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82年开始,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包产到户,每一家除了分给口粮地以外,还可以根据自己家的情况,把队里的土地主动承包过来,承包多少完全是自愿,自主耕种,想种啥种啥,想怎么种就怎么种,只要肯劳动,地里就会产出吃不完的粮食。
我家承包了五亩地,对于这五亩地种什么,怎么种,我们着实费了一番脑筋。当时队上家家户户一般都种小麦,或是胡麻、玉米、油葵等经济作物。我和顺儿商量来商量去,最后一致决定种水稻,因为我们谁都无法忘记年轻时一起栽秧、打谷子的时光。当然也考虑过水源的问题。因为这里还是比较干旱,水源严重不足,而水稻又是生长在水中的作物,一旦缺水,后果可想而知。因此很多人知道我们的想法后,都嗤之以鼻,觉得我们异想天开,因为在我们之前,队上没有一个人想过种水稻,有的人甚至连水稻是啥样儿都没见过。
好在村头有一条大河流过,具体叫什么河村里人不得而知,只是沿袭上辈人的叫法称之为大河坝。村里的地都是从大河坝引水浇灌的。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家和吴仁德家有了过节。
吴仁德在我们村可谓是一霸。在还没有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的时候,他并不显山露水,一家老小总共十来口人,过的也就是一般农村人的生活。但由于家里有四个儿子,个个长得膀阔腰圆,体格健壮,进进出出如同四大金刚,无形中壮了自家的气势和门面,因此队上无人敢惹他们家,就连队长见了他也都是点头哈腰,颇为恭敬的样子。
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以后,吴仁德不知哪来的胆量,一下子包了八十亩地,这在别人来说是无论如何都不敢想的事。因为这毕竟是个新政策,大家谁都不知道过上几年后又是个什么情况。目光长远点的,家里财力、劳力都还能说得过去的,充其量也就包上十亩二十亩,那些胆子小、又没有啥能力的,只是包个一两亩迎合一下形势。所以,当时许多人都说吴仁德疯了,是拿全家人的命在赌。因为他不仅仅是一下子包了那么多地,而且还承包了一座荒山,除了石头,连棵草也没有,别说是能给他变成一座金山,就是能变成一座土山也行啊,可以栽树,兴许可以换些钱,不至于亏本。
随着争议声四起,吴仁德在十里八村便也远近闻名起来。
吴仁德没有对不起自己的出名,他把这八十亩地全部种成了小麦,第一年就获得了大丰收,为他家换来了八间大砖房,一台大拖拉机。他利用荒山上充足的石头资源,建了一座石场。那时全县正在搞四个现代化建设,县城里面大兴土木,盖房建厂,石材供不应求,吴仁德的石场因此成了那些建筑包工头眼中的“香饽饽”。连周围公社的社员也都纷纷跑到石场来找活儿干,并以能在这里干活为荣。因为能在这里干活,就意味着能挣上钱,能挣上钱,就能改善生活状况。
尚良也被王祖泉和尚红梅两口子推荐到吴仁德的采石场干活。
石场主要有采石、打石、洗石、装车、拉运等工序的活儿。最初从山上采下来的石头都是大块大块的,需要打砸成像黄豆粒大小的石子。这些石子混合在一起,五颜六色的,当时广泛用于房屋外墙装饰。
尚良负责洗石,经常会去大河坝放水。
石场离我家的稻田有两三公里,在大河坝的上游。
我和顺儿按照在老家种稻田的形式,将五亩地平均整成了四四方方的十大块,从大河坝里引来了水,把每一块稻田都灌成了一面明晃晃的大镜子。同时,在自家的菜园子里撒下种子,小心地培育秧苗。栽秧的时候,因为觉得新鲜,队上许多人都自发地来帮忙,很是热闹了一阵儿。
我们像照料自己的又一个孩子那样,很用心很仔细地照料着这几亩稻田,天天有事无事都在田里泡着。因为还有日常的生活开销,一般情况下,都是顺儿在田里看管侍弄,我则隔三差五地推着园子里的菜到公社或县城的集市上去卖。
不知不觉临近稻黄时节。
那天我推了一大车菜去县城卖,半下午时才卖完。回到家刚进院门,高静虹家的芳芳就领着诗云跑过来,诗云张着嘴直哭,也不说话。芳芳睁着一双大眼睛,细声细气地告诉我:“何阿姨,你快去看看吧,诗梅姐姐和他们打架了!”
