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的夏天,是个多雷雨的夏天。

  这天傍晚,清亮亮的天头,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块恶拉拉的黑云彩,一把金闪闪的亮剑从长空劈下来,随后“嘎——啦——啦——”一个响雷,掉起了玛尼珠那么大的雨点。

  闪电、巨雷、雨点,把一个骑着大黑马的伪警察,旋风般地送进了邢布利德家的院子里。

  在外屋正烧火的邢布利德的妻子巴格依罕,一看院子里进来了个警察,就像看见了恶魔一样,吓得腿发软,脸煞白,忙进屋对丈夫说:“糟了,黑狗子①来了。

  “说我不在家。”邢布利德一闪身,躲进了盛破烂的里间小黑屋。

  “这家还有个喘气的没有?”伪警察靠拎着藤子马棒,骂骂咧咧地进了屋,“你当家的呢?”

  “看病去了。”

  “上哪儿?”

  “不知道。”

  “接到给署长看病的信了吗?”

  “信是捎来了,可他不在家呀!”

  “他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

  “我们一找他看病,他比鹿羔子躲得还快,穷骨头一找他看病,他跟粘糕一样贴着人家。”黑狗子用藤子马棒“当当”地敲着炕沿,气急败坏地说:“他一会儿回来,叫他赶紧上警察署,今天晚上不去,署长扒他的皮!”

  善良胆小的巴格依罕,吓得心跳如打鼓,连忙点头:“喳!喳!”

  警察狗子耍了一阵兔子欢,骑着大黑马滚蛋了。

  今天吃晌午饭前,警察署叫人给邢布利德带来了信,说警察署长追“嫌疑犯”把胯骨摔坏了,让邢布利德火速前去给署长看病。

  免子跳进了熬萝卜锅,活该好丧,邢布利德才不给那个日本鬼子的走狗看病呢!这群黑狗子,仗着日本人,可把穷百姓欺负苦了,今天他们抓“劳工”、“抓浮浪”、“抓经

  济犯”;明天他们抓“思想犯”、“国事犯”、“嫌疑犯”……整得老百姓叫苦连天,鸡飞狗跳墙,太阳一落人们都不敢出门,怕被当“国事犯”、“嫌疑犯”抓去。当大夫的邢布利德,也没少受黑狗子的熊,吃了不少眼前亏……

  前两年的一天晚上,邢布利德在外面给患者看完病回家,走到半路碰上了两个黑狗子。那两个家伙喝酒喝得跟红眼耗子似的,拦住邢布利德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大马棒。打得邢布利德眼前金星乱迸,脑袋要瓣了似地疼。他压着胸中燃烧起来的怒火,大声问:“你们凭什么劫道打人?”

  “你,你是个‘嫌疑犯”,妈那个巴子的,就,就打你。”喝短了舌头的黑狗子喝骂。

  “我是看病的大夫。”

  “大夫?”另一个黑狗子揉採眼晴,细瞧瞧,又摸摸邢布利德背着的药褡子,“嘿嘿嘿……我们说你是啥就是啥。狗鸡巴的,行啦,掏钱兔灾吧!”

  “对,对……对,妈那个巴子的,给……给钱,”短了舌头的黑狗子走上前来,把邢布利德身上翻个遍,把钱揣进自已的腰包,“穷……穷鬼,オ……才这几个钱。”说着,这两个缺德冒烟的家伙,深一脚,浅一脚,喷着臭臭的酒气走啦……

  邢布利德虽然没有看透山的眼睛,却有看穿黑狗子心肝的目光。这些为虎作伥的黑狗子,尤其是那个署长,他们纯粹是一伙“官胡子”。别说署长的胯骨摔坏了,就是死了,邢布利德才乐呢!想让他去给署长看伤,等着吧,等到癞蛤蟆长白毛,狗长牛犄角的年月吧!

