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老蔡酒醒后已经是傍晚了,他接的第一个电话是老于来的。

  老于说,老蔡啊,怎么样了啊?

  老蔡说,老于,我是怎么回来的?是你们送的?

  是啊。头疼了吗?老于问。没什么不舒服吧?

  老蔡说,老于,我是不是出洋相了?

  没有,没有,你什么都清楚,自己也能走,就是有些迷糊……我们不放心,就送你回去了。……你的家不错嘛,老蔡。

  老蔡还是放心不下,又问,我真的没胡说八道吗?

  真的没,真的,我不骗你,实事求是。

  那就好,如果我说了什么不带劲的话,请多多包涵了。老蔡再三道了谢,才挂断电话。

  放下电话,老蔡再一次仰面躺下,努力回忆着午餐时的情景。想起老于和他儿子,想起赛男,想起赛男险些提到刚英怀孕的事情,还想起基金会的钱,再往后就想不起来了。忘记真是个好东西,凡是它屏蔽了的,就一定是你不想记住的。

  这时,第二个电话进来,是赛男。

  赛男问,老蔡,醒了吗?

  老蔡说,醒了。哎,赛男,今天谁付的账?

  赛男说,你付的。你还说,不用找了!

  真的吗?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赛男说,我就是想提醒你,找回的零钱和发票都在你上衣口袋里……

  我是不是丢人丢大了?老蔡问。

  赛男说,是。反正特别傻!说完她就笑起来。

  老蔡说,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一壶黄酒怎么可能就把我放倒了呢?

  赛男说,可能是因为情绪有些激动吧。

  情绪?……老蔡边问着,自己就想起什么来了,好像提起过曲步步。

  想不起来了?还是想起来了?赛男在那边问,幸灾乐祸地。

  老蔡说,那就谢谢你了。再见,赛男。

  如果不是酒的作用,老蔡不会在外人面前提自己家里的事情。他和曲步步一辈子过得好与不好,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从头想起,他和曲步步从认识到结婚,波澜不惊,一路绿灯,没有任何亲人、亲朋好友、上级领导反对——两个工农兵大学生,幸运是一样的;都是先入党后提干,步骤是一样的;都分到了北京,落点是一样的,结合就非常顺理成章。于是就走到结婚这一步。爱过吗?两人在一起,怎么都是爱。想听她唱歌,是爱;天天等她的身影出现,是爱;悄悄拉手,是爱;盼望见面在路口着急,也是爱;为对方操心,提醒穿衣吃药,都应该是爱吧。一起过了快三十年的日子,还不是爱吗?是爱。当然是爱过。可是,你们燃烧过吗?有,还是没有,那能说明什么呢?仅仅是火烧过的爱和没烧过的爱之间的区别。老了就什么都明白了,不再强求。

  可是,她的决心是什么时候下的?她离开前是怎么考虑你的?她怎么考虑这个家的?老蔡一点不明白。

  打开灯,老蔡这才看见沙发旁的塑料桶,一定是怕他呕吐而准备的。是谁做的呢?显然是赛男,她当过护士,有一份经验和细心。老蔡把桶放回卫生间,一眼就看见自己昨天换下的袜子、内衣就堆在洗衣机上,很是不堪,脸就有些热,想想赛男的观感,更是不好意思。好在,好在,好在她以后不会再来了。什么?你怎么就敢肯定?万一……呢?

  两天以后,老蔡又上路了。他的这次出游,是河南、湖北方向,走京广线,听豫剧,看赤壁去。

  临走前,他去家里看了看父母,他们还是老样子,听新闻,吃药,晒太阳,接电话,看看老战友自费出的书,议论一下哪处是真的,哪处是吹牛的……老蔡上午去的,中午在家陪他们一起吃了顿饭,就离开了。他对自己目前仍然能够频繁出游而心存侥幸,他预感到这种自由已经没几天了。老人无论多么老,只要两个人都在,这个家就是平安的,儿女的心也是平安的。但是只要一个人去了,剩下另一个,做儿女的就不能再掉以轻心,就要全心全意地陪伴,照顾,尤其是解除老人精神上的寂寞,那就需要你的日日夜夜了。

  在干休所的停车场,他又看见了那辆红色雪佛兰越野车。这次,他特地走过去看那车的牌子,一看就知道了,这车的确是赛男的!上次他问过赛男住的是哪个干休所,赛男闪烁其辞,好像是不想说,为什么呢? 他掏出手机,给赛男拨了个电话。

  赛男,我是老蔡。

  哦,老蔡,什么事?赛男好像在吃饭。

  老蔡说,我看到了你的车,你的家可能和我老爹在同一个干休所……

  啊?!听得出来,赛男被噎了一下。真的?他们住几楼几号?

  老蔡说,你先别问我了,你先告诉我,你是几楼几号?

  按照赛男说的楼号,老蔡走到她家楼下。这是干休所最早建的一批楼,还是六层砖混楼,没有电梯,丝毫不考虑干部老了以后爬不动楼梯的可能,或者以为当时的营团干部永远不老。赛男家在五层,老蔡爬了五层。按他的体力,爬山爬楼都没有问题,但是这天这个五层楼却让他心跳失常,气喘吁吁。502。他等气息平稳了以后才敲了门,门应声而开。

  赛男穿着一套肥肥的家常小花布衫,小花布裤,把老蔡请到沙发上坐了以后,就把一小盆切好的西红柿倒进榨汁机,嚓嚓一转,端过来两杯番茄汁,一杯给老蔡,一杯给自己。看起来她这个家很少让男人来,因此随处都是女人的小摆件,随手都是女人用的小工具,缝纫用品、毛衣针,剪子、贴花等等。

  老蔡喝着番茄汁,打量着赛男的家居,说道,还不错,装修设计师的杰作到现在还没过时……

  赛男说,我过几天就要重新装修了,我要把电视挪到那边,在这儿放一个贴墙到顶的鞋柜,镜面的,穿衣镜就有了;再把我卧室里的大衣柜撤了,在那个屋子里做一个……

  老蔡打断她的话,说,什么意思?有什么新变化了?

  赛男说,没变化就不能装修了?

  老蔡说,按道理是这样,否则如果再有变化了,这又变成旧的了,还得再动……

  赛男支吾片刻,说,就算快有变化了吧,所以……

  是吗?老蔡一口喝完杯子里的番茄汁,压住猛然涌上来的心悸,故做轻松地问道,是什么人哪?

  赛男说,是个记者,高级记者,据说发表过好多作品……唉,我也不懂。都说他挺有名的……

  是不是觉得他们记者特神秘?

  也不是……就是……好像挺有才的。

  嘴巴特能说,是不是?他是跑哪一行的?

  就是……是跑经济的吧。……是我们这次办展览的客户给我介绍的……

  老蔡说,我没问是谁介绍的。

  赛男盯住他,说,有何指教?

  老蔡说,我过去是搞企业的,你知道吧?……我们经常和记者打交道,有的可以说都认识十几二十年了,但是我和他们之间从来交不成朋友。我们之间只有钱的交情。就说新闻发布会、记者招待会,车马费从五十、一百,到三百、五百,又到三千、五千……我看不到他们的职业良心何在,只看得到他们的贪心。所以,报纸上关于任何企业的报道我都将信将疑,因为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钱在起的作用……

  赛男呆呆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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