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曲步步坐在飞机上,轻轻地长叹了一口气。一个星期来的忙碌和压抑的心情终于获得些许缓解。老爹的去世是她心情沉重的因素之一,而追悼会上那个与婆婆和老蔡亲密拥抱的女人却是她真正的心病。如此亲密而她却不认识的人,显然是她离开之后进入老蔡生活的,而老蔡被拥抱时羞涩尴尬的样子更在她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以曲步步的修养,她是不会去向婆婆打听的;尤其这类的人和事,当时没机会问,过后就更不便单提出来问了。

  那女人很时髦,很漂亮,比自己年轻,而且……性感。

  曲步步本不是那种非常敏感、丈夫若有外遇自己手心就出汗的女人,但是一种不安全感还是早早地逼近了她。也许什么事也没有,只是分别得久了,不放心而已。老蔡这次对她的态度,其实是很敷衍的,两人之间的话题只局限在父亲、母亲、追悼会等方面,似乎是兄弟姐妹之间的谈话内容,并非夫妻,并非久别重逢。同时,曲步步顾及到他失去父亲的痛苦,也不愿在夫妻感情上给他什么压力。就这样,两个人又分离了,草草地分离了。

  也许,是时候去寻找一位当地的好的小学老师替代她了,她自己重新回到家里陪着老蔡过退休生活。一年来,老蔡一个人度过每一个白天晚上,感情上出现空白也是可能的。趁现在这空白还不算大,补起来应该不困难。因为老蔡的妈妈是不会接纳作为不正常关系出现的女人的。下决心去陕北之前,她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她一方面是相信老蔡的为人,另一方面也有侥幸心理,认为寒假、暑假、十一、春节都可以回来陪他,总比天天摽在一起要好。既实现了理想,又给了老蔡自由活动的空间,何乐而不为?

  看起来,她是想得太简单了。

  在西安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往延安赶,刚过中午就到了Log的工程处。她给Log带了些北京的小吃,艾窝窝、驴打滚、豌豆黄等等,这是姨妈回杭州前买的,顺便也给她买了一份。

  Log在上班,急匆匆过来接待她,接下东西,给她倒了一杯水,说,步步,欢迎你回来。

  曲步步说,什么欢迎不欢迎的,这是我的地方。

  Log说,学校没有你,还真是不习惯。

  曲步步又问,你们在学校的午饭吃什么?

  Log说,当然是方便面了!

  两人就笑了。这是曲步步一个星期来第一次笑。

  Log又问了问她公公婆婆的情况,也跟她说了娃娃们的情况。Log说,学校各方面都很好,朱老师和李老师每人都连续顶了两天课,很辛苦。

  曲步步说,真是应该谢谢她们,她们年纪都大了……

  Log说,她们也是在向你学习呀!

  曲步步很快就告辞了。她看出Log的工作很忙,同时也为了早些到学校。在延安有Log在,这是上天对她的恩赐,单是这份友情,就足以支撑她继续干下去。直到他离开。


  暑假期间在延安参加郊县教师暑期培训班的时候,曲步步曾经认识了一位中年女教师。女教师和她丈夫都是民办老师,每月的补贴只有六十元,生活困难不说,在乡村小学教书十多年,却长期转不了正。而新学期,由于学校学生的减少,她又面临着再次下岗的困境。当时曲步步就动了心,想把她请到梁家岔来。回来和Log和小谢一商量,他俩都不同意。Log认为,一是夫妻俩来一个,安不下心;二是如果请两个人,工资负担又太重。小谢觉得,人家是挣工资挣转正资格来的,不是志愿者,可咱又保证不了就一定能帮助人家达到目的。再说,还要村委会同意。事情就搁置下来。

  这次从北京回来,女教师的事情又一次浮上脑海。她准备回到梁家岔以后先去村委会听听口风。

  长途汽车蜿蜒而上,在一望无际的塬塬之上,秋日的阳光洒遍高原。那经年有月洪水切割而成的沟沟壑壑是那样有形有款,而千百年未被风霜雨雪冲刷摧残失去尊严的坡梁梁又是那样雄厚伟岸,庄重自信。步步,你真的想离开这里吗?

  下午到了梁家岔,刚踏进希望小学,曲步步就听到娃娃们的欢呼声!——曲老师回来了!曲老师回来了!一头白发的朱老师满面笑容走出教室,在她身后,娃娃们涌出窑洞的门,呼地一下围了过来!曲老师!曲老师!曲老师!曲步步的眼泪被娃娃们叫下来了!朱老师也跟着一起落了泪。

  朱老师说,多好!多好!被娃娃们想着!

  曲步步说,朱老师,辛苦你了!

  朱老师说,不辛苦,昨天晚上我就睡在你床上了!还是水旺和他妈陪着我……

  娃娃们重新上课以后,曲步步就去了村里。村里很静,没什么人走动。曲步步想起前些日子村里借去的那两万多块钱,说是要打井,可是怎么不见打井的动静呢?在村委会门前,恰巧遇上了支书。他正往外走,见了曲步步,就招呼了一声,步步?

  曲步步说,支书,正要找你说个事儿。

  支书站定了,说,说嘛。

  曲步步说,我想给咱希望小学找个老师哩。

  支书问,不是有了嘛,还要找?

  曲步步说,我公公刚去世了,婆婆年纪也大了,怕有的时候再突然病了就要回去人,没有一个固定的老师,怕耽误娃们的学习哩。

  支书说,工资咋算?

  曲步步说,由基金会的赞助款里出嘛。他们年年会给的。一个月600,一年7200嘛。

  哪有钱嘛?

  不是刚……

  用着呢嘛。没有钱嘛。

  曲步步有些纳闷,又问,井呢?打了吗?

  支书说,没呢。

  那钱就没了?……本来应该是专款专用的……

  支书一听,不高兴了,说,咋说?……曲老师,我还有话要说给你,现在不行,有事哩。说完转身就走,朝相反方向去了。

  家里怎么办?这里怎么办?……家里怎么办?这里怎么办?……家里怎么办?这里怎么办?曲步步来回来去地想着。决定来陕北教书之前,她认为自己和老蔡的婚姻已经是铜墙铁壁了,即使不如从前,也会是这样的模式到永远了。不像刚刚结婚后的几年,感情虽然热烈,但是并不稳定,两人常常会发现对方的难以捉摸之处,为此还会吵上两句。可是二十多年过去,对方的一举一动都成为了自己的举动,对方的想法也已成为自己的想法,因此一旦超乎寻常,就一定是有情况了。

  究竟是放弃这里保卫自己的家和爱情,还是放弃家,保卫自己的理想呢?

  起码为了两处的平安,无论如何,这里应该再找个固定的老师来了。哪怕……哪怕是自己付新老师的工资。那得让老蔡掏一半。

  晚上,曲步步给那位女教师写了一封信。写完信,她又想,人家也是女人,人家到你梁家岔来,家就不用管了吗?人家的家庭稳定又怎么办呢?如果让那位丈夫来梁家岔,女教师留在本地,那么这里又不方便了。除非两口子一起来,可工资怎么付?

  曲步步终于绝望地得出结论,梁家岔希望小学只有靠志愿者一条路了。——就是说,你曲步步也只有一条路,就是坚持在梁家岔,而北京城里的那个家,只能听天由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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