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暇的时候,我总是爱回忆,梳理四十多年来的坎坷辛苦、悲欢离合。我的回忆总是跳跃式的,一会儿在十年二十年前,一会儿又在一年前,甚至是几个月前,只要想到了一个承接的点,就会这样无章无序地回忆下去。

 

       如果要我说,一年四季我最喜欢哪一个季节,若一直生活在四川老家,我就最喜欢春季。一到春天,那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就会如波浪一般,一层层翻滚过来,黄得那么耀眼,那么灿烂,那么惊艳,让你看一眼就感觉自己要坠落进去,那深不见底、清香四溢的花海会将你完全包容,微风拂过,与阵阵清香相拥,你的一颗心就会随着这香波幸福而宁静地荡漾起伏。放眼望去,山清水秀的大自然的背景,则与它相得益彰,那种美丽难以形容。


       如今生活在新疆,一年当中我最喜欢的就是冬天了。当然是因为新疆的冬天有雪花为伴的缘故。对于我来说,在四川老家那么多年,冬天能看到雪其实只有三个年份。

 

       第一个年份是父亲还在世的时候,那一年下雪时正好赶上过年。舜龙也在我家。父亲一高兴,喝了点酒,便带我们到院子里放鞭炮,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里,他还字正腔圆地唱起了川剧,具体是什么剧目我早已记不得了。虽然那一次雪下得不大,都是一粒一粒的,却让我们为之欢呼雀跃了许久。第二个年份,是认识业成哥的那一年。确切地说,是那年年底的最后一天。这次我们看到了片状的雪花,但大部分残缺不全。业成哥那时指着落在另一只手中的雪花对我说,看,你就像这片雪花一样。我当时只知道他这是在夸我,至于为什么将我比做雪花却不明白,尽管不明白,内心也是非常高兴的。第三个年份是顺儿来新疆“探路”那一年。不说是鹅毛大雪吧,但它们跟着雨滴一整片一整片地往下落,下得也不算小了,因为地面温度比较高一些,落在地上就化了。我记得很清楚,雪是在黎明时分开始下的。我和孩子们清楚地看到了有着各种各样六边形的雪花,每一朵都不重样,不由得让人感叹大自然的神斧造化。看那一朵朵雪花落在手心瞬间就化成了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心中免不了要爱怜惋惜一番。

 

       而雪花对新疆情有独钟,年年冬天都会如期而至。最让我为之惊叹的,是那些飘飘洒洒、纷纷扬扬的雪花,只一眨眼的工夫,就会把世界装扮成一个清新、洁白的人间天堂。那种清新,能给你带来心灵上的抚慰,那种洁白,能让你感受到身处在这个世界的美好。不管心情多么糟糕,只要一下雪,只要一看到雪花飘落,一切的烦恼都会烟消云散。尤其是在雪后的清晨,晨晖如一把把利剑,从树林那边斜刺过来,落在雪地上,那种红白相融而成的颜色,呈现出一片梦幻迷离的光彩,总是令人沉醉其中不知归路,仿佛抓到了一种莫名的快乐和幸福,再也舍不得让它从手中跑掉。

 

       然而这一年,当雪花再次叩响冬天的大门时,也在我的心口上狠狠地捅了一刀,留下一道我这辈子永远抹不去的伤痕,至今清晰可见。

 

       那天一大早就有了下雪的迹象。天阴沉沉的,风吹在脸上生疼生疼的。算一算,正是三九第一天。

 

       家里没面粉了,顺儿赶上毛驴车,拉了一麻袋麦子去磨房磨面。

  

       快近中午时,开始零零星星地飘起了雪花,渐渐地,雪越下越大。估摸着学校该放学了,我想起永成、诗梅、诗云早晨去学校时没有戴帽子和围巾,于是让诗竹拿了给她们送去。

 

       结果等到孩子们回家时,发现他们并没有戴围巾和帽子,一个个脸蛋儿和手都冻得通红,当下便有些纳闷,问他们道:“你们二姐给你们送的帽子和围巾呢,咋不戴上?”