  邢布利德不去给署长看病,妻子巴格依罕害怕了。她恐怕跟虱子生气,烧了新棉,惹出麻烦来。这不,方才黒狗子找上门来了。黑狗子吹胡子瞪眼晴的,吓得她脊梁骨都冒汗了。黑狗子一出院,她劝丈夫,“孩子他阿爸,你就去走一趟吧,就算看驴治马地给那牲口看看,免得惹祸招灾。”

  邢布利德气愤地说,“这群黑狗子,牲口不如,我才不给他们看!”

  妻子温和地说:“看见红了眼晴的狼,聪明的羊儿就得躲开,黑狗子咱们惹不起呀!”

  邢布利德说:狼吃饱了肚子,见到羊还是咬死的。黑狗子是咱穷人的死对头啊!”

  “你就愿意往天上扔石头,不怕砸脑袋?”

  “烈火压在地下,早晚会窜到空中,伪满是兔子尾巴,长不了。”

  “唉,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啥你总是顶风扛秫秸呢?“温顺善良的妻子掉开了眼泪,没完没了地叨咕了起来:“这些年的穷日子就够难熬的了,穷过富过的,图个太太平平的,喝凉水也比喝牛奶强。可你倒好,今天给狮子拔牙,明天捅老虎屁股,你不去给人家署长看病,一会儿人家来了,万一找到你,还有咱全家的好?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这一家人可怎么活呀!鸣——鸣——……”

  邢布利德的心里,像一团缠缠裹裹的羊毛,乱极了。他那勤劳、纯朴、可爱的妻子巴格依罕,已经过门九个春夏了,并给他生下两个虎虎生生的儿子。这几年,她家里外头,打食、锄田耙垄,哪天不出几身汗;她侍候双目失明的老母亲胜过亲生的女儿;她精心地照料有病不起炕的父亲,一直到二年前去世;她带孩子,浆洗缝补,可怜一片慈母心……三年前,邢布利德看岳母年近八旬,有病的大舅哥人口多,实在照顾不过来,他又把岳母接来养老,负担本来就过重的妻子,依旧咬紧牙关,支撑着,一直到岳母去年最后咽气。……巴格依罕,他那才三十六七岁的妻子,累得有些猫腰了,两鬓染上了白发,脸上的青春活力消失了,鱼尾纹一天比一天加深,未老先衰,像个老太婆了。他的心里十分内疚,自己是个男子汉,是一家之主,可整天在外边东奔西跑,一家老老少少的重担,都交给了妻子,竟把她操劳成这个样子,对不住她呀!她哭哭啼啼地劝自己去给那个狗署长看病,绝不是让自己去讨好那个畜牲,而是怕那只恶狼红了眼睛,伤害自己啊!善良的妻子啊,心里装着丈夫,丈夫有什么理由不为妻子分呢?……

  “轰——隆——隆”沉雷在屋顶上炸开,向遥远的天边滚去,把邢布利德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呜——呜——巴格依罕还在哭泣。还在磨叨:“你呀,你呀,你不怕得罪狗子。自己顶风杠秸秆行啊,可这一家孩大老小的,命都在你手里擦着哪!谁不知道那群黑狗子,心比狼的还狠,比蛇的还毒,整死穷人就跟杀只羊羔一样。你呀,你呀,你为啥总把我的话,挂在干巴树杈上,挂在空心树上呢?呜——呜——……”

  宝老,宝老②!“邢布利徳的心有些受不了。“明天一早我就走,躲到远远的地方去给人家看病,黑狗子来找我不在家,他们也找不着茬,这不就行了吗?”

  “黑狗子今天黑下再来呢?”

  “你看看,外面连风加雨的,他们能来吗?”