“她和谁打架了?!”
“和……和吴仁德家的四个儿子……”
我一听,立刻惊呆了——天哪,这还了得,瘦瘦弱弱的诗梅,能打过那“四大金刚”吗?于是赶紧领上她们两个跑,边跑边问:“在哪儿,在哪儿打呢?”
“在……嗯,在大河坝那边……”芳芳喘着气说。
大河坝离我家差不多有两公里远,一路上往那儿赶的时候,心里的那一股无名火,一会儿窝趴着,一会儿又乱蹿起来。诗梅生性好强,喜欢打抱不平。再加上我一直顾忌着她的身世,总是有意无意地偏袒着她,生怕她吃一点亏,因此养成了她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性,什么事都要争个道理,占个上风。在队上这些一般大的孩子中间,只要一提起她,都知道她打架厉害,算是熊孩子当中的“头号人物”。可她毕竟还是个小女孩,再会打架也不能去招惹吴仁德家的那“四大金刚”呀。这万一打出个三长两短来,我以后该怎么向她的亲人交待?!这个诗梅呀,真是太不知好歹,太不懂事了!
心里有火,走起路来便脚底生风——风助火势,很快,我们就来到了大河坝边。
只见诗梅两手各拿着一块石头,叉在腰间骂人:“有种的你们过来呀,我让你们一个个脑袋都开花!”
“诗梅,你干啥子!你疯了吗?!”我喝斥她一声,上前去夺她手里的石头。
“我没疯,他们才疯了!”
我这才注意到,对面站着的几个人里,一字儿排开全是吴仁德家的人。有他的四个儿子,两个女儿,还有尚良。而我们这边,只有诗竹、永成和诗梅三姐弟。
对面几个人的脸上都有手指抓出的血印,不用说,这些都是诗梅的“杰作”。吴仁德的四儿子,那个名叫四喜的,头上还有血在流。当时我以为是诗梅用石头打的,事后得知是他用石头来砸永成,诗梅奋力将他一推,他摔倒在地上,被碰破了头。诗梅害怕他们追过来报复,这才捡起石头自卫,并带着永成跑开。谁知吴仁德家的几个孩子真的追了过来。
我说,你们都快把石头放下!闹出人命来咋办?!
我夺过诗梅手中的石头,扔到一边。那“四大金刚”见了,也把手里的石头扔到一边,气哼哼地像四头黑熊立在那儿,像要随时扑过来进行一场恶战。
我这才注意到诗梅的头发被抓得乱糟糟的,永成的眼睛和鼻梁又青又肿。
尽管看着孩子我心里疼,但我仍然尽量放平了口气对吴家那四个儿子说,有啥子事情不能好好说?啊?你们也是一二十岁的大娃娃了,跟他们两个小的打斗,好不好意思啊?若是不出人命还好,万一你们手重出了人命,哪一个能跑得脱?你们快说说,这究竟是咋回事?
吴仁德的那几个儿子首先开了口,但并不是说事情,而是比着在那里骂人。
我从他们七嘴八舌的话语中听出了事情的大概:他家的石场水不够用了,就派尚良来大河坝开水闸。结果一个小时过去了,也不见水来。于是他们四个就来看看究竟。一来就看到诗梅和永成两个趴在水闸上,不让尚良放水。四喜来拉他们两个,被永成咬烂了胳膊。四喜一拳打在永成脸上,并捡起一块石头要来砸他。诗梅一看永成吃亏了,就将书包往地上一扔,一头将四喜顶撞过来,并将他推倒在地,撞破了他的头。这样,另外那几个“金刚”才一起追上来要打诗梅。
诗梅说,她和永成刚放学回家,诗云就向他们传了爸爸的话,让他们去大河坝的水闸看水,因为诗竹一个人在那里看不过来。
他们到了大河坝以后,看见尚良也在水闸跟前,而且在跟诗竹说,要把水放到他们石场去。诗竹不同意,于是尚良自己去开水闸的闸门。
诗梅见状,赶紧拉上永成和她一起趴在闸门上,不让尚良放水。
这时来了吴仁德的四个儿子,一场打斗就这样开始了。
我作为在场的惟一一个大人,当然不能让打斗继续。于是喝斥诗梅道:“你还不赶快点儿回家!背时婆娘,回家再找你算账!”