 

       她哪送了?!三个孩子异口同声地问我。

 

       我让她给你们送到学校的呀,人呢?我这才发觉诗竹并没有跟他们一起回来,追问道,你们没看见二姐吗?

 

       诗梅说,我和永成放了学就去找诗云,永成把诗云背回来的,根本就没有看到二姐的影子。

 

       那真是奇怪了!我问,路上也没看到?不会是摔倒在哪里了吧?

 

       诗梅说,真没看到。就算是她在路上摔倒了,一个大活人,我们六只眼睛,还有其他人,能看不到吗?

 

       听诗梅这样说,一个可怕的想法顿时跳进脑海,我跑到大门外,仔细向村头张望,寒风呼啸,白雪翻卷,哪里有诗竹的影子!

 

       我反身走进院子,下意识地向厕所走去,说不定诗竹在上厕所呢。

 

       孩子们也都从屋里出来了,诗云四下张望一番,突然说,妈,你看,二姐的自行车没有了!

 

       我向着平时诗竹停放自行车的煤棚看去,果然没有了自行车。照现在的话来说,那是一辆二手自行车,别人才骑了一年时间,去年快过年的时候,人家也是急着回老家去探亲,是王祖泉老婆尚红梅介绍的这桩买卖,八十块钱买的,三十块钱卖。当时考虑到家里面诗竹跑前跑后干个啥能用得上自行车,再说她早就学会了骑车,很想要一辆自行车,我也就咬咬牙,把过年给一家人买新衣服的钱省下来买了这辆车。诗竹喜欢得像得了一件稀世珍宝似的,其他的弟弟妹妹也跟着一起高兴,即使是过年没有新衣服穿了也不在意。

 

       可是,如今不但这辆自行车不见了,连平时一呼即应的诗竹也没有了踪影!


       当时的我宁可相信她是临时想去买什么东西了,或许一会儿就回来了!

 

       等了一中午,孩子们要去上学了,还不见诗竹回来。我彻底失望了,可是心里面却仍有一丝不甘: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真的会说不见就不见了吗?不会的,不会的!

 

       我坐在小凳上,一边想,一边自言自语,一团火把心烧得又燥又痛。

 

       诗梅说,妈,我们一会儿路过大姑家,到她家去看看二姐在不在。

    

       顺儿终于回来了,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大妹两口子。

 

   大妹进门就说,嫂子,我早就给你说过,要注意到诗竹要注意到诗竹,你就是不听。女大不由娘,看看!现在真的出事了吧!

 

       “唉……”我重重地叹了口气。她是给我说过这样的话。有好几次在市场上卖菜,几个男女中学生打打闹闹地从市场中心走过。那些女生,都跟诗竹差不多的年纪,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看就是不好好学习,且缺乏父母管教的。看到这样的男生和女生,人们便不由得会撇嘴咂舌露出鄙夷之色。

 

       大妹那时看到这几个男生和女生,便也不自觉地撇起嘴来,接着对我说,诗竹现在大了,女大不由娘,也要看紧点儿。

 

       我当时不以为然地也撇了撇嘴,只在心里想,我的诗竹那么听话,永远也不可能跟他们一样。

 

       可如今,诗竹不见了,而且事先毫无征兆。我这才发觉,在她从小到大成长的十八年里,作为母亲,我竟没有和她坐下来认认真真谈过几次心,没有沟通、交流过几次感情。因为她小时候动不动就哭,我便动不动就厉声训斥她。她寡言少语、胆小如鼠的性格,难道就是那样造成的吗?我一味地压制着她想要发泄的情绪,却不知在她单薄瘦弱的躯体里,早已生长起了一颗有着巨大反抗力的心!我真是一个失败的母亲呀!

