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沉沉昏暗暗的伪满时期,塞北的蒙古族人民,不但受封建王公的残酷剥削,还要受日伪当局灭绝人性的压榨,伪满政府在所谓“国民皆劳”的口号下,今天抓“国兵”,明天组织“勤劳奉仕”①,三天两头“派劳工”、“抓劳工”“抓浮浪”②,别说青壮年人,就连六十岁的老头子,十几岁的孩子都被硬抓去做苦役了。山村无人耕种、放牧不算,日伪当局税收横征暴敛,“屯中房地,于课地捐外,又加税数种,每亩地年需付捐税共约十余元。……家中车、马、牛、大,鸡、鸭,一概登记,课以重税。又新增户别捐,凡未饿死之家,按人口用度,必须纳税,比地亩还多。……妇人剪发,月税四角,后髻二角③”。“九·一八”事变前,国内税有十三种,到伪满时期,猛增到三十四种,还不包指其他地方税,一时间,暴政似虎,苛捐如狼,蒙古贞民不聊生。特别是那些被王公贵族骂为“贱骨头”的穷人,一旦有了病,十家就有九家请不起大夫,吃不起药,只好任凭疾病的折磨,躺在炕上等死。
面对日伪的凶残统治,邢布利德恨之入骨,怒火心中烧。他虽然没有能力,把蟒古思一样的关东军赶走,他虽然没有力量,把活地狱一样的伪满政权推翻,但是,他是一名医生,要治病救人,为家乡的父老减忧分愁。
富人家有了病人,邢布利德治病投药,分文不多取。别看财主的心是黑的,医生的心可是红的,善良的邢布利德,从不干巧取豪奇的丧良心事。穷人家有了病人,他主动送医送药上门,治好病没钱不要,留下一片情意。这样一来,他药褡子里的药,一天比一天少了.金灯银灯再好,装上油才会发亮。医生没有药,怎么能给患者治病呢?药,药啊,邢布利德为缺药大伤脑筋……
智慧是穿不破的衣裳,知识是取不尽的宝藏。邢布利德在跟乌恩巴依尔老大夫学徒的时候,常常跟老师到前山后岭采药,回来炮制加工,制成汤剂、散剂、丸剂、糊剂,灰剂、酒剂,投给患者。一想到采药、制药,邢布利德心里亮了。对,蒙乡附近的山上、河边,野生药材丰富,只要自已多吃点苦,多采些药,穷人吃药不就不愁了吗?
春风习习,刚一开化,大雁还没飞回来的时候,是采根茎药的最佳时季。邢布利德背上药篓,到山上、沟边,采回来草乌、重娄、白头翁……盛夏炎炎,鲜花盛开,百花争艳,是采花类药的良机,他背上药篓,采回来玉簪花、龙胆花黄刺梅……秋风送爽,万物成熟,更是采药的旺季,他背上药篓,在河滩、水泡子里,采回来了地锦草、菱角、党参……这回邢布利德忙欢了。从春到秋,他头顶烈日,沐浴风雨,跑遍了塔子沟山、佛寺南山等大小山头,四处采集药材。有患者他就去往诊,没患者就忙着采药,炮制加工药材。为了减低药物的毒性,改变某些药物的性能,提高其对疾病的治疗效果,对不同药物采取不同的炮制方法:或煅或烫、或炒、或炙、或熬膏、或洗、或淘、或泡、或淬、或煮、或蒸。他经常是火辣辣的日光头上照,通红的炉火胸前烤,串串汗珠脸上流。几年如一日,他记不清制出了多少草药,救活了多少穷人的生命。王爷诸颜④口头上的“贱骨头”,却是邢布利德的眼珠和上帝。他为穷人治病不但用心,而且什么贵重的药都舍得拿出来。
一天晚上,邢布利德在大庙村给一位患者看完了病。女主人端上热气腾腾的菜饭,正要吃饭的时候,男主人打了个咳声,说:“陶腾加卜的孩子病得不轻啊!”
刚拿起筷子的邢布利德问:“没请大夫吗?”
“他没钱,吃不起药啊!”
“没钱就不看病啦!”邢布利德放下筷子说:“我去看看。”
“邢大夫,邢大夫,别,别,吃完饭去。”
“不,看把孩子的病耽误了。”
主人两口子又拉又拽,还是没有留住邢布利德。他背上药褡子,急三火四地向陶腾加卜家走来。
麻绳偏从细处折,人越到深水越过不去河,本来就很穷的陶腾加ト,五、六岁的大儿子又得了重病。孩子烧得全身跟火团似的,呼吸急促,躺在那儿连眼睛都不睁了。壮年的陶腾加卜双手抱着脑袋,坐在孩子的身边,一筹莫展。孩子的阿妈合掌为十,虔诚地跑在佛前,嘴里直劲儿叨咕着:“包日很古如本额尔得尼呀,包日很古如本额尔得尼呀,阿布日拉⑤!阿布日拉!……”
“咚咚咚……”院子里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陶腾加ト的妻子一回头,见邢布利德背着鹿皮药褡子,闯了进来。她忙从佛龛前站起来,又惊又喜地说:“佛灵总是追赶着魔
鬼,邢大夫一来,我的儿子该除灾了。”她又忙着向屋里喊:“孩子他阿爸,邢大夫来啦!”
陶腾加ト脸上愁容飞散,忽地跳下了地,接过了邢布利德的药褡子。
“这孩子都病四、五天了,找喇嘛念了一气经,还病沉重了。”陶腾加卜的妻子对邢布利德说。
“喇嘛念经驱鬼,巫婆神汉请神,都是骗人坑人的,孩子有病不请大夫,不吃药不行!“说着,邢布利德上炕给孩子切脉。
一说吃药,陶腾加卜的两道浓眉拧在一起,脸上又布满了愁云,“哎,穷人贱骨头,上哪儿弄钱给他吃药啊!”