我对吴仁德的儿子们说,你们去放水吧。你们放完我们再放,没事的。
本来孩子们跟我走了也就没事了,可是在我们正要走的时候,吴仁德十岁的小女儿彩霞突然冒出一句:有本事别走,臭婊子!
“再骂?你再骂一句?!”诗梅正好从她身边走过,顺手捡起一块小石头。“你说谁是臭婊子?”
你是臭婊子!你姐也是臭婊子!
“呸!”诗梅当即一口唾沫吐到她脸上。
“你妈才是臭婊子!贱货!你们一家人都不要脸!你妈妈偷人,你爸爸和你姐姐睡觉!……还以为谁不知道!”她的声音由高到低,快快地说着。
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吴仁德的三儿子三喜最先反应过来,瞬即两眼一瞪,面露凶光。
我在一旁也听得真切,登时冒出一身冷汗。我想象不出,平时大大咧咧,只喜欢在外面疯玩的诗梅是如何知道这么多事情的,这些事情平时在社员们中间当作笑料说说也就罢了,什么时候钻到她一个小女孩的耳朵里去了?而且这种事情是不能胡说乱讲的,搞不好又要引发一场恶战。于是趁其他人还没有注意,或是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心慌意乱地先照着诗梅的脸“啪啪”扇了两下。
“你赶快给我把嘴巴闭到起!背时婆娘!还不快跟我走!”
就这样,我把几个孩子强拉硬拽地带离了大河坝。
回到家,本来是打算开诗梅的“宣判会”和“警示会”的,结果问起来之后,大家的指责又齐齐对准了诗竹,说今天这事的罪魁祸首就是诗竹。 如果不是她太软弱,尚良也不敢自己去开水闸。他不去开水闸,诗梅和永成就不会趴到闸门上去。诗梅和永成不趴到闸门上去,就没有后面一连串的事情。
我问诗竹,他们说得对不对?那个尚良是咋回事?他有没有欺负你?
在诗梅和永成没有赶到,诗竹一人看守水闸的时候,尚良有没有欺负诗竹,是我最担心也是我最想搞清楚的事。刚才吴仁德的小女儿彩霞对诗梅说的话——“你姐也是臭婊子”,实实刺痛了我的神经。我感觉她说这句话一定是有缘由的。
而诗竹依是像蚊子哼哼似的,说的话我始终没有听清。
对于诗竹的安静和缄默,我的心理上有一种自然的屈从。是怜爱?是痛惜?我说不清。始终觉得,很久很久以前,我们母女是一对心照不宣的好朋友,因为我想的什么她都知道,她需要什么我也很清楚。但是回到现实中来,她是女儿,我是母亲,看到她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我便不得不拿出母亲的威严来教训她,帮她改正那些缺点。由于她是我和顺儿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家中长女,为了把她培养得贤惠灵巧,我承认自己对她的要求严了点,但我坚信长大以后她会知道我对她的好。
“有,我都看见了。”永成说。
“我也看见了,我也看见了。”永梅举手喊道。
她说,每次和诗竹出去砍猪草,就会遇到尚良。他总是缠着诗竹,诗竹走哪他跟哪,脸皮很厚的样子,还对诗竹动手动脚的。于是她就骂尚良“不要脸”,“老跟在我姐姐屁股后面干啥”。
永梅接着告诉我,她听同学说,同学又不知听谁说,诗竹前几天挑水时,在路上遇到了几个小流氓,他们围着她不让她走,纠缠了好久。后来尚良从那里路过,把那几个小流氓打跑了,这才解了诗竹的围。
我听了怎么也不相信,追问诗竹,她说是真的。让我差点没有气晕过去,不由分说操起一根棍子,狠狠地打了她一顿。从小到大,我是第一次这样打她,我真的是太生气了。我气,是因为她遇到那么严重的事,竟然也能藏在心里不跟家里大人说,更气她不长记性,总是跟尚良这样的人混在一起。
我决定不再让诗竹单独在外面抛头露面了。她人老实,又胆小,还不懂得保护自己。这对于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而言,真的是太要命太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