 

       我闭上眼睛,不愿意再往下想。

 

       大妹说,上前天晚上我去王祖泉的诊所买药,听尚红梅说,吴仁德的老婆顾小英给她说过好多次,要帮尚良完成终身大事,让尚红梅好好感谢她。尚红梅当时听了根本不相信,她说看尚良那个二流子(新疆土话,意即流氓)样子,哪家的丫头会看上他。她只当顾小英在说笑话,也没在意。

 

       “我本来今天就要来告诉你这个事情,刚才诗梅和永成来找我,一说诗竹不见了我就想,坏了,想必就是顾小英让尚良把诗竹带走了!我们赶快到卫生所去找尚红梅,看尚良在不在,去了一看果然不在!问尚红梅,尚红梅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我从凳子上起身,不料却瘫坐在地上。我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想说什么,感觉大脑和身子已经分离,完全不属于自己了。

 

       只听顺儿对大妹说,走!我们去吴仁德家里要人去!

  

       我无力地说,你们等等我,我也要去……

 

       大妹两口子最终没来,因为他们平时与吴仁德家并无瓜葛,没必要为了我们而与吴家闹矛盾。

 

       我们站在吴家的朱红大门前犹豫了好一阵子,不知道此行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但是为了能找到诗竹,只要有一线希望都不能放弃、不能后退。

 

       敲了几下大门后,吴仁德的老婆顾小英来给我们开了门,嘴里嗑着瓜子。

 

       这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虽然有着一张白皙姣好的面容,但因为布满了皱纹和雀斑,没有人愿意多看她两眼。尽管她已有五十开外的年纪,却以风骚出名了很多年,听说跟许多男人都有染,其中不乏官场中人。人们一提起他们两口子,总是一副气愤不足,无奈有余的口气:“你能把他们咋样?靠着吴仁德的钱、顾小英的骚情,人家在社会上就是混得开得很!”在社会上混得很开的吴仁德两口子,也根本不在乎人们对他们有什么样的议论,每天依然趾高气扬、吆五喝六地在人前显摆。

 

       顾小英看到我们,先是高扬了一声“哟——”,随后冷笑道,“稀客呀。你们干啥来了?”

 

       “我们家的诗竹,你知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一直揣摩着自己该怎么问话合适,可是话说出来之后,依然觉得这样问不合适。

 

       “你在说笑呢吧?你们家的女儿到哪里去了,怎么来问我?!”

  

       她依然扯得很高的声调,更加让我怀疑,诗竹不见了,她一定是知道的,而且跟他家有必然的联系。

 

       “尚良呢?”

 

       “不知道!”回答了这句话以后,顾小英立即投向我一个警觉的眼光,“他又不是我家的人,你问他干啥?”

 

       “他到哪里去了?!”

 

       “我再说一遍,他又不是我家的人,他到哪里去了,我咋知道!”

 

       “他不是在给你家干活吗?不是在你家吃在你家住吗?你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你哄谁?”

  

       顺儿瞪圆了眼睛,气愤地追问。

  

       这时,她的两个儿子大喜和二喜从外面回来,像两个门神立在那儿,一脸凶相。我相信,如果我们和顾小英一旦发生冲突,她这两个儿子会立即对我和顺儿动手。

 

       “哟——你这个人才奇怪呀,我就是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你能把我怎么样?”许是看到两个儿子回来,顾小英神气了许多。

 

       我说,我是不能把你怎么样,可是我知道我女儿不见了,一定跟尚良有关系,跟你们家有关系!你们今天不把诗竹交出来,我就跟你们拼了!

 

       “你这个女人真是可笑,自己管不好自己的女儿,偷偷跟人家跑了,你却来找我要人,有这样的道理吗!”

 

       你说谁可笑?你才可笑!你的女儿你难道就管教得好?我给你说,好不好自己心里有数,不需要外人来说!