“大夫是治病教命的,从不想钱。”邢布利德微微地笑着说:“我还就愿意给贱骨头看病。”
“邢大夫佛心啊!”陶腾加卜的妻子问:“你看这孩子的病?”
“急热惊风。”
“有救吗?”
“吃点好药吧,不然命保不住啊!”
一说吃好药,陶勝加ト急了,“邢大夫,我没钱哪!”
“什么钱不钱的,救孩子的命要紧,”邢布利德拽过药褡子,从褡子里拿出一个小红布包,打开小红布包,里面露出一个黑色的小檀香木盒,又打开盒盖,里面露出一个小玻璃瓶,邢布利德拿出小玻璃瓶,打开橡皮盖,把瓶里黑色的高粱粒大小的药物,就要往外倒。
陶腾加卜看邢大夫对此药布包盒藏,视为珍宝,忙问:“邢大夫,那是什么药?”
“麝香。”
“麝香?”
“嗯。”
陶腾加卜虽然没见过,但早就听说过,麝香、熊胆、牛黄,都是珍贯稀少的名药。大夫虽然嘴上说,钱不钱的好说,可这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大夫自已从山上采来的,用完了不给人家钱能行吗?想到这里,陶腾加ト上前把手攥住了小药瓶,“邢大夫,这麝香,我们不用。”
邢布利德解释说:“麝香解毒通窍,是神经兴奋剂,有镇痛等功效,孩子的病这么重,不用点麝香怎么行呢?”
“这是很贵很贵的药啊!”
“我只想救救你的儿子,不向你要一分钱,行吧!”邢布利德真诚的说。
陶腾加卜慢慢地松开了双手,这条倔强的硬汉子掉下了眼泪。
邢布利德用麝香配好了药,亲手把药给孩子灌了下去。他同陶腾加ト夫妻一直守到小鸡叫,看孩子的烧退了。睁眼睛了,又给孩子灌了一副药,才躺下睡觉。
第二天一早,陶腾加卜的儿子起炕吃饭,屋里屋外地玩耍起来。看到活泼可爱的儿子的病好了,陶腾加卜夫妻脸上阴云被疾风吹去,顿时艳阳高照。他们把儿子拉到身边,夫妻俩你亲一口,我亲一口,把儿子亲愣了,他睁着圆溜的大眼晴,看看阿爸,又看看阿妈,心想:“阿爸和阿妈今天是咋的啦?为啥这样一口挨一口地轮番亲我呢?是的,一个还不懂事的孩子,怎能理解父母此时此刻的心情呢?假如不是邢布利德大夫主动上门送医,假如不是邢布利德大夫拿出好药,精心地守护一夜的话,他们还有这个可爱的儿子吗?儿子是父亲的骨血,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啊!然而,在死神要夺走孩子性命的时侯,他们当父母的因家穷,曾想让孩子凭命由天了。是人家邢布利德大夫救了孩子的一条小命啊!他们有些悔恨,悔恨当父母的不如当大夫的爱喜孩子;他们十分感激,感激这位爱给“贱骨头”治病的大夫。可是,他们是一个穷人家,能拿出什么来酬谢大夫呢?夫妻俩商量一气,决定让孩子认邢布利德大夫为“干佬”,算是他们夫妻的一份心愿吧。
陶腾加ト把自已的心思对邢布利德说了。邢布利徳知道,不认下这门干亲,会冷了陶腾加ト夫妻的心。于是,他接收了孩子的磕头,认下了这个干儿子。
在旧社会,邢布利德行医十八载,类似这种情况,他遇到得像老榆树的叶子一样多。据不完全统计,他共认下干闺女、干儿子四十多名。他们之中有汉族、蒙古族、回族、朝鲜族。这倒不是像蒙古人喝奶茶、吃牛羊肉一样,邢布利德有认干亲的嗜好,谁能不收下穷人的一片真情实意呢!
牛羊离不开无边的草地,邢布利德大夫总围着千百“贱骨头”转,无私地为他们解除疾病的折磨,赢得了穷人的信任和爱戴。人们看他无论是黑夜白天地在外边为穷人治病,家里母亲想死去的女儿,哭瞎了双眼,阿爸又不能劳动,生活困难,经常地给他们家送去一些粮食和柴禾。人们看邢布利德家的房子实在不能住人了,便这家扛去一根檩子,那家拉去一车高梁秸,大伙一起动手,给他家翻盖上了那三间房子。
好心的人看邢布利德二十六,七岁了,还没有娶亲,又到处给他提媒,寻找合适的媳妇……
1935年夏天,二十七岁的邢布利德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同胡宝吐村金家的老闺女巴格依罕结了婚。
可是,在那人吃人的日伪时期,一个新的家庭,只不过是任凭狂风恶浪吹打的小舟,时而会被狂风甩向绝崖,时而会被恶浪吞向海底……
①“勤劳本仕”:“勤劳”和“率仕”均为日语,分别意为劳动”、“服务”,搞“勤劳奉仕”运动,是伪满当局用以强征劳动力的一种形式。凡被征者,都要从事一定时间的强制性的“义务”劳动。
②“浮浪”:日语,意为“无职业的流浪者。
③运安时事问题研究会编:《日本帝国主义在中国论陷区》,第三十五页。
④诸颜:蒙语,即长官、官吏。
⑤包日很古如本额尔得尼,阿日拉:蒙古族信佛教者的新祷语,意思是:佛爷呀,可怜、搭教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