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追悼会于父亲去世后的第七天在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杭州的姨妈和表姐、湖南的叔叔和堂弟都赶了来。姨妈一家住在家里,和妈妈作伴;叔叔一家就在外面住,老蔡已经给他们开好了宾馆。

  老蔡本打算给父亲买一套新的呢料中山装,被妈妈否决了。妈妈说,爸爸只喜欢军装。他这才从父亲的旧军装中挑了一套八成新的给父亲换上,鞋子是手工绱的敞口布鞋,绿色袜子是纯棉的军用品。妈妈让在追悼会那天给爸爸把眼镜也戴上,怕爸爸上了天走路看不见,老蔡没同意。爸爸又不是知识分子。

  当天早上,干休所发了两辆大巴和十几辆小车。老蔡一家及亲属乘坐的中型依维柯早早就出发了。小燕和公务员小李负责用轮椅推着老太太,并照顾叔叔和姨妈另两个老人,到了地方就坐进休息室。其他年轻些的人在老蔡的指挥下,布置灵堂,做一些前期工作。曲步步的任务是接洽送鲜花花圈和花篮的店家,督促他们并安排花圈的摆放,堂弟配合她。表姐的任务是找工作人员放三把椅子在亲属站的地方,以备老人之需。老蔡和干休所的工作人员一起,把父亲的简历、签到簿、纸、笔都备好。

  一切安排妥当,只见干休所的两辆大巴也到了停车场。参加追悼会的人们鱼贯下车,有年轻战士,有耄耋老人,有干部,有家属,还有……赛男!老蔡已经好几天没有得到她的消息了。埋头在安排亲属、商量后事、联系追悼会时间地点等等琐碎事情之中,猛地见到她,仿佛是从另一个空间归来见到亲人。看着赛男最后一个下了车,缓缓地走在人群的最后边,老蔡心里热流滚滚。赛男这天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领子上有大的花边竖立起来护住脖子,像叶子托住花蕾,把她的一张小脸衬托得分外洁白。这时,赛男抬起头向这边张望,显然也看到了老蔡,她愣了愣,便挥起手来。她仍然是那个热情的赛男。

  老蔡没有回应,只是盯着她看,因为她的前面走着干休所的大队人马。

  遗体告别开始了。追悼会进入最单纯最实质的阶段。亲人们对死者的悼念落实在最后的一刻,为的就是使死者走得不是太寂寞。向遗体告别的人们三人一组进入现场,三鞠躬,绕遗体一周,对家属安慰,与家属握手,……母亲哭得几乎休克,老蔡和步步把她扶坐在椅子上,两人站在母亲身边继续维持着追悼会的正常进行。如果按照老蔡的本意,追悼会应该只是至爱亲朋围绕在遗体身边,大家一起说说对死者的思念,谈谈以往的故事,痛快地发泄一下感情,互相给些鼓励,哭一哭,抱一抱, 再一起把死者送到天堂口,一起等待死者的骨灰回来……

  可惜固有的形式已经套住了每一个人,干休所的人首先就不同意。他们说,不可能不叫别的老同志参加。老蔡退一步,坚持在大家都走了之后要留一段时间,给家属单独与死者相处。他们无奈地答应了,但是要求不超过十分钟。这些事情在他们只是工作的一个内容,他们只想利利索索地办完这件事,并不会多为你亲属们的感情着想。

  最后的三个人进入灵堂,大门在他们身后关闭。不用看,老蔡也知道,赛男一定在其中。鞠完三个躬以后,他们走向亲属。赛男在妈妈身边弯下腰,脸贴脸地抱住她;妈妈也亲切地拍拍她,作为感谢;然后她走到老蔡面前,大大方方地拥抱了他,然后和曲步步握手,和叔叔握手,和姨妈握手……

  亲属单独相处的时间终于到来,子女们把椅子搬到遗体旁边,让老人们围坐一起,八十多岁的叔叔先就痛哭失声起来,他大喊着,大哥!大哥啊!

  灵堂里立刻一片哭声,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呼唤着死者,这是最后一眼的留恋,最后一刻的相处,最绝望的一次告别。从此阴阳两隔,音信茫茫。

  两天以后,叔叔和堂弟回去了。姨妈提出要带妈妈去杭州住一段日子,避开伤心地。老蔡答应了,妈妈不答应。妈妈说,我还要整理爸爸的东西,还要给爸爸其他的亲戚写信,……我要是走了,爸爸回来该找不到我了!

  老蔡说,妈妈,去姨妈家休息休息去吧,等你回来,这个家还是要你来整理的,时间长着呢!


  第三天,老蔡一早到机场送走了曲步步,下午又到机场送走了姨妈和妈妈,小燕也跟着去了。这个以往充满父亲的咳嗽声、妈妈的唠叨声的家,从没有如此空荡过。

  老蔡拿起电话,拨了赛男的号码。赛男吗?

  老蔡。

  大家都走了。

  哦。

  你的展览……

  闭幕了。

  怎么样,成功吗?

  还行。

  出来一起吃个饭,怎么样?