  “佛爷保佑,他们可别来。”妻子听邢布利德这么说,算是止住了眼泪。

  风扯着雨,雨助着风,在这风摇雨飘的蒙古族山村里,只有响雷在夜幕里发出魔鬼般的怪叫;只有闪电在夜幕里像黑蟒鞭一样狂舞。吓得草丛间的昆虫,停止了喧嚷和啁啾;吓得牲口圈里的牛马,不敢咀嚼夜草;吓得人们都早早地在了炕上……

  “唉——”巴格依罕躺在炕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雨,大大地下吧,风,可劲可劲地刮吧,叫黑狗子出不来门,腾过今天黑下,明天起早丈夫一走,也就净心了。她怕黑狗子来,不敢想黑狗子的事。好不容易忘记了黑狗子。又想起了自己的哥哥。前不久,嫂子死了,留下两个小侄儿。大的才十四岁,小的十二岁。哥哥多年老慢气,重活一点也干不了,这三口人怎么活呢?神佛有眼啊,哥哥千万别摊上什么事了……她的脑子里,忽然出现黑狗子砸大门的凶象,忽而浮现哥哥倒气的面容,每根神经又紧张了起来,她翻过身来,对丈夫说“孩子他阿爸,我的心总是悬空着,今黑下要出事吧?”

  邢布利德伸手摸摸妻子“蹦蹦”乱跳的胸口,安慰说:“没事,快半夜了,睡吧!”

  巴格依罕把脸贴在丈夫宽大的胸脯上,心神似乎稳定了些。

  “咚!咚!咚!”窗外传来了敲门声。

  就在同一时间内,邢布利德和妻子一跃而起。

  “准是黑狗子!”妻子的心跳出了胸口窝。

  邢布利德就像听到枪声的小鸟,赶紧蹬上裤子,跳下了地。

  “咚!咚!咚!”又是一阵敲门声。

  “赶快藏起来吧!”妻子催促说。

  邢布利德摆了摆手,叫她先别吱声。

  片刻,大门外又传来了“咚!咚!咚!”敲门声。

  “还等啥,快躲起来。”妻子巴格依罕推着丈夫,要急疯了。

  “不像是黑狗子,可能是请大夫的吧。”邢布利德思考着说。

  “你疯了,一敲门就是请大夫的?”

  “假如是黑狗子,恐怕他们早把门砸碎,进来啦。”

  “那你也先躲起来,我去看看。”

  妻子巴格依罕顶着雨,走到大门旁,胆胆怯怯地问“谁呀?”

  “我,妹子开门哪!”

  妻子听出来了,是自己哥哥的声音。黑灯瞎火地冒着这么大的雨,哥哥来干什么呢?她急忙打开大门,把哥哥让进屋里。

  邢布利德看大舅哥滚巴得浑身泥水,不知出了什么事,忙问:大哥,咋的啦?

  老慢气大舅哥喘了一会儿气,说:“天刚一黑,不知从哪儿来了一伙日本鬼子和警察,在我们胡宝吐村抓劳工,我这六十岁的老病篓子,他们也不放过。这帮恶狼砸开大门,一进院,我就忙着从后门跑出来,连滚带爬,走了半宿,总算走到你们家啦。”

  “我那两个小侄子呢?”巴格依罕问。

  “在家呢,我算顾不过来了。”老慢气的哥哥喘着说。

  “这是什么年月,穷人真没法活呀!”巴格依罕又掉开了眼泪。

  “眼泪换不来狼的心肝,哭有什么用!”邢布利德把拳头攥得“咯咯”直响,满脸怒气,爽快地对妻子说:“明天你去把两个孩子接来,都在咱家先躲躲再说。”

  “躲过初一,还躲过十五了吗?”妻子知道,谁家窝藏逃走的劳工,那可了不得啊,“我是怕把你们哥俩都抓去,这个家可就没了。”

  “咱们穷人,活就活在一块儿,死也死在一块儿。黑夜多长总会有亮天的时候。”邢布利德目光如电,向漆黑的窗外射去。

  窗外,亮闪道道,霹雳声声,大雨哗哗,闪电,挥起长长的金剑,砍吧,砍吧,把人间的害人虫,斩草除根;霹雳,滚动炸开吧,炸开吧,把人间的活地狱炸个粉碎;大雨,瓢泼似地下吧、下吧,让雨注汇成拍天的巨浪,把这个黑暗的旧世界冲垮……



  ①黑狗子:伪满警察穿黑、黄两色服装,老百姓叫他们黑狗子、黄狗子。

  ②宝老:蒙语,行或行啦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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