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竹走后差不多半年的时间里,我一有空闲便带着诗梅四处去找诗竹,始终认为她不会走远,一定还在这附近或周围,只要有一点点希望我都不能放弃。我隔三差五就到王祖泉的诊所去一趟,找尚红梅打听诗竹的下落。她是尚良的亲戚,一定知道尚良把诗竹带去了哪里。可是每次去找她问时,她总是声称自己对此事一无所知,说他们是偷偷跑的,根本没告诉她。
不过,她给了我一个尚良在老家的地址,说必要时可以到老家去找他们,不管他们到哪,都一定会回老家的。
尚良老家在甘肃,那是我们根本就不熟悉的地方,诗竹在那里如何生活,会不会遭受尚良的打骂,一切的一切我们无法想象。自从她出走以后,我日日哭,夜夜哭,眼珠子几乎要被泪水泡烂。这么多孩子,唯独带大诗竹是最不容易的。曾经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生下了她,曾经不断地为她瘦小羸弱的身体而自责难过,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肉全都割下来补到她身上,万万没想到长大以后的她,竟然会以这种方式来回报我和顺儿,回报她的父母双亲。
顺儿为此也悲愤不已,只因为他是男人,是我们家的顶梁柱,所以就把泪水流在心里,没日没夜地卷莫合烟来抽。
大妹现在一反常态地和顾小英好了起来,经常可以看到顾小英让她的大女儿彩云提着酒和肉送到大妹家去。
而在菜市场,本来大妹也会从我这里批发蔬菜转而零售的,可是渐渐地她也不理我了,也不说明原因,心情一直抑郁的我也懒得问。
当我将这个奇怪的事情说给顺儿听后,他只是阴沉着脸说,以后莫理菊花了,莫跟她来往了。原来他早就打听到消息,在诗竹与尚良私奔这件事情上,大妹其实也参与其中,鼓动诗竹跑。他因此找过大妹,大妹也承认了,说她支持诗竹离开我们家,也是为了给我们家减轻一点负担。据他判断,大妹肯定是收了吴仁德的好处。
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大妹会做出这样六亲不认、背信弃义的事情来!当即对着顺儿连哭带骂:你就这么算了吗?你的亲生女儿被自己的妹妹害了,你却能这样沉得住气,你是不是人啊?!
顺儿说,你以为我不气愤吗,当时我连杀她的心都有了,可是我能那样做吗?杀了她很容易,可以好好地出一口恶气,可是杀了她,我必定也是死路一条,那我们这一家子怎么办?你带着这几个娃儿又啷个活?!
我的天老爷啊!你睁睁眼睛吧!睁睁眼睛看看这些人做的事吧!我气愤至极,但又无可奈何,只能仰天长叹。
这年六一儿童节前夕,永成和诗梅告诉我说,他们要参加全县中小学生广播操比赛,学校要求统一服装,让家长给参加比赛的孩子准备白衬衣、蓝裤子和白球鞋。
我抓紧时间卖了一个星期的菜,攒够了给两个孩子买服装的钱。彩排那天,他们俩高高兴兴地穿上衣服、裤子和鞋子去学校了。
诗云因为没能穿上新衣服而大哭了一场。因为得小儿麻痹症的缘故,她的腿脚有点跛,别说六一儿童节的庆祝活动她没法参加,就连平时的体育课也没法上,即使是老师让她上,一般也是安排她坐在树阴下替别人看衣服看书包什么的。每当别的孩子在操场上欢蹦乱跳时,她只能远远地、眼巴巴地观望着他们。她永远都是体育课上的一名旁观者,可是她从来都没有在我面前表露过对别的孩子的那种羡慕,以及自己内心的不愉快,而我却能体会到她那份孤独与渴望。她永远没办法像其他正常的孩子那样活动,这也是让人痛心而无奈的事实,因此我只能从其他方面尽可能地多给予她一些补偿。
我哄了她半天,答应给她买两根扎小辫的带花朵的皮筋作为儿童节的礼物,才使她破涕为笑。
当天下午卖完菜,我买了两根花皮筋,回来路过学校那条清幽的巷口时,听到一个号啕大哭的声音,接着就是吴仁德的二女儿彩霞一把鼻子一把泪地从巷口走出来,看样子是在学校里受了什么委屈,回家去告状的。
看着她径直哭嚎着远去的身影,我脑海中不知怎么突然冒出一个疑问,难道她是和诗梅打架了?
这样一想,刹时就冒出一身冷汗。不行,我得去学校看看。
刚走到学校大门口,便看见一大群学生围在那里。有人看见我,立刻大声说,廖老师,林诗梅的妈妈来了!
话音刚落,人群便向两边散开,给我让开一条路。
诗梅靠墙站着,头倔强地扬起老高,嘴巴闭得紧紧的,两眼分明能喷出火来。
永成在她旁边站着,看到我,许是有点害怕,并未吭声。
诗云跑到我面前,抽泣着,两眼已哭得红肿,双手不停地在脸上擦抹。
一位三十多岁瘦削的短发女子,我认得那是她的班主任廖老师,正在连声追问诗梅为什么要打架。
她是个上海知青,说话上海口音挺重的。
廖老师转过头来看到我,脱口便道:你来得正好!你这个孩子我管不了,成天不好好学习,打架是全校第一!而且是不问青红皂白,想打谁打谁,完全没有理由的。这都成什么了?就说今天吧,我们正在操场上排练六一儿童节的节目呢,她就冲出去和那个小女同学打架——咦,那个小女同学呢?
