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赛男真没劲,这么老的都要!老蔡说。一觉醒来,借着窗帘缝透过的微弱光线,看着身边头发蓬乱线条柔和的赛男,恍如梦中。

  赛男睡眼惺忪,笑了笑,把手捂在他的嘴上。这是他们之间最近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记得赛男刚刚得知刚英和老于好的时候,就扔给老蔡这句话,说的就是,刚英真没劲,这么老的都要!于是现在就被老蔡频频用来讽刺赛男。

  老蔡的家作为他们幽会的地点,要比赛男的干休所私密得多。高楼里的休干及其家属们有充分的时间凭窗瞭望,赛男住的六层楼正在他们的视野之内。而老蔡的住宅却是完全考虑到了这一点,每座楼只有三层,每座楼的地下都有自己的车库,业主们下了车直接乘电梯上楼,偶尔遇上他人的机会在1%左右。只有保安,对,只有保安知道一切。不过,如果你不是名人,你就不必操心他们会传播什么。

  至于两个人的现在与未来,她和老蔡一直在讨论个不停。暂且不说性,性在成熟的人们中间决定不了什么;最重要的是感情,是感情的长久与短暂,感情的多与少,感情的施与取,感情的进与退。

  每一段感情开始的时候,双方都希望是长久的,而之所以有的感情会渐渐地有分歧,会变得短暂,皆是因为了解得越来越多之后,对对方不能容忍之处的发现。老蔡和赛男一致认为,无论哪一方发现有不能容忍的地方,两人就分手,绝不凑合。不哭不闹,好合好散。

  老蔡一方还认为,散了也可以保持感情,日子不一定一起过。

  赛男说,绝不。一处不能容忍,就已经给感情判了死刑;如果感情的力量大,什么都可以容忍。所以……

  老蔡说,你这是单纯感情主义思想,应该全党批判。感情是非常脆弱的,它可能被各种因素所左右,父母、上级、社会;天灾、人祸、突发事件;经济、政治、时间、空间……统统可以摧毁它,它能有什么力量?再说,它要是真的有力量,还要结婚证书干吗?

  一下子想到了曲步步。她是结婚证书所保护的一段感情。

  可是赛男呢?她希望被结婚证书保护吗?

  赛男说,我需要,但是我不会去撕毁别人的证书。

  老蔡说,那我们怎么办?

  赛男说,先熬着吧,直到熬过了不能容忍期,再说。

  老蔡说,这会耽误了你再……发展新的……感情。

  赛男说,这么多年了,我自己知道,只要有好感就是可以结婚的,容忍度反而更大,因为你对人家的要求并不高。……可是爱情是很难碰到的,我不想错过,哪怕短暂,哪怕燃烧过度,我都认了。

  老蔡紧紧地抱住她,说,我怎么觉得,我抱住的只是一个梦啊?是海螺姑娘?还是七仙女?没准儿什么时候,她就飞了,回天宫见王母娘娘去了!

  静下来的时候,老蔡总是想到步步。也许自己死了以后,墓碑上和自己在一起的名字还是曲步步。二三十年在一起,她已经是亲人了,不用证书也永远是亲人了。可是自己和赛男的感情是一定要用证书保护的。就是因为它的脆弱,它才需要保护。怎么办?究竟让婚姻属于谁?婚姻是步步的,和赛男同居?还是婚姻给赛男,和步步同居?占着两个女人,让她们都有归宿?会不会都没有归宿?

  有时候赛男会问一些很刁钻的问题,比如,你怕不怕犯重婚罪?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怕。你为什么要犯重婚罪?他答:因为我不知道老婆是不是还爱我……赛男说,错!应该是,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爱老婆!

  老蔡当然知道自己没有答错。自己和步步的问题,他没有对赛男说,以免赛男认为自己的感情不纯粹。步步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她和Log单独一起的行程说给他,后来又隐瞒了Log也去了陕北的事实。就算她当时怕引起误会,她也应该在以后的时间里解释清楚。老蔡再想,也许这只是你给自己找的理由。无论曲步步是不是因为厌倦而去的陕北,无论她是不是为了另外的感情才去的陕北,曲步步即使什么也不说,你也没理由在什么也没有落实的情况下,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

  妻妻妾妾,曾经认为只有土财主才会干的事情,自己竟然也在实施。如果被人知道,别人也会像看土财主一样看你!丑恶啊!

