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曲步步和Log中午到达西安,直接就从机场坐长途汽车赶往延安。到达延安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第二天还要到火车站取包裹,他们面临着的是住宿问题。

  Log说,先回我那儿吧。

  曲步步说,那怎么行,我去找个宾馆。

  Log说,不必了,你住我床,我睡沙发。

  合适吗?曲步步在犹豫。

  Log说,都是老同学了,这点儿信任都没有?

  信任当然有,就是怕影响。延安一个小地方,什么事不是风一样传开?曲步步有些犹豫。

  Log只好说,这样吧,先到我那儿落脚,把东西行李放下,我再陪你出去找地方住,行不行?

  两人到了工程处的院子前面,按铃,敲门,都没人应,终于发现大门居然是锁着的!值班的人不知那里去了。两人对视,不禁笑了。

  两人进屋,Log说,步步,他听说你要来,就暂避一时了。

  曲步步说,人家回家过元宵节去了呗,回来一看陈总屋里还有个人,以为你是故意打了个时间差……

  Log说,陈总帮他值了班看了门,他应该感激才对……

  放下东西,曲步步就着手准备饭。Log打开了取暖用的天然气炉子,屋子里立刻就暖和起来。曲步步从冰箱里拿出来一块羊肉,切好,用酱油料酒腌上,烧上一锅水,打开一包挂面,准备做羊肉焖面。

  Log在卧室收拾行李,他把箱子里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挂到简易衣柜里。临走前,妈妈把它们都一一熨平了,衬衣和裤子分别放好。有女人照顾的生活就是不一样。这次回家,妈妈反复叮嘱的就是他的婚姻,让他自己抓紧物色,差不多的能照顾他生活的就行。长期以来,曲步步就是他心目中最向往的女人。小时候,她在他眼里优秀得不行,他觉得连偷偷看她一眼都是亵渎。有时作为班长的她在大家面前讲话,他会被她刚刚发育的身体所吸引,眼睛不听话地总是溜向她的胸前,于是他不敢再看她,他在她面前总是低着头。后来文革了,大家都分开了,他也从没打听过她的消息,他知道自己是不配她的,任何打听的举动都会带来不好的影响,同学们会以为他是想吃天鹅肉了。如今,她却在外面给他做饭。在Log的内心深处,幸福是与餐桌上空的灯光、餐桌旁的主妇联系在一起的,步步在灶台上切东西的声音一声一声都牵动着他的心,赋予他快乐。幸福感洋溢在Log的全身,只可惜自己不是她的“板凳”。如果他是她的板凳,他会陪她到任何地方。

  他从柜子里找出新的被子和被单,摞到一边,准备晚上用。

  这时,Log和曲步步的手机几乎同时有短信进来,叮咚地响了一声,两人同时看短信,同时说了一句,小谢!

  记者小谢问候他们元宵节快乐,后面还有一大串流行的祝贺段子。曲步步看着笑,说,哎,让小谢来吃面!说着就发了短信回去。

  Log想反对已经来不及了。

  不一会儿,小谢真的来了。她进屋就嚷嚷起来,说,噢,如果我没发短信,你们肯定想不起我来吧!

  曲步步说,那当然,我们刚下飞机,又坐了那么长时间的长途汽车……

  小谢问,北京有什么见闻?

  锅里的面正焖着,香味扑鼻。曲步步掀开锅盖看了看,说,有啊,我的朋友们都准备给咱们希望小学捐款呐!还成立了一个老同学慈善会和老战友慈善会……

  Log说,那就是说说而已,又没有具体落实……

  小谢说,有动议就行,就是第一步啊!两个里面有一个干成了就行!

  吃饭的时候,曲步步问了问小谢家的情况,听说小谢自己有个房间,就对她说,小谢,吃过饭我跟你走,在你家住一夜,明天取了包裹就回梁家岔。

  小谢说,好啊,太好了!

