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黄昏时分,在我急切的盼望中,终于等回了顺儿。诗竹的事,让我越想越怕,越想越不敢想。她的懦弱,就像当年迫不得已被郝医生凌辱的我一般,那一幕情景,犹如一颗毒瘤,永远长在我的心尖上,割了又会长出来,堵得心里直发慌。尽管顺儿已经替我出了气,还差点搭上自己的性命,但是一个女人,受辱的感觉始终都是一把残杀自己灵魂和尊严的刀,会让自己的心隐隐作痛一辈子。

   

  我将几个孩子和吴仁德家四大金刚打架的事情告诉了顺儿。顺儿听后长时间沉默着,牙齿在嘴里来回动,发出咯咯吱吱的响声。最后他一拳捶在桌子上,说,妈的,不让老子用水,老子自己挖渠!


  第二天,我们花二十块钱,买了两公斤茶叶和两公斤羊肉,分成两份,往队长和书记家里各送了一份,两位领导爽快地答应了我们挖渠的请求。一来这也是为队上做好事,二来是我们家自己挖渠,不动用公家分毫的财力、物力和人力,他们何乐而不为?
 

  挖渠的主力当然就是我和顺儿。孩子们放了学也来帮一会儿忙,搬搬石头,捡捡树根什么的。


  顺儿正当壮年,终年在田间地头劳作,把身板锻炼得似乎比以前更结实了,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赶到地头挖渠,等我给他送早饭去时,他一人已经挖出了差不多一里地的样子。我最爱看他干活时挥舞坎土曼和铁锨的姿势,有一种特别的魅力,甚至常常感动得我热泪盈眶。老实说,他身材矮小,相貌也并不出众,除了会歪歪扭扭地写自己的名字外,几乎没什么文化水平了,可是在我们共同的生活中,他吃苦耐劳的秉性和对家庭的责任心,却让我感到了极大的安全感和幸福感,即使是刚到新疆来要饭的那段时间,因为有他在身边,我也不曾对生活有过一丝的绝望。我想,或许,我和他,天生就是有缘该结为夫妻,同甘苦共患难的吧。


  就在挖渠期间,吴仁德开着一辆拉石头的大卡车,带着他的四大金刚从渠边耀武扬威地转了一圈。


  “你们挖渠队上知不知道?”他跳下车来质问我们。

  

  “知道啊,我们提前就打了报告,队长和书记都批了,还说我们渠挖得好,是为队上做好事呢!”顺儿说。
   

  我把早就装在兜里的挖渠报告拿出来给吴仁德看,为的就是防止有朝一日他故意来找茬。
 

  “喏,这是队长签的字,还有书记的,你看,都在这里。”

   

  “哎呀,批了就好,批了就好啊。”他嘿嘿干笑两声,拍拍手走了。


  十天后,我们的渠离大河坝只有大概两公里的路程了,最多再挖两天便可大功告成。


  那天吃过早饭,我照例给诗竹交待了家里要做的事,然后把饭带到顺儿挖渠的地方。


  看到我之后,顺儿放下铁锨走过来。我提起壶为他冲洗手上的泥土。


  “今天十五,月亮大,我想晚点回去,多挖一些,明天半下午就可以接到大河坝了。你看,是不是快到了?”

 

  顺儿指着远处,兴奋地说道。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远处水天一色,平平坦坦,宽宽阔阔,不断往上升腾的蒸气仿佛形成了一层保护膜,袅袅娜娜,把目光折射得模模糊糊。由远及近,则是我看了最为欣喜的我们全家人齐心协力劳动的成果——一条挖开的渠顺着地形地势蜿蜒而来,像一条长龙坚实地俯卧在那里,守卫在那里,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侵犯,否则就会随时进行反击。


  “是啊,快到了。”我开心地回应着。


  顺儿蹲在地上,很快吃完了三个馒头,一碗黄瓜炒鸡蛋,一碗土豆丝,喝了两碗茶。嘴一抹,起身向工地走去。

   

  “哎哟,妈呀——”低头收拾碗筷的我,听到顺儿这句怪异的叫唤声,赶紧抬起了头。

  

  只见他双手叉腰,双腿弯曲,身体后仰,缓缓地站立。

 

