度过这段时间以后再说。

 

       在这里要说一下有才。他比诗月大两岁,因为家境不好且是个秃头,一直未婚。据他说家里还有两个哥哥和三个姐姐,都已成家、出嫁。母亲早在大哥皮子出来闯荡社会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父亲还健在,今年刚刚70岁。

 

       有才原本只是得了消息来新疆照看哥哥,现在因为有哥哥临终的嘱托,不敢轻易违背,就长住了下来。他平日里勤快地做这做那,看到家里有什么活就干什么活,除了接过哥哥赶大车的活计以外,也喜欢侍弄些花草。我刚来时看到院子里的那些花草,还以为是皮子种植的,后来诗月告诉我,那些都是有才来了以后他种的。他在庭院里开了几个花池,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些花种子,当花儿竞相怒放的时候,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院就变得十分灵气十分美丽了。

  

       我当然也看出了他对诗月的心思。按说年近30还未娶的他,对朝夕相处的嫂子动这样的心思也很正常,可是我总觉得那样有悖伦理,便总是劝诗月赶紧自己找一个对象,也给有才找一个。而诗月总是不阴不阳地说自己不想找,也一直操心着给有才找一个,可是没有发现合适的。

   

       有一天,小外孙女雨儿发烧了,闹得不行,于是我就带她出去到村头的卫生所打针,然后又到小商店里给她买了点糖果吃。

  

       谁知回来的时候,却看到了不该看也不想看到的一幕。当时我进了院门就听到屋里“嘻嘻哈哈”的声音,心想:走的时候就诗月一个人在家,是谁来了呢?便悄悄走到窗边,这一伸头不要紧,正好看到有才正在给诗月整理衣领,好像是买了新衣服给诗月试,顿时心里大惊。

   

        种种疑虑和揣测一起涌进脑海,我屏住气想,此事非同小可,我没看见也就罢了,看见了就一定要管。可是,怎么个管法呢?见了他们又怎么说呢?

 

        我故意把门开得哐当响,屋里的两个人也很知趣。有才很快就出来了,脸上是意犹未尽的笑意。他快快瞟了我一眼道,婶儿回来了?我口渴了,回来喝点水。我这才注意到院子里面他停放的骡子车。

 

        我可能是气糊涂了,一看到诗月,话说得非常难听。

 

  “你想男人想疯了吗?忘了自己是当嫂子的人吗?啷个要做那样不知羞耻的事?!”

 

  “哎呀妈妈,你在说啥呀?”诗月看着我,一脸的不悦。

 

        她那苍白的、娇柔的面容,让我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不像是一个当母亲的人说的,语气便微微有些缓和。

   

       “我也知道你一个人带几个娃儿不得行,不是一直在托人给你找对象吗?你就不能耐心地等一等?我不能随随便便给你找一个啊,再怎么样也要和你配得起才行啊。”我突然话锋一转,正色地问道,“你老老实实跟妈妈说,你是不是跟他已经?”

   

  诗月转过身,将头埋得很低很低,随后又开始抹起泪来。


  “妈妈,既然你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了,我也不瞒你,我是想要跟他的,这一辈子都跟定他了!”

 

  “不行,你跟谁也不能跟他!你和有才不行,你是他的嫂嫂,你们两个说啥也不能在一起!”

 

  “现在婚姻自由,我们两个相互都喜欢,为啥不能在一起?是他的嫂子又怎么了,他还比我大两岁呢!再说他聪明,人也勤快,对我和娃娃都好,有啥不行的?”

   

  没想到平时不怎么言语的诗月,竟然变得如此会说话了。她一提婚姻自由,我反而不知道该如何教育她了。想当初她和皮子的婚事,是我们没本事没能耐与洪思仁对抗的结果,她美好的青春年华就那样短暂地结束了,本来我心中就对此一直愧疚不安,现如今她和有才一个有情一个有意,我还有什么理由去阻止他们呢?

 

       我最后只好说了句:那你自己看着办吧,只要你觉得好就行。以后若是有啥子事情,莫要怪当妈的没有给你敲过警钟。

 

       我决定回家。

 

       回到家后,我心里不知怎么回事总感觉空落落的,好像装着很多东西,又好像什么东西都没有装。一会儿想着之前永强说的话,一会儿又想起了有才在诗月家种的那些花草。永强说,他觉得有才心术不正,不知道他为何对有才会如此评价,按说爱花的人一定也是有爱心的人,最起码人不坏。而永强说的也应该不是凭空捏造。诗月啊诗月,你该怎么办,我又该如何替你拿主意?

   

       顺儿见我一副茫然失措的样子,就问我怎么了。

 

       我气鼓鼓地说道:诗月要嫁人!嫁给皮子的弟弟,她的小叔子,你说咋办?

 

       顺儿也是一愣,继而笑道:这是好事呀,你生啥子气?我看他们两个正合适。

 

       我不以为然地斜睨了他一下。

 

  “你想啊——”他继续说道,“诗月现在已经是几个娃娃的妈了,还能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即便是那个人对她再好,也不可能完完全全地对几个娃娃好噻。他们两个,一个是嫂嫂,一个是小叔子,说起来是有些不合适,可是你想想,现在除了有才能照顾他们娘儿母子,还有谁比他更合适?我认为这是天老爷的安排,就是这么巧的事吧。”

 

 

  我仔细想想,也确实是这样,便不再做声了。

   

       就这样,有才成了我的大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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