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第二天,天一亮,赛男离开了医院,她得去参加博览会的开幕式。老蔡独自留在医院挂号处前的长椅上。他和赛男刚刚在这长椅上互相依偎着度过了黎明前的三个小时。老爹的遗容历历在目,赛男的体温犹然在身。如果没有赛男在身边,老蔡不知自己会怎样熬过这突来的悲伤和孤独。

  走廊里又一阵骚动,一群人脚步杂沓,簇拥着一辆轮床冲进急诊室,显然是急救车送来的病人。随着他们的急速消失,又有人纷至沓来,他们渐渐聚集在几个挂号窗口前面,还有人撕了小纸片,写上号码,分发给陆续到来的人们。

  老蔡起身走向急诊的治疗室。护士在其中走动着,妈妈仍在白色的床上沉睡,小燕盖着军大衣睡在她身边的行军床上,安谧平静的景象,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像老爹仍然在不远的西院,就像不久的将来全家人仍能住回家里泡在一起,其乐融融。

  曲步步晚上七点多到达北京,她一早出发到延安,下午赶到西安,乘坐的是当天西安到北京的最后一班飞机。回家放下东西,她直接赶到医院。在急诊室,她刚刚拦住一个护士准备打听,只见老蔡已经站在走廊尽头。老蔡显得一下子老了很多,矮了很多,整个脸色都是乌的,眼圈周围一片深棕色皱纹。

  曲步步紧跑两步,揪住了老蔡的袖子,她哭着问,老蔡,爸爸呢?

  老蔡说,在太平间。

  妈妈呢?

  在里边。先去看看妈妈,一会儿带你去看爸爸……把眼泪擦干!别让妈妈看出来!

  曲步步三把两把擦干眼泪,冲着老蔡,问,看得出来吗?

  老蔡说,稍微笑一点……

  曲步步咧咧嘴,说,行吗?

  行了,走吧。

  老蔡在前面领路,曲步步跟在后面,快步走向妈妈的病床。妈妈醒着,看到儿子和儿媳走来,兴奋地支起上身,曲步步扑上去,抱住妈妈,笑着说,妈妈!眼泪却噼里啪啦掉下来。

  妈妈不安地说,步步?……哭什么!……你一走,娃娃们的学习怎么办?

  步步说,我请了一个当地的老师带他们先复习一段……妈妈,好点儿了吗?

  妈妈说,我没事了,就是轻度的梗塞,不是大面积的……

  步步说,以后还是要注意,喜怒哀乐都要小心,心脏梗塞一次,坏死一块呢!

  妈妈气短,慢慢地说,是呀。……你什么时候回去啊?

  步步说,起码要等妈妈出院了,要不,老蔡一个人照顾不过来。

  妈妈又问,去看爸爸了吗?

  步步忍住,说,没呢,一会儿就去。

  妈妈说,你应该先去看爸爸。

  步步说,您这儿不是近吗?先看您来……说着说着,步步又哭了起来。她抱住妈妈说,妈妈,您可别再病了!

  好,我不病了!……去吧,看看爸爸去!替我……问爸爸好!

  夜色阑珊,华灯璀璨,“十一”将临,整个院区被布置得像彩灯的海洋,四处的树上、建筑物上都缠绕着赤橙黄绿青蓝紫色的灯串,一派庆祝的景象。亲人不在了,心头压着悲痛,与眼前的欢乐气氛反差如此之大,让人怎能平静地忍受?一出门诊大楼,曲步步又一次上气不接下气地痛哭起来。

  在步步的悲痛面前,老蔡必须充当坚强的角色。老蔡搂住她的肩膀,劝她说,坚强点儿,步步!

  这时,老蔡看见医院大门口赛男那辆红色雪佛兰越野车正开了进来,直接驶向停车场。心脏猛地不规律地跳了几下,温暖的急促的跳动带给他新生命一般的心有所属的感觉。肩膀里是父母视若女儿的妻子,心里边是冀求初升太阳一样的对于新一段爱情的憧憬。来到太平间楼前,老蔡长吁了一口气,把心里所有的杂念抛开,带着步步走了进去。这是父亲去世后孤零零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今后等着他的还有多少个夜晚尚不得知。不能让父亲在这里的冰冷世界呆得太久。可是,选择什么时机告诉妈妈最合适呢?妈妈的心脏究竟能不能再承受这一个致命的打击呢?

  电梯里,曲步步紧紧抓住老蔡的手,浑身哆嗦。她说,怎么那么像……

  像什么?

  他们干吗非得把太平间放在地底下?难道真的要做成地狱吗?

  老蔡说,别怕,这是入土为安的意思嘛。

  来到遗体冷藏柜前,曲步步先就痛哭起来。这样的环境给人的刺激太大。生前多么有尊严的人,死后也只占一个格子,和其他人一起,人摞人地存放在密不透风的柜子里。还不如在农村,家里老人去世,会在家里停放几天,亲属们轮流来守夜,不会让亲人感到孤独,然后再风风光光地出殡,入土为安。这才是对死后亲人的最厚道的做法。一位工作人员拿过老蔡手里的纸条看了看,麻利地打开了冷柜的门,抽出了父亲所在的那个格子。父亲!刚刚一天过去,父亲的脸色已经全然变成暗黄色。曲步步不顾一切地扑在遗体上面,痛哭失声。她喊着,爸爸!爸爸!

  工作人员在一旁对老蔡说,你们最好早些给换衣服,别等时间长了,硬了就不好换了。

  老蔡说,我们明天来,还行吗?

  行。

  回到妈妈床前,见床头柜上摆着一小篮花和水果,老蔡知道是赛男送来的。小燕正用小勺刮苹果茸喂妈妈。

  曲步步说,今天晚上我陪妈妈,小燕,一会儿和叔叔回家休息吧。

  小燕说,好。

  曲步步说,明天早上给奶奶做点儿她最爱吃的鱼片粥带来吧。

  小燕说,好。

  走出门诊楼,老蔡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二十多个小时没合眼了。回家的指令在他的大脑里引起的只有困倦。还要不要开车?还是打“的”走?

  来到停车场,老蔡问小燕,赛男来了以后,怎么那么快就走了?

  小燕说,赛男阿姨帮奶奶洗了脸洗了脚,就走了。

  没说什么吗?

  没说呀。

  这时,停车场里的一辆车打开了大灯。老蔡抬眼看,竟然是赛男的雪佛兰越野车!她还没走!赛男打开车窗说,老蔡,我送你们回家!你不能疲劳驾驶啊!

  小燕说,她没走啊?

  赛男对老蔡说,我就是来接你的,怕你开车出事。

  老蔡说,你真细心,赛男。那就谢谢了,不客气了。小燕,来吧。

  老蔡坐在副驾驶座上,一上车就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干休所的领导在医生的配合下,把老蔡父亲去世的消息通知给了母亲。老蔡和曲步步都护佑在妈妈身边,生怕出什么意外。

  听了这个消息,妈妈一时有些懵,她左右看看儿子和儿媳,镇定地责备他们,你们怎么不告诉我?……妈妈没事。……人总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边说着,妈妈的眼泪就慢慢、慢慢地流了下来。曲步步扶着她躺下去,为她擦去不断涌出的泪水。医生一直摸着她的脉搏,然后松开手;护士量完血压,把血压计挪开。

  医生说,还好,继续注意情绪变化……

  护士说,是,……血压也正常。

  妈妈说,我要出院,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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