有学生说,她回家了,回家告她爸爸妈妈去了。
“背时婆娘!你啷个要打架?!”我气冲冲地奔过去,一把把诗梅拽出人群,摇晃着她的胳膊,怒不可遏的样子连我自己都感 到害怕。
“是她先骂我的!是她先骂我的!”诗梅反复说道。
“不管她骂没骂你,你比她大,你就不能让让她?”我继续训斥着诗梅。
“我让她?凭啥?她骂得那样难听,就该打!”
“听听,听听!你女儿在学校就是这样,整个就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管不了她了,你把她领回家去吧!”廖老师显然是气坏了,喘着粗气对我说道。
我赶忙赔笑道:“老师,你莫生气,我好好问问她是咋回事,回头让她给你认错赔礼。”
“我不要她赔礼,只要不给我找麻烦我就烧高香啦!”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狠狠揪着诗梅的胳膊,让她和永成推着手推车,离开了学校。
路上,在我的一再追问下,诗梅终于说出了打架的缘由。
彩霞比诗云大一点儿,也比她高一个年级。由于教室不够,经常都是几个年级的学生挤在一间教室里上副课。这次上美术课就是两个年级的学生一起上。彩霞坐在了诗云的邻桌。正当老师在黑板上画画作示范的时候,彩霞的同桌给诗云传了张纸条,并示意是彩霞写的。
诗云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写着,你姐姐不要脸,跟人跑了。旁边还画了一个呲牙咧嘴的女人画像,写着“这就是诗竹大表(婊)子”。
诗云一看,立时气得大哭,老师连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原因,只说要找诗梅姐姐。老师无奈,便让她去找诗梅。
正在操场上排练广播操的诗梅看到诗云走过来,满脸是泪的样子,便走出队伍,问明情况后,立刻拉上诗云冲到彩霞面前,警告她别胡写乱画,别欺负诗云。
彩霞随口就骂了她一句:臭婊子,你们家的女人都是臭婊子!
诗梅照着她的嘴就打了一巴掌。随后两个人就打了起来。
还没等诗梅说完,我便听得心惊肉跳,继而忧心忡忡。诗梅全力维护家庭的名声,替妹妹撑腰出气,做得没错,但是只要彩霞一回到家里说了这事,她家的四大金刚立马就会找上门来寻仇,即便当时不来,明里不来,也会过后来,暗里来。如此一来,诗梅岂不是危险重重?
诗梅呀,你就知道打架,就不能忍一忍吗?我说。
妈妈,你就知道忍、忍、忍,你看咱们家都被别人欺负成啥样了,还没忍够吗?!在队上,队上的人都嘲笑我们,说你姐姐咋还没回来,她是不是不回来了;在学校,学校的同学又骂我们说是婊子的弟弟婊子的妹妹,走到哪都有人说我们,好像是我们做错了啥事情一样。凭啥要说我们呢,看看他们家里那些娃娃,干的偷鸡摸狗的坏事情还少吗?就会欺负我们家人老实!
诗梅,莫管别人说啥,听我的,家里面的事你不要管了,有我和你爸爸处理。你和永成这几天不要上学了,就在家里面待着,哪里都不要去。我担忧地说道。
那不行,后天就要广播操比赛了,我是带队的,不能不去。再说事情是我惹的,彩霞回家一告状,四大金刚早晚会来找我,待在家里也没有用。妈,你不用担心,我不怕,他们有本事就来找我!
我看着她那半是稚嫩半是倔强的脸,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怜爱地伸出手,替她掸去因打架沾在白衬衣上的灰土。
诗梅,你听妈妈说,你不要再去跟人打架了,你是个女娃娃,就要有个女娃娃的样子,不能跟那些男娃娃去斗。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妈妈肯定也活不下去了,你懂不懂?
没事的,妈妈,你就别担心了。我已经有对付四大金刚的办法了,他们如果敢来找我打架,我保证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诗梅说完,狡黠地笑起来。
啥办法,啥办法?永成连忙问。
诗梅防范地看了我一眼,胸有成竹地对他说,回家再告诉你,你可一定要配合好我哦。
回家后,我问孩子们想吃什么饭,诗梅笑着说,妈妈,给我们杀只鸡吧,这几天练操练得太累了,想吃鸡肉了。
她说完看了一下永成,永成立刻也凑过来拉着我的胳膊说,就是,我们家很久都没有吃肉了,我每次练操都没有力气,就给我们补补营养吧。
好好好,我的三个小祖宗,我这就给你们杀鸡去。你们赶紧把水烧好,待会儿烫鸡。
我拿起菜刀走向了鸡圈。
永成很快端来了一个盆,接鸡血。
我问,你接鸡血干啥,这又不能吃不能喝的。
好玩呀。他笑道,用它来装死人吓人是最好玩的了。
永成已有十四岁,正处在一个半大不大、懵懵懂懂的年纪。因为吃饭胃口好,也喜欢运动,长得结实健壮。可是性格却有些绵软、懒散。看着他一副天真活泼、无忧无虑的样子,我提醒他道,你都这么大了,莫要一天到晚再贪玩了,马上就要考高中了,要用心学习了听到没得?