  Log看了她们一眼,低下头继续吃面。只有曲步步注意到了他的沮丧。



  四十、

  五月,老于得到通知,他出国短期居留的手续办下来了。临走前,一天中午,老蔡为他在一家京城有名的杭帮菜馆摆酒送行。赛男是必然的嘉宾,她还肩负着接送老于父子的任务,因为要喝酒,他们不能开车。向学专门从深圳飞来送父亲走,心情自然是不太爽。四人在大堂中心荷花池边找了张四人桌,服务员递上菜单,赛男立刻接过来。

  她说,我来我来,我点菜,免得你们犯错误!

  三个男人乐得如此,各自喝茶,说着些临别的话。事先,老于已经向老蔡和赛男打了招呼,不要在他儿子面前提刚英怀孕的事。他怕儿子心里受不了。当了二十多年独生子女,万千宠爱于一身,如今还要再添个弟弟或者妹妹,是不是他能承受得了的,都未可知。虽然是早晚会知道的事情,但当然是知道得越晚越好。

  赛男点了凉菜马兰头豆干、焖酥鲫鱼、周庄咸菜和芥末鸭掌,热菜是老鸭煲、龙井虾仁、大煮干丝和东坡肉。

  老蔡说,少了条鱼吧?

  赛男笑,说,那得老于自己点,我怕他忌讳这个鱼字。

  老于说,你那么现代的人,还在乎这些?

  赛男说,我哪有你现代呀,闪着电就把婚结了,又闪着电把孩……

  一句话没说完,她被老蔡刀子一样的目光定住了。老于和儿子低着头看菜单,佯做没听见。

  但是赛男必须把话说完,她假装呛了一下,说,……还忙着把自己送到非洲去……

  老于同一时间说,向学,你点条鱼,看你爱吃哪种做法的?

  向学说,纸包鲈鱼吧。

  老蔡和老于点了两壶会稽黄酒,配话梅冰糖,让热好再上。向学点了瓶可乐,赛男只喝茶。接着,赛男就谈起基金会的事。她在医院的战友们已捐款一万多元,老于的战友捐了一万多元,老蔡的战友捐了五万多,加起来有八万多,究竟怎么送出去?送给谁?直接捐出去,还是买成物品捐?

  赛男把网上的失学儿童资料拿出来,建议为了避免贪污,应该把钱一个一个寄给本人。老于不同意,他认为这些钱仍然可能被孩子的父母拿去挪作他用,应该直接寄给学校,让学校去把失学的孩子找回来。赛男又不同意,你怎么知道学校不会挪作他用?问题僵在这儿,具体如何落实的问题。老于原来所在的基金会是利用基金会在下面的分支去做基层的工作,而这些分支机构又会耗费不少钱。原来,志愿者应该是层层接力的,而不是仅仅坐在上边捐捐钱而已。

  凉菜和饮料摆上桌,老蔡和老于各执一壶,一人一只保温酒盅。老蔡给老于斟上满盅的黄酒,说,来,欢送老于,一路平安!

  向学举起可乐杯子,说,爸爸保重身体!

  赛男举举茶杯,说,代问刚英好!大家都健康!

  黄酒下肚非常舒服,暖暖地顺着食道淌过全身,再缓缓地循着血脉蒸发上来,老蔡的全身渐渐轻松起来。热菜上得也及时,一道一道地吃着,赞叹着,直到热滚滚的老鸭煲上桌,赛男率先站起来推开服务员,亲自给每个人布菜,几根竹笋几块鸭一勺汤,一碗一碗分好,分别送到每人眼前。酒过三巡,在座的人都有些兴奋。

  老于说,看赛男,多能干,又漂亮,不赶快找个好男人嫁了,就太可惜了。

  赛男说,听你的意思就像是说,这只鸭子够肥了,赶紧杀了吃肉吧,要不可惜了!

  大家笑。

  老于看看老蔡,说,老蔡你说,我说的是不是那个理儿?

  老蔡说,我不发表意见,这是人家自己的事……

  赛男对老蔡游离的态度并不满意,说,老蔡,你就是向着我一点儿,你又能吃多少亏?