  啷个了?我连忙过去搀扶他。

 

  这腰……哎哟,可能是起得太急了。他说着,努力站直了身体,脸色苍白。

 

  我说,疼得很吗?先坐下来休息休息。

   

  我扶他慢慢坐下,给他轻轻捶打腰部。他苍白的脸色和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令我有些隐隐不安。

  

  我说,你莫去挖了,洗完碗我去挖。你先坐在这里好好休息。

   

  等我洗完碗,向渠端走去的时候,顺儿也站了起来,跟我一起走。

   

  我说,你休息吧。

  

  没事,好了。

  

  两天后,我们的渠与大河坝顺利接龙。放水的第一天正好是星期六,孩子们不上课,都来到渠边看顺儿开闸放水。大家看着水在渠里欢快地往前流,高兴得手舞足蹈。我守在源头,顺儿带着孩子们跟着水流往前走,一路笑声不断,响彻云霄。

   

  有了自己的渠以后,我们再也不愁稻田里无水可浇了。在我和顺儿的精心侍弄下,稻子长势喜人,穗穗谷粒饱满,五亩地收获了近三吨稻子。这是我们第一次在新疆种植水稻获得成功,事实证明,在新疆这种特殊的气候和土壤条件下,水稻也是能够生长的。

 

  看着从田里拉回来的稻谷在院子里堆成的小山,顺儿信心十足地说,明年我们再承包十亩地,拿来种水稻。

   

  我说,行了吧,不是我打击你的话,你光晓得种,啷个把它们拉出去卖哟!到县上粮食局的路那么远,那么烂,就凭你那个毛驴车,慢慢吞吞的,至少要卖五六天。再包十亩?像这个样子,再包十亩,还不晓得要卖多少天!

 

  唉,这个路就是不行,爬坡上坎,坑坑包包的,毛驴车稍微拉多一点东西就走不动,还要人推,也确实恼火。

   

  顺儿边说边沉思,最后问我,不行的话,卖完这些大米,我们就换个马车如何?

   

  切,那还不如买一辆小四轮哩。我随口说道。

   

  你大白天的说啥子梦话哟!你现在有多少钱买小四轮?不过,想买也可以,只要把路修好了,一切问题都解决了。你说是不是?

   

  你又在想啥子?莫不是又想自己修路吧?

   

  对了,我就是想自己修路,就把这次卖大米的钱拿来修路!

   

  你真是吃多了撑得发慌!顺儿的这一想法,一下子打破了我对卖了大米家里有钱了之后的所有幻想,立即反驳他道。

   

  没有吃多,绝对没有吃多。你就支持我这一次,以后只管守在家里数钱票票就行了!

   

  切!看着他兴奋得两眼放光,我却一点也提不起兴趣。说来说去,平时即使他再听我的,也是家里的主心骨,是主大事的。就像修路这一类,是大事,他主的就是这样的大事。所以,随他去吧,我只要静观后效便可。

   

  我说,从我们的地算起,到咱们家,再到村头的大路,有五六公里了吧,你是不是找一找周围连起的那几家,搭伙一起修?路修好了,大家都能走,不应该光我们一家人修吧?

   

  嗯,你说的是,明天去找队长,再找找老陈、老夏、长江、巴图、亚森江、眯眯眼他们说一说,我估计大家都会同意——亚森江和眯眯眼可能有点危险。

   

  他说的这两个人,我也有同感。亚森江一天只知道放羊,播了种之后,最多给地浇浇水,地里面的野草长得再高都不锄一下。对于这样一个连自家的耕地都漠不关心的人,谁也不能保证他会关心修路的事。而眯眯眼呢,一天只知道喝酒,打老婆,打孩子。若不是自己有个好爹妈,老婆早被气跑了。他很少到地里干活,都是他爹妈和老婆在经管。

   

  顺儿找到队长,说了修路的打算之后,队长很是赞同,他说自己早就有修路的计划,可是苦于公社和县上都拨不下来钱,只好搁浅。现在既然我们有这个想法,作为队长他会全力支持。动员其他社员的事他会亲自挨家挨户去说,具体施工就由顺儿来负责。

   

