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一早,老蔡接来保姆小燕,给了她一个旧手机做联络用,租了张行军床,让她住到了医院,陪在妈妈身边;自己就在爸爸和妈妈两边跑。小燕到的时候,妈妈已经醒了,正在护士的帮助下艰难地翻身。老蔡一个箭步上去托住妈妈的后腰,护士麻利地抻平床单,扫净,用另外的枕头做靠背顶住她的身体。

  一见老蔡和小燕,妈妈就哭了。她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护士说,少说话,病人的气可不够用呐。

  老蔡弯腰抱住妈妈,说,妈妈,有我呢,别怕。

  护士说,十分钟以后把她放平就行……

  小燕答应,说,哎。

  护士又对老蔡说,“尿不湿”已经换了啊!

  老蔡说,哎,谢谢!

  护士一走,妈妈说,我要上厕所,我要自己上厕所……

  老蔡说,妈妈,你是心肌梗塞,不能动,你想尿就尿吧。

  妈妈说,我不。

  老蔡说,妈妈,咱们就熬一天,明天我保证让你自己上,今天最关键……

  妈妈说,爸爸呢?

  老蔡说,我下午就去看他,你放心。

  下午的时候,老蔡去西院看爸爸。他进门时,爸爸正在吸氧,他并不理他,直着眼向他身后看。他在找妈妈。可是妈妈暂时来不了了。老蔡故做轻松地笑着对爸爸说,妈妈今天来不了,他们单位的领导来看望她,带了好多东西来看她……

  爸爸点头,衰弱地闭上眼。

  老蔡问公务员小李,小李,老头怎么样?

  小李说,不太好,上午医生说,下午家属来了让你去找他。

  老蔡说,好。

  他出门就去了对面的医生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两个男医生在,其中一个见了老蔡就站起来,问,四床的家属,是吗?

  是。

  请坐吧。

  医生讲了老头的病情和治疗手段,然后向他介绍了一种国外进口的针剂,告诉他,是自费药,比较贵,一万多元一支,但是药效好得多,一个月打一次即可。然后问他,上不上?

  老蔡毫不犹豫地说,上。

  医生说,那我就开处方了,明天开始用。

  老蔡说,好。又问,我父亲……您说实话,到底怎么样?

  医生说,你看,一部机器老了,想用的话,要换新零件才行,可是人老了,想换什么就换什么是不可能的……

  我明白了。老蔡说,是自然规律嘛。

  回到父亲病房,父亲已深睡过去,老蔡对公务员说,小李,我在你床上睡会儿,一个小时以后叫我。一夜没合眼了……

  小李问,为什么?

  老蔡一头倒在小李床上,小声说,奶奶也住院了。

  啊?!

  老蔡瞬间进入睡眠,沉入万丈谷底,他在谷地潜行,穿梭,像鱼一样漂浮,只是没有水。这天早些时候,老蔡给曲步步发了短信,告诉她,爹妈都住院了,他现在忙得焦头烂额,问她能不能回来一趟?步步直接打回电话来,问了父母病情,然后说,我如果回去,娃娃们就要停课……老蔡说,停多少时间回去补多少时间不就行了?这边是大事,爹没多长时间了,妈妈也说不准。步步说,那我安排一下吧。老蔡问,你说好了,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机场接你!步步说,现在说不好,我争取吧,越早越好。老蔡气得想摔电话,咬着牙说,你看着办吧!你希望她说的是,我马上就出发!但是可能吗?她确实需要把工作安排一下,再从延安到西安,都要花很多时间,她已经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的那个远水了。

  睡了没到一个小时,老蔡被手机铃声惊醒。铃声同样惊扰了父亲,他睁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躺在小李的床上,就盯住了他。老蔡翻身起来,走出门,到走廊接了电话。是赛男。

  赛男问他,老蔡,接到请柬了吗?

  什么请柬?

  赛男说,哟,我们的信,您老拆都不拆、看都不看吧?

  老蔡小声说,到底什么事,你就直接说吧,我现在在301……

  赛男立刻收小了声音,说,我们的一个博览会,明天开幕,有我设计的展位,第37号展台……你来不了啦?

  老蔡说,我爹和我妈都住院了,还没住在一起,我只能两边跑……

  赛男说,啊?我能帮什么忙?

  老蔡说,你帮不了,谢谢你的好意。挂了啊!

  哎哎哎,你妈妈住哪个科?

  急诊。

  好,我马上到!别忘了,我是护士啊!

  回到父亲房间,父亲还瞪着大眼,小李说,爷爷不肯睡,等你呢。

  老蔡走过去,叫了声,爸爸。

  父亲问,你妈妈怎么了?

  我妈?她没事呀!她在家呢。

  父亲说,你给家打电话,我要说话。

  老蔡硬着头皮给家里拨了电话。当然没人接。父亲目光如炬,盯着他,问,怎么没人?

  老蔡说,可能到楼下送客人去了,一会儿我再拨。

  当然,整个一下午,家里都没人接电话。一会儿说散步呢吧,一会儿说买东西去了吧,当拨第六次电话的时候,父亲真的急了,憋着气,大发雷霆,问道,小燕呢?!她去哪儿了?!……妈妈呢?!你给我找妈妈!