他跟往常一样应付差事般地“嗯”了一声,然后乐颠颠地端着接好鸡血的盆进了屋。
鸡肉炖到一半的时候,顺儿从外面回来,叫诗梅给他打洗脸水,叫了半天,没人应声。
这丫头哪去了,放学还没回来吗?他嘟囔了两句,便自己打了水洗脸。整个人看上去心情不错。
我也才发现,诗梅和永成都不见了,只有诗云在屋子里写作业。她说,小哥和小姐他们没作业,跑出去灌鸡血了。
灌鸡血?灌啥鸡血?
我疑心兄妹俩是在做对付四大金刚的事,遂将下午发生的事,以及心里的担忧都说给了顺儿听。顺儿说,你知道我为啥回来这么晚吗,都在吴仁德家外面看热闹呢。
他们家有啥热闹?
他们家老大今天相亲,说是给女方家拿的东西少了,女方家不同意,把他们骂回来了。顾小英和吴仁德回来就吵架,又把尚红梅喊来说理——她是红娘噻。两口子当着尚红梅还吵,最后又打起来了,吴仁德把顾小英的眼睛捶得乌青,顾小英把吴仁德的脸抓得稀烂。你没有去看,他们家院子外面围了好多人哟!这两口子,丢死人了!
我听后心中暗喜,当然并非是幸灾乐祸的高兴。
这样说,诗梅打彩霞的事,他们现在是顾不上管了?
肯定顾不上了噻,明天两口子说不定还要上医院去看病。这场架,打得好!
吃晚饭的时候,我对诗梅说,你说你有对付四大金刚的办法,是啥子办法,跟你们爸爸说一说,否则他不相信你们能斗得过四大金刚。
我们已经做好准备了,有秘密武器。诗梅说。
秘密武器?我们都笑起来。
就凭你们两个,学都上不好的人,能做出秘密武器?顺儿撇嘴道,我才不信呢!
真的,这个秘密武器厉害得很,别说是四大金刚,就是八大金刚来了我们也不怕。永成一本正经地补充道。
哦,让我看看,我说行才行。顺儿说。
诗梅对永成说,拿出来,给爸爸看看。
永成跑到屋外,不一会儿便拿回几个小玻璃瓶。我们一看,原来是生病后打屁股针用的那种玻璃瓶,里面装的是红色的液体,看上去像鸡血。为了防止洒出来,顶端用塑料纸包着,用线缠着。
这不是血吗?你们从哪弄的这些血呀?我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分,故作惊讶状。
诗梅和永成趴在桌上大笑不止。
永成说,对对对,就是血,是鸡血!
顺儿说,哦,搞了半天,你们对付四大金刚、八大金刚的秘密武器就是这个呀?这能干啥?我看不行。
诗梅说,爸爸,你猜猜,我们怎么来用这个武器?
顺儿说,我猜不出来。
爸爸妈妈,告诉你们吧,到时候四大金刚不是要来找我们打架吗?我们先把这些瓶瓶绑在脖子后头的衣领里面,谁也不知道。他们来打我们的时候,我们就故意往地上一倒,不是把这些瓶瓶就压碎了吗?这些血不是就糊到头发里了吗?到时候我们再憋气装死——天天游泳也不是白游的,早就学会憋气了。诗梅眉飞色舞地说前些他们有计划,却不知道这个吓唬人的创意能不能瞒过别的眼睛。
就是,这样一来,别说打了,把他们吓都吓死!嘿嘿!永成得意地笑道。
不行,瓶瓶碎了,把你们的头也扎破了,万万不行!我说。
咋不行?咋不行?诗梅急急争辩道,这个玻璃瓶瓶这么薄,最多扎烂一点皮——我们在脖子后面垫两层布,可以了吧?
顺儿说,我看行。嘿,还没有想到我们家的诗梅这么聪明呀!
把鸡血装在打针用的玻璃瓶里面是我想的,她原来想的是直接把血先抹到头发里面,我们戴个帽子,到时候把帽子一扔。我说这样早就让别人发现我们是假的了,不行。永成说。
顺儿赞赏地看着永成说,是,你也聪明,你也聪明。不过呢,你们的聪明都用不上了,吴仁德和顾小英今天下午打了一下午架,可能顾不上管你们了。
真的?!诗梅和永成高兴得大笑,继而,诗梅说,那我们也要做好准备,万一过几天他们要来找我们呢,我们就用这个办法对付他们。
此后的许多天,诗梅和永成都在唱:“准备好了吗?时刻准备着,我们都是共产儿童团……”我家与吴家,也相安无事了许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