  行啊。

  两人选了个吃烤鱼的馆子,老蔡下午不到5点就坐到了里边,先要了一壶菊花茶等赛男。和赛男的关系今后要怎么发展,已经不是黑不提白不提就能解决的了。父亲去世那天就已经形成了的亲密程度不可能再退回到过去,可是往前走又有多大前途?如果步步和Log的事情只是捕风捉影,那么她总有一天要回到这个家,哪怕是七老八十的;那你把赛男放在哪儿?如果下决心和赛男好了,那步步怎么办?她也老了,你不能让她老来老来没个归宿……可是,你明明爱上了赛男,爱她的善良她的美丽她的活力她的精灵鬼怪,你愿意撒开手吗?而且,她一定也是爱你的。那天她是主动抱住你的,当着太平间工作人员的面,像夫妻一样地拥抱,她敞开的怀抱是那么柔软那么无私那么温暖,令人想永久地靠在那里睡下去不愿醒来。后来在医院挂号处前的长椅上度过的三个小时,两人一直在互相抱着,那么大胆那么无畏,就像已经有了一个比结婚证更合理的契约,两人要永远相爱,爱到永远。

  更难以说出口的是,自从送曲步步去陕北以后,他对性的要求似乎突然迫切起来,好像身体突然迎来了一个小阳春似的。也许是因为你退休了,身体和精神都闲了下来,恢复休整了?还是……尤其人在旅途之时,陌生的环境,更加激发着他的欲望。他希望有个女人在身边,度蜜月一样地随时随地在一起,满足相互的需求。步步不可能,赛男却是可能的。想起老战友庆平的那句话:“你小子……就这么完蛋了?这一辈子……就完蛋了?咱们还有多少年奔头啊?就这几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家伙就是想干也干不成了!”

  这时,饭馆门口探进一个女人的脸,问道,开门了吗?

  服务员说,开了,开了。

  赛男大步走进来。老蔡立刻向她招招手。望着赛男脸上跃动的笑容,老蔡觉得自己刚才的一闪念竟是那样龌龊。

  赛男!

  老蔡!

  两人面对面坐下来,两双眼睛凝视到对方心里,两只手握在一起不撒开。

  老蔡又轻轻叫了一声,赛男!

  赛男说,哎。

  想吃什么?

  随便。……赛男又说,我看见她了,那天。……她挺好的。……

  老蔡当然知道她指的“她”就是曲步步。他说,是吗?

  是。

  还想什么了?

  赛男说,我得走,离开你。

  去哪儿?

  国外吧,那样更彻底。

  老蔡说,去当国际盲流?

  就算是吧。赛男说,咱们国家的企业在外面参加的活动越来越多……

  老蔡说,如果是我把你逼成了国际盲流,我的责任就太大了。

  赛男说,不是你逼的,是我自己必须走。

  为什么?老蔡问,我就那么令人讨厌吗?……你不用离开,真的,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纠缠你的。

  赛男两脚跺了跺,说,老——蔡——!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呀!我是恨我自己,恨我的命不好,我不爱的人缠着我,我爱的人……却是我不该爱的!

  赛男后来还是跟那个记者交往了一段时间。记者经常带她出席一些企业界的聚会,以她为荣,给她介绍各种关系,对她的业务开展确实非常有帮助。这次博览会就是一个例证。可是,记者是有孩子的,一个女孩,离婚时判给了她妈妈。女孩刚刚十五岁,已经开始学坏,抽烟,喝酒,结交街头的小混混,令其父母非常头疼。记者为此常常把孩子带回自己家里进行管教,一骂就是一个晚上;而女孩报复他的方式就是攻击赛男。只要赛男和女孩在家里相遇,每一次都会发现女孩在她的衣服、手袋、鞋子等等地方施加的“毒手”,刀痕、大便、鼻涕……不一而足。而赛男也不愿意总是充当告状的角色,只好渐渐地和记者拉开距离,从此躲开那个女孩。

  赛男自己知道,她对记者的感情中间更多的是感激,好感,但不能算是爱情;虽然若没有那个反叛的孩子,结婚也是可以考虑的。可是,记者显然是不能容忍她的撤离的,他开始天天七八个爱情电话追着她,爱情短信更是源源不断,发展到后来,就威胁要把他给赛男介绍的业务关系都截断,而且更要把他和赛男的性关系广播于众……这才使赛男下决心彻底离开他。此时此刻,赛男想起老蔡,想起他的劝告,想起他的为人,发现自己对老蔡除了信任,还有一层没有捅破的朦胧的暧昧的情愫在心底深处。

  如果这种情愫永远保留在心底,变成暧昧的友情,超乎一切的友情,那么暧昧期越长,感情就越好。就像发酵的酒粬,越陈越浓。男女之间长期的友谊,其实就是最养人的暧昧。

  可惜当赛男再次见到老蔡的时候,恰遇上他父母同时住院,使赛男不得不以帮忙的身份进入老蔡的生活;而刚刚认识他的家人,又遇上他父亲的突然去世,这使得赛男眼睁睁地看到老蔡的痛苦,又不得不在他的感情世界里深深地插上了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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