  动员会开在了大队办公室,大家伙儿商量了一天,终于定下了一个方案:一、各家按照各家田地路程的远近来出钱;二、因为主要是修卖粮食的路,大家的地又都挨在一块儿,所以就不用修到村里的路了,直接顺着坡下,沿大河坝边修一条路,即可与大马路连接。这样可以缩短至少两公里的路程;三,沿着大河坝修路,就近取材,拉运沙土非常方便,可以大大节约施工成本。

   

  按照这个方案我算了算,我家需要投入六百元,加上之前挖渠买闸门的钱,差不多是卖大米收入的六分之一。尽管不是很多,但也让人心里疼了一下。

   

  听顺儿开会回来说,其他六家人,就眯眯眼反对修路,理由就是没钱。尽管在几家人当中,他家出钱是最少的。出钱最多的亚森江倒是没说什么,队长让他当场表态,他也表示同意,这的确让人没想到。

   

  修路动员会召开以后,可是忙坏了顺儿,一人挑起了修路工程当中所有的活儿:既要挨家上门去催要钱款,又要联系拉运沙土和铺路的工人。开工以后,还要亲自守在工地上,以防工人偷懒,以及偷工减料。有时候自己也参与到卸货或是修路的劳动中。按他的话说,大家伙儿都挺信任他的,他就有责任替大家把这件事办好。唉,我曾经为他的责任心感到欣慰,现在却为他同样的责任心而发愁——这活儿,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开工没几天,我的担心便不期而至。

   

  虽然在动员会上队长已经明确要求同意修路的各家人五天之内把钱款凑齐,交给顺儿统一支配。事实上只有老陈、老夏、长江以及亚森江把钱按时送了过来,现在就等巴图和眯眯眼了。

   

  巴图是蒙古族,和吴仁德住在一条巷子里,家中老老少少有八九口人,生活比较困难。听顺儿说,这次凑钱修路,他和亚森江一样,从头到尾一言未发,只是在最后队长要求表态的时候,表示同意。可是顺儿等了他六天,他始终都没把钱送过来,在路上遇到他两次,他都是含含糊糊地答应,说明天就把钱送来,结果还是没送来。顺儿只想着他上有老下有小,可能一时用钱紧张,便没有刻意上门去催。

 

  眯眯眼每天喜欢东游西逛,到处找酒喝。他浑身上下,除了鼻子特别好使,总能闻出别人家的酒味之外,再也没有一处优点。所以找他要钱,就得用最笨的办法,一大清早守在他家门口,一天守不到,就守两天,顺儿足足守了六天,还是没守到,真让人怀疑他是故意躲着顺儿,还是真的出门去找酒喝了。

   

  正当顺儿为修路款凑不齐而一筹莫展的时候,第七天,事情有了转机。

   

  那天依旧是一大早,顺儿起床就直奔眯眯眼家。在他家巷口的水渠边,他发现眯眯眼头朝下倒在那里,头发蓬乱,脸似是碰伤了,青紫中夹杂着血迹,脸颊及嘴里全是泥沙。他摊开的手掌边,有一个烂了底的酒瓶,一大群苍蝇、蜜蜂围着他“嗡嗡”乱叫。

   

  顺儿当即搀起他,把他送到王祖泉的诊所。王祖泉说,他喝醉了,幸亏发现得及时,打了针还能救过来。他的爹妈和老婆孩子闻讯赶到诊所,得知是顺儿救了他,感激涕零,当天下午他爹妈就把修路款送了过来。

   

  巴图听说眯眯眼交了钱,这才主动把钱送到我家。不过只交了一半,说是家里只能凑出这么多,他愿意到修路工地上干活,来抵消剩下的钱。顺儿想想便同意了。

   

  忙活了半个多月,卖粮路终于修好了。正式竣工那一天,队上还召集全体村民举行了竣工仪式,在仪式上燃放了鞭炮以示庆贺。之后,我们几家人,老老少少,坐上各家的驴车、马车、骡子车,在这条平平展展的路上走了几个来回,怎么也抑止不住内心的激动与兴奋。大家伙儿都说,得感谢顺儿,出头领着大家做了这么一件大好事。

   

  然而,就在我们一家都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时,一个罪恶的阴谋也在悄然进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