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里的油快熬尽了,豆粒大的光,又昏又暗。

  巴格依罕躺在炕上,“咳咳咳……”地咳嗽着,不时地吐血,她脸色蜡黄蜡黄的,没有一丝血色,瘦得就剩一把骨头了,守在妻子身旁的邢布利德,知道妻子的肺结核已经到了晚期,实在是没救了。

  人不行了,可邢布利德仍然还在翻着那厚厚的药典,一心想找到起死回生的妙药,立刻给妻子吃下去,出现那神话般的奇迹。他翻啊,找啊,心里明明白白的,一切都晚了,可他还是在字里行间艰难地寻觅着……他觉得只有这样做,自已的心情才能稍稍的平静一点。夫妻十四、五年了,自己有多少事情,对不起她呀?在这个家庭里,自己简直成了住店的客人,家里外面的活计,她一个人包下了;照顾老人,是她的事;两个儿子,鹤龄、鹤林,两个女儿,鹤荣、鹤兰,都由她一手拉扯……就是铁人也得磨去几层皮呀!妻子呵,贤惠勤劳的巴格依罕呵,自已整天在外面东奔西走的,可你理解丈夫,支持丈夫,可丈夫没有为你分忧,没有给你以温暖呵……

  “八一五”日本鬼子无条件投降以后,蒋介石又发动了抢占东北的反革命战争。塞北的各族人民,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同国民党匪徒又展开了“拉锯战”。一会儿,阴云密布,电闪雷鸣,国民党和土匪来了,抢牛赶羊,杀人放火;一会儿,八路军追上来了,冲锋号、喊杀声震天,打走了国民党反动派,搞土改,闹翻身,解放区又是晴朗的天。苦大仇深的邢布利德,一眼就看准了,共产党和八路军才是佛爷派来的天兵天将。随着太阳光走才不会挨冻,跟着共产党走才会幸福,共产党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强烈地吸引着邢布利德。只要是共产党叫他做的事,他起早贪晚,顶着枪子儿也要完成。他哪有工夫天天回家呀,跟共产党和八路军整天都跑顺腿了。

  邢布利德就像清楚自已的药褡子一样,清清楚楚的记得,那是1947年初冬的一个晌午,他拖着疲意的身子,顺路回家,看正“猫月子”的妻子。

  妻子生下二女儿鹤兰已经十几天了,可他还没进家门呢。邢布利德进屋放下药褡子,看了看新生的女儿,柔声地陪笑说:“我回来了,侍候你两天,叫你吃几顿舒心的饭。”

  妻子没吱声,把身子翻了过去,留给他一个脊梁骨。是啊,古往今来,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不成章法的章法,谁家的女“猫月子”,男人不前后守着,侍候侍候呢?

  “你生气了?”邢布利德温和地问。

  “鸟儿有窝,牛羊归,有谁像你不进家呀!”妻子气呼呼地叨咕着。

  “我忙着给人家看病呵!”邢布利德解释着。

  “女人生孩子是着玩的事吗?”巴格依罕抽抽泣泣地说:“你就不怕产前产后,风啊火的,我们孩子大人一点儿不在你的心上……”

  “瞪瞪瞪……”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区委通讯员满头大汗地走了进来。“邢大夫,可把你找到了。”

  “什么事啊?看把你急的跟牤牛下山似的。”邢布利德问。

  “区委书记叫你赶快到区上去。”

  “谁病了?”

  “北阜义县的县委书记阿英嘎的妻子。”

  “知道是啥病吗?”

  “月子病。”

  “蝎虎吗?”

  “说是昏迷不醒。”

  “病人在哪儿?”

  “义县城里住。”

  “一百多里啊!”

  “嗯!”

  邢布利德没有再开口,把焦急的目光射向了妻子巴格依罕。

  妻子一听是共产党的县委书记的女人得了紧病,她躺不住了。她看得出邢布利德急切的目光,知道丈夫的心。她擦了把眼泪,下地从一个盆里摸出四个煮熟了的鸡蛋,递给邢布利德,催促说:“路上吃,快走吧!

  百灵鸟美,美在嘴;妻子美,美在心灵内。在妻子的支持下,邢布利德同区上一名老交通员,半天一宿没停脚,夜闯浪花翻腾的大凌河,行程一百多里,穿过敌人岗哨,巧过封锁线,冒着生命危险,潜入义县城,把产后急热惊风的县委书记的妻子,抢救了过来……

  “咳咳咳……”妻子又是一阵激烈的咳嗽。

  邢布利德忙着把痰盆端过来,妻子全身抖动着,大口大口地吐血。她咳嗽一阵,吐完了血,躺在炕上不出声了,仿佛集中全部的精力熬着痛苦,熬着生命最后的艰难时刻。

  灯里的油熬尽了,忽闪忽闪的,眨眼就要灭了.邢布利德看灯就要灭了,蓦然想起了给灯加油。他轻轻地下地,拿起油瓶子,给灯里又倒上了油。油灯的火苗,跳动了几下灯又亮了起来。灯光照在妻子扭作一团的身上和像黄土一样的脸上,她的嘴唇微微地动了动,用细小的声音问:“啥时候了?”