 

       吴仁德有四儿两女,大女儿名叫彩云,小女儿彩霞比诗梅小点,在上小学四年级。彩云比诗竹大一点,差不多二十出头。人长得又黑又胖,一双眼睛大如牛眼,即便笑着,看上去也令人不寒而栗。她的这个特点,既不像吴仁德,也不像顾小英。所以对这个彩云队,上的人曾有三个猜测,要么是吴仁德在外面跟一个相好的生的私生女,要么是顾小英在外面偷人养汉留下的种。要么是他们从哪里抱来的。队上跟他家熟一点的人说,吴仁德两口子都对彩云不好,两个人总是把她呼来喝去的,说是女儿,其实是当丫环使。据说彩云很小的时候是过继给了吴仁德无生育的大哥当女儿,五年前他大哥因病去世,又将她送了回来。她其实也很不听话,还在上学的时候,就经常和一群像是混社会的男男女女在一起嬉笑打闹,给人感觉很轻佻的样子。

 

       听我这样一说,顾小英不说话了。我不管她,径直扯开嗓子“诗竹、诗竹”地喊,并准备走进她家屋里去找诗竹。

 

       没想到顾小英一把拉过我,猝不及防的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你干啥?我要找我的女儿!”

 

   “给你说了我这里没有!”顾小英说,“他们两个一起走了,估计现在都已经到乌鲁木齐了!”

 

       我耳朵里听着她的话,想要说什么,却怎么也找不出话来,只是惊愕地张开了嘴巴,呆呆地看着她。半晌才明白过来似的,高声喊道:“你还我的女儿!”

 

       我发了疯似的去抓顾小英的胳膊,摇晃她,拼命朝她身上打,边打边哭着说:“你还我的女儿,那是我的女儿,她还那么小,你们凭啥唆使她跟别人跑?!你还我的女儿,还我的女儿!”

 

       顾小英抓着我的头发,狠狠地说:“你胡说八道啥!谁唆使她了?诗竹推着车子来找尚良的时候,我问过她的,她说给你们留了一张纸条,你们难道没有看到吗?她自己愿意跟人跑,与我们有啥关系?你真是不讲道理!”

 

       她的两个儿子也冲过来打我,我的诗梅和永成不知道啥时候赶来,毫不怯懦地上前跟他们打起来,抱着他们的胳膊和大腿又啃又咬。一场混战就这样开始了。

   

       巷子里的左邻右舍听到了动静,纷纷来到院子里看热闹。

 

       直到队长闻讯赶过来拉架,我们双方才都放了手。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回去以后,又坐在床上抹了半天的眼泪,顺儿叫我吃饭,我也毫无心情。这时才想起顾小英说的,诗竹走时给我们留了一张纸条。于是赶紧找,最后诗梅在窗台上永成的一个废作业本里找到了纸条。不看还好,一看,心中不觉更加地气愤和伤悲。

 

       她只上到了三年级,所以很多字还不会写,是用拼音代替的。此外还有一些错别字。

 

       纸条上写道:爸爸妈妈,你们好,你们心(辛)苦了。我走了,永远地离开这个家了,你们不要找我,也不要怨(怨用拼音代替)我,我是心干(甘)情愿(情愿用拼音代替)要跟上(尚)良走的。我在这个家里太苦了,太累了。一天干不完的活,你们还马(骂)我,弟弟妹妹也马(骂)我,我是个出力不讨好的人。你们不在家的时候,上(尚)良帮了我很多忙,他对我很好,也会把我照故(顾)好的,你们不要担心,好好保重(保重用拼音代替)自己的身体。平时干活不要太劳累了,弟弟妹妹还小,要人照故(顾)。爸爸妈妈在(再)见!弟弟妹妹在(再)见!
    

       纸条上的日期是三天前,看来她早就有了与尚良私奔的打算。

    

       “这个背时婆娘哎,这个死婆娘哎……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啊……”看着纸条,我不禁泪如雨下,哽咽难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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