  老蔡赶忙握住了爸爸的手,坐到他身边,按下了呼叫铃。然后他说,爸爸,你听我说,千万别急……

  话没说完,医生和护士都进了门。他们把氧气罩扣在父亲鼻子上,把输液的速度做了调整。父亲的眼睛仍然望着老蔡,等他把话说完。老蔡说,……妈妈肚子疼,也住院了,怕你着急……

  父亲终于闭上了眼睛,任凭医生护士们去抢救。老蔡呆呆地站在一边,看着护士有条不紊地给父亲注射了一针。父亲安静下来,昏沉睡去。

  护士说,病人不能多说话。你们只留一个人就行了。


  在妈妈的病床前面,赛男正在帮老太太用温水清理眼、鼻、耳、口,擦得老太太面色红润润的。老蔡猛一看,以为妈妈的病全好了。

  老蔡小声对赛男说,赛男,真来了?你把我妈擦得这么鲜亮,医生该让我们老太太提前出院了。

  赛男严肃地说,现在还开玩笑?老太太病得可不轻,刚才医生说了,不能情绪激动,要避免连续发作……

  见老蔡来了,妈妈喃喃地问,爸爸?

  老蔡说,爸爸还好。刚才还问你呢,不放心……

  妈妈一听就哭了,眼泪哗哗地淌。小燕赶快给她擦,嘴里安慰着,奶奶,别哭,别哭,哭了对身体不好。

  老蔡弯下身子,俯在妈妈脸边说,妈妈,你一哭心脏又该受不了了,你快些好,爸爸才能早放心呐!你好了,我带你去看爸爸!

  老蔡和赛男走到一边。老蔡说,赛男,你在这儿我就放心了。谢谢啊。我爸爸那边情况也不好,不知道什么时候……

  赛男说,谁的爹妈都有这一天。别担心,他们已经在医院里了,就好得多了。今天晚上我在这儿陪着,你去你爹那儿盯着去吧。

  这天夜里,父亲去世了。心肺全面衰竭。抢救无效。享年91岁。下午发的一通火,应该是他的回光返照。仍然躺在抢救室的母亲尚不知情。什么时候能让她知道?医生说,再说。

  老蔡懵懵懂懂地看着医生护士们拔掉针头,撤走设备,用酒精擦洗遗体,更换被褥,许许多多技术性的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就像他们提前就知道四床的死期而早早准备好了似的。而床上盖着白色单子的那个人,那个老人就是你的父亲,是把你带到现在这个岁数才撒手而去的父亲!人人都知道是有这一天的,可是这一天到来的时候,你仍然无法平静地接受它!那个一直不多说话、只要回家就抱着孩子的年轻人,那个经常发火却从来没打过孩子的中年人,那个一直不停咳嗽却不愿意离开家人的老年人,他走了,即将从爱他的人身边永远地消失,与这个世界上永远地告别。父亲!爸爸!老爹!亲爹!

  公务员小李开始收拾老人的物品,他已鼻涕眼泪地哭了一脸,老蔡走过去,拍拍他,让他去卫生间洗洗,自己动手把柜子里的东西抱出来。父亲的开了线的破衬裤、补了领子的破衬衣、旧皮包、旧皮鞋,一样一样塞进旅行袋,装好。干休所的领导也很快赶到,医院告别室的工作人员也推着轮床等在走廊里,所有的目光都看着你,告诉你,该走了。他提起父亲的旅行袋走出门。

  短信。“这世界上真正强大的敌人只有一个,就是死亡,因为它是不可战胜的,没有一个例外。人类可以利用各种传统的科技的高科技的手段活得无限长,可是谁也逃不过一死。”老蔡把短信发给了曲步步,犹豫片刻,又发给了赛男。

  赛男等在地下三层的太平间门口。太平间现称告别室。老蔡跟着轮床走来,直眉愣眼地从赛男面前走过去。赛男跟着他进了电梯,他仍然没有看她一眼。

  下到地下三层,轮床推到冷藏柜前,工作人员拉开了柜门,刚要抬遗体,老蔡突然大喝一声,等等!陪同的人们都愣住了。他说,请你们等等,等等我,我去给爹买一床被子,我不能眼看着他在这里受冻!

  工作人员阻拦道,我们这里都不用……不能用……

  老蔡对其他人说,好吧,送到这里已经十分感谢了!我替我父亲谢谢大家!各位都请回去吧!

  人们看看这个阵势,知道要拖的时间短不了,也就不再坚持,纷纷告辞。只剩下老蔡、赛男、父亲和告别室的工作人员四人。老蔡递过去一张百元钞票,说,请等我,真的。

  那人收下钞票,二话不说,转身进了办公室。老蔡和赛男匆匆走出来,乘电梯升上地面。

  赛男说,老蔡,我开车!你就……

  老蔡疲惫地说,好。

  赛男开着她的雪佛兰越野车上了长安街。又是一个夜晚。又是一个灯火辉煌的长安街的夜晚。却物是人非,阴阳两隔。老蔡的眼泪第一次落下来。父亲去世后第一次,他想起了哭。一阴一阳,永远也不能在一起了!

  赛男在开车,听到老蔡的哭声,也跟着哭起来。她边哭边说,说,老蔡,你不能哭,你得指道儿!

  老蔡又去了昨天夜里到过的超市,拎了一个厚棉被出来。两人赶回医院告别室,父亲的遗体仍然等在冷藏柜边。老蔡在赛男的帮助下,把父亲暖暖和和地裹起来,然后配合工作人员把父亲送进了冷柜。

  柜门关上的一刹那,老蔡跪在了地上,大喊着,爸爸!老爹!再见了!……我替妈妈送你,再替你看好妈妈!放心吧!老爹!

  赛男在一边扶他站起来,温和地紧紧地抱住了他!靠在赛男的怀里,感到女人坚强的肯为你担当的身体,是你可以依靠的人!

  老蔡的眼泪淌湿了赛男的衣服,肩头凉飕飕的,赛男本能地缩了缩肩膀。老蔡立刻抬起头,站直身体,说,对不起,赛男,我失态了。……放心,我不会再哭了!

  赛男仍然抱住他,不肯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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