  “天快亮了。”

  “你也躺一会儿吧!”

  “我不困。”

  “熬几宿了,能不困吗!”

  妻子巴格依罕最后的疼爱,使邢布利德的心里,像有十八条忙牛顶架一样的难受,他把药典往一边推了推,再也看不下去了。妻子啊,温顺贤惠的妻子啊,你为什么整天像牛样地干活呢?一年多以前,你就得了肺结核,可你不声不响,还是那样拼命地干,可等我发现你病了,那时都晚了。你吃着药,咳着血,还是起早贪晚的手脚不闲着,病人怕劳累啊,可你总瞒着我,干那些过重的体力劳动,药不都白吃了吗?唉一一到现在一切都晚了,能搬石头砸天也晚了,治病治不了命啊!是呀,人世间也没有我这样相心的丈夫,自己是医生,为啥不早早地给妻子看看病呢?妻子说没啥大病,自已就丢下家不管了,在外边一跑就是十天半个月的,这对得起妻子吗?邢布利德捂着胸口,就像有万枚金针在猛烈地刺着他的心。他低着头,咬着嘴唇,忍受着良心皮鞭的抽打。“天哪!哪儿有后悔药啊!”他用拳头猛劲地击打着脑门:“天哪!多少钱能买来后悔药啊!”他用手拍打着自已的胸口……

  金秋时节,庄稼人正忙着割地。

  这天,区上又来信,请邢布利徳赶快去县里,八路军一位连长突然手脚麻木,不听使唤,叫他给看看。

  没等邢布利德说话,妻子巴格依罕着忙了。“去吧,那还寻思啥,八路军叫咱们翻了身,咱不给亲人看病,给谁看。”

  邢布利德背上药褡子,嘱咐说:“你有病别忘了吃药,地等我回来割。”

  “你就放心地走吧!”

  “不,你可不能上山,一干活一受累药等于白吃。”

  “知道了。”

  邢布利德迈出门槛,又叮咛:“吃药,别干活!”

  “嗯!”

  邢布利德到县里,给那位连长看病,又给一些战士看病,一耽搁就是五、六天。

  在县里,他问一位首长,“等全国都解放了,能不能建一所蒙医院呢?”

  首长一时不解,“蒙医院?”

  “是啊,建一所蒙医院,用蒙医蒙药给更多的人看病。”邢布利德自从接触共产党以后,就产生了建一所蒙医院的愿望“瑞应寺都有门巴扎仓,我们共产党就不能建一所门巴扎仓吗?”

  首长明白了,这位蒙医是想发展蒙医药啊,他连连地说:“太能了,太能了。我们将来建的蒙医院要大大的,叫这些乡下蒙医都去,在那里工作。

  邢布利德相信那位首长的话,心里就像有一块糖,慢慢地化着,化着……

  等邢布利德从县城里回到家一看,山上的高粱、谷子都割倒了,妻子也累倒在炕上。

  唉,对这个干活不要命的女人啊,邢布利德有什么办法呢?就是山上的庄稼都丢了,放羊、放牛,也不能把命搭上啊!庄稼没了,明年还可以种,人死了可不能复生呀!假如你不一边咳着血,一边割地的话,能有今天吗?能病到这个程度吗?是呀,是呀,说活了三只死鹿,说活了九头大牛,还是怨自已啊!自已明明知道恨活计不要命的妻子,为啥不求个人把地割了呢?糊涂啊,我多糊涂啊!俗话说:老年丧子,中年殇妻,人生最大不幸。这天降大祸的事为啥偏偏叫我摊上了?你要走啦,这稚小的四个孩子,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叫我怎么拉扯他们呀……你呀,这一辈子净跟我受罪了,可下子盼到亮天了,家乡解放了,阜新解放了,全东北解放了,穷人就要过芝麻开花,一节比一节高的好日子了,可你就要……

  “咳咳咳……”妻子又是一阵震心动腑的咳嗽,又是一阵大口大口地吐血……

  灯光又昏暗下来了,油又要熬干了。

  忽而,巴格依罕的眼珠来回乱转,双手在身旁乱摸乱抓……

  邢布利德痛苦地问:“你找什么?”

  “孩子,孩子们!”

  “孩子们都在那屋睡觉!”

  “我不行了。”

  妻子说话费劲了,断断续续地说:“把,把……孩子

  ……交……交给你了。”

  邢布利德流下了又苦又涩的泪,不住地点头。

  妻子的目光散了,发出特殊的亮光,一会儿,嘴角一抖动,闭上了双眼。

  灯里的油也熬干了,终于灭了。

  天虽然到亮的时候了,可雾气沼沼的,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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