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五月中旬,梁家岔希望小学参加了全县统一的期中考试,获得全县第六名的好成绩。那天,曲步步从乡里领了奖状回来,村支书已经等在学校里。他坐在低年级的教室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退休教师孟老师的语文课。曲步步从院子走过,他看到了,起身出来,还细心地关上了教室的门。他紧走两步,与曲步步前后脚进了她的办公室。

  支书说,曲老师,奖状领回了?

  曲步步说,领了,看,多好!可惜没进前五,要是前五名,县里还有奖励呢。

  支书说,好着哩。

  曲步步问,支书有事?说嘛。

  支书四十多岁,是个复员兵。在曲步步心里,觉得支书都应该是这个年纪的人,正是精明强干的时候。她当知青的时候,那时的大队支书也是四十多岁,她们女生都管人家叫老支书,人家也就答应了。现在想起来,就有些可笑。

  支书说,村里要打井哩,想借钱哩。

  曲步步问,借多少?

  支书说,两万四,……

  曲步步心里疑惑,为什么是两万四?有零有整?边想着就边问出来。

  支书说,都说有个基金会寄了钱来哩,用不着的话,就借一借嘛。

  曲步步一口就答应了,她不想说甘肃小学校的事,免得事情复杂化了。星期日那天,村里派了一辆手扶拖拉机,让会计和曲步步一起去县里取钱。洗澡的事就耽误了一次。半路上,Log来短信,问几时能来。她回复说,不去了,去给村里取钱。Log回复:遗憾。

  另一天Log来上课,她就把村里借钱打井的事情跟Log说了,也说了把基金会的钱转寄给甘肃小学校的事。Log认为,按说基金会的助学款应该是专款专用的,既然钱已经转走,那么现在的钱其实是曲步步个人借给村里的。曲步步不同意,她认为这个钱应该算是基金会的,是希望小学将来要用的钱。Log又说,如果需要,他也可以拿钱出来,但是这个钱既然是借,就要有监督,花在哪儿,怎么花的,将来怎么还,都应该说清楚。曲步步说,跟农民说得太多,人家就觉得你没有诚意,说你不想借。Log说,没办法,那就随你了。

  取了钱,让会计拿上,直接回到梁家岔。曲步步回到学校,只见水旺等在旗杆下。水旺说,家里来了个爷爷,要见曲老师哩。

  爷爷?什么爷爷?

  水旺说,他会唱歌哩,好听得很!

  曲步步的脑袋“嗡”地一声,血液一下上了头顶,一定是张童!她抱上几瓶水,拎上刚买的新鲜牛肉,拔腿就跟着水旺回了他家。

  张童已是一头白发,尽管剃了个小平头,仍然看得出来是白得很彻底的。曲步步一进门,张童站起来,嘴巴笑着,眼睛里却掩饰不住一丝的失望。

  张大哥!曲步步过去握手。你怎么来了?

  张童说,步步啊!……步步也老了!我以为就我一个人老了呐!

  当然啊,早就不是当年的小知青了!……你来干什么?

  张童说,这还用问,就是来看你的!你出名了不是?在报纸上看你又回来了,就想,等几个月再去,看她能坚持多少日子吧!

  曲步步说,没问题,起码十年八年的吧。

  张童说,长福也这么说,可是我得亲眼看看。

  长福就是水旺的爷爷,过去的民兵队长,他比张童要大几岁。长福说,现在能了不,比先前有钱了,吃不下苦了,……就是一个人,孤寂嘛。

  张童说,孤寂也是苦啊!是不是,步步?

  曲步步不说什么,眼圈却有些红了。

  水旺对张童说,曲老师闷了的时候就唱歌,我听过好几次!

  曲步步说,就是这个张爷爷教的我……

  张童说,是啊,能唱歌好过得多了!……我四五十年在野外工作,都是靠着唱歌过来的;后来老了,进城了,倒没地方唱歌了,你一扯起嗓子来,人家就看你,是侧目而视啊!嫌你打扰了人家……

  长福说,要喊就喊嘛!

  曲步步也说,张大哥,再给我唱一首,就一首!

  张童说,好吧,我可喊了啊。——听着!

  “对面坂坂那个屹梁梁上,那是一个谁?那就是了那个要命的二呀么二妹妹……”

  三十年过去,张童的嗓子还是那么好听,调子高高的,歌味浓浓的。曲步步的嗓子眼也痒痒的。她自知对歌曲没有张童那么痴迷,但是一听人家唱得好,自己就想跟着唱。于是,她也跟着张童唱起来,男女声搭在一起,煞是好听。“……白领领的那个布衫衫穿在呀妹妹的身,哥哥呀那个出门想你见你呀又见不下个人……”

  一首歌唱完,曲步步又怂恿说,再唱一首,张大哥……

  张童说,好哩,《三十里铺》!

  好啊!

  说唱就唱起来。“提起——这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四妹子爱见那个三哥哥,俄们俩是知心的人……”两个人把两句的开头“提起”和“家住”唱得没了气才接下一句,比着谁的气长,再比着谁断气不断音,换气不换音,唱完就都笑了。

  张童在长福家住了三天,曲步步三天里下了课就往长福家去,学了三天的歌,唱了三天的歌,就像回到了青春年代。只是那时的歌唱几乎是唯一的寄托,而此时,它更复杂了,并不美好的青春年代,反倒成为你美好的回忆。

  张童走的那天,曲步步有课送不了他,张童就自己绕到希望小学,从窗子里看了看曲步步教书的情景,挥挥手,走了。“小手手红来,小手手白,洗着个衣裳甩过水来,小亲疙瘩……”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