  赛男也有她害怕的地方。刚英来信,说她马上就要回国生孩子了。赛男为此就有些担心。她怕刚英知道了自己和老蔡的关系会批评她。这就是明知故犯。你再说爱情的力量不可抗拒,人家也认为你是个小三儿。谁也不要听你在一段没有结束的感情里面充当拆墙人的理由。可是,如果不拆墙,只恋爱呢?

  你能保证永远不拆墙吗?不能。你能保证永远都在恋爱状态吗?也不能。

  老蔡和赛男两个人无遮无掩地袒露每一个想法,你来我去地反复讨论每一种可能,无情地评判来自每人的想法,因为爱情这东西产生的问题不仅仅是道德判断就能解决的。老蔡感到,这在他与曲步步的婚姻中是绝对没有的。这一段时间和赛男说的话,比他和曲步步之间一辈子的话都多;大概也是因为他和步步没有遇上过这么难解的问题。

  有结论吗?有。道德上是一个结论。感情上又能得出另一个结论。


  刚英和老于回国那天,老蔡开着他的切诺基和赛男一起到机场去接他们。机场的到达大厅里熙熙攘攘。挤在一群接机的人们中间,老蔡紧紧地抓住赛男的手。看着各式各样的旅客一拨一拨地走出来,再看着他们离开。久别重逢的人们抱在一起,发出尖叫;望眼欲穿等待亲人的郁郁寡欢;也有公务接人的,也有旅行社的导游,零度情感,穿梭其间。终于,赛男首先发现了刚英!只见刚英一个人扬头挺胸英姿飒爽地走在前面,手里仅提着一只手袋,肚子并不很大,只是步伐有些摇摆。

  赛男说,老蔡,你看刚英!一点也不笨!……啊,这我就放心了!

  老蔡问,你放心什么?

  赛男说,如果我也怀孕了,也不会太难看嘛!

  老蔡笑问她,你还怕怀孕难看呀?

  赛男说,当然!有心理障碍都不行吗?

  老蔡说,我也有心理障碍,但不是难看不难看……

  是什么?

  是谁来养?天天围着一个小孩转?谁干?

  赛男非常认真地问他,什么?你不愿意?

  老蔡看着刚英渐渐走近,向她摇手,边说,当然不愿意,我这辈子的生育义务已经尽完了。

  赛男深感意外,盯着他说,我刚发现,你这么自私!这么无情!

  老蔡侧脸看看赛男,发现她真生气了。在一起讨论了那么多问题,惟独忘记了生育的问题,这在老蔡认为是已经不必再提的问题,在赛男来说还是个大事。

  刚英笑眯眯地走近,赛男扑上去拥抱她,亲她;老蔡和她握手,把钥匙给赛男,说,你们先上车去吧,我来等老于。

  赛男搂着刚英就走。两人边走边互相打量着,赛男说,你没变,就是脸上有斑了……没关系,生完孩子自然就会褪下去了。

  刚英说,赛男,我怎么觉得你变了呢?好像特别柔软,特别幸福,眼睛也……你恋爱了?

  赛男故做惊讶地说,没有呀!真的像幸福的样子吗?——那是看见你高兴的呗!

  刚英说,你更漂亮了,还年轻了,真的。

  是——吗?

  在停车库里找到老蔡的车,赛男帮助刚英坐上后座,让刚英身体斜靠着,把双腿抬到座位上摆好。刚英准备三天后剖腹产,已经和她的医院联系好了。赛男答应她全程伺候。这时,老蔡和老于推着装满行李的手推车进了车库,向这边走来。

  赛男看着他们,问刚英,老于对这个孩子有什么想法?

  刚英说,他特别高兴,男孩女孩都喜欢……

  赛男说,不是男女的问题,是……他已经有孩子了,再养一遍孩子,烦不烦?

  刚英说,他烦什么?他说他正好有经验……可以带着我一起把孩子养大。平时我上班,他在家看着保姆带孩子!

  赛男咬着牙说,看老于多好!

  刚英看出什么来,问,哟,赛男?你有什么事情了?……怎么回事?

  赛男装没听见,跳下车,喊道,老于!这儿哪!车在这儿!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