  老于说,就是啊,老蔡话里有话,他不说,比说了还厉害呢!

  向学也加进来说,我理解老蔡叔叔的意思,他没别的意思……

  老蔡说,看看,你们欺负我,连向学也看不过去了。

  老于说,我现在想起来了,咱们在下面还有一个可靠的志愿者,就是老蔡的夫人,曲老师。

  赛男说,那就先给她……

  老蔡说,不不不!她不要!她是连人带钱全都自己负责的,如果她卡里没钱了,我会打给她。

  老于感慨地说,说实话,老蔡,要是我夫人去了那儿,我会陪着她……去的,就像十二月党人的太太们跟着她们的男人……

  老蔡举起酒杯,说,老于,那就但愿你也有一个这样的夫人!

  老于立刻觉出自己失言,说,老蔡,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老蔡说,干杯!什么都不要说了,在外人眼里,她曲步步比我老蔡要棒很多,甚至我不跟着去都是我的不对了!可是,我敢说,夫妻做到这个份上,我已经仁至义尽!

  赛男说,就是,老蔡做得已经非常棒了!……但是,助学款还是要给曲老师……

  老于紧着说,当然当然!

  老蔡接着说,夫妻之道,不是谁对就跟着谁走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价值观,但是一辈子能做到什么地步,能实现多少,谁也没法说清楚。当你的生命与另一个人的命运连在一起之后,你就不能强迫另一个人只去实现你一个人的理想……懂了吗?人家也有自己的活法!……算了,我话多了,不说了!

  老于说,不多,你说,你说嘛!

  不说了。老蔡一口喝尽盅里的酒。

  当一个人的生活追求给别人造成压力的时候,无论他是否正确,引起的常常不是追随,而是逃避甚至相反。更何况还另有耻于向外人言的情感的出轨。

  老蔡说,我就是不跟她走,我倒要看看她……想干什么……想怎么……

  其实一壶黄酒醉不了人,但是老蔡的确有些不支了,这次不是微醺,是重醉。老于父子俩把他搀上赛男的车,按照他身上所带证件上的地址,把他送回了家。三人把老蔡放在沙发上,老于帮他脱掉鞋子,躺下,赛男从卫生间拎来一只塑料桶摆在他的头边,于向学用靠垫把他的头垫高,然后三人离开,撞上门。

  出了门,赛男说,老于,就赖你!

  老于说,对对对,赖我,赖我,全赖我!


  春节后两个月,老战友基金会的第一笔助学款寄到了曲步步手里。两万四千多元。拿到汇款单,曲步步认真想了想,这笔钱自己也能出,学校现在运转已经基本正常,就翻找出给她写过信的甘肃的那位小学老师的信,照着信封上的地址,把钱转寄给了他所在的小学,并且说明:这是基金会的捐款,请写个回信给他们,证明你收到了。

  老蔡母亲送给娃娃们的礼物,曲步步并没有直接给娃们,她先给娃们讲了老太太参加革命的故事,又把她的礼物给娃们看了,然后开展了一个新学期的学习高潮,谁在第一阶段的测验中获得语文数学双90分以上,谁就先获得自己的那套礼物。娃们果然学习热情高涨,上课积极回答问题,认真做作业,以往的懒散作风逐渐改变了。尽管他们知道人人有份,但是谁先穿上那套李宁运动服,谁就更光荣;就像曲步步小时候入队一样,谁是第一批,谁是第二批,在同学中的感觉相差很多。

  一天晚上,曲步步批改完所有的作业,准备休息了,水旺和他母亲却一直没有来。猛然间,曲步步就有些担心,不知他们出了什么事,然而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她又不敢贸然出门查看。看看表,已经将近十点,他们肯定是不来了。曲步步是来这里以后第一次感到害怕了。她把书桌挪到门口,顶住门。烫了脚以后就躺下了。躺下却难以入睡。门外有沙拉拉的声音,先擦着地,又擦着门,好像是有人手在推,又像是脚也踢了踢……好像又有咚咚的脚步声,那人为什么跑了?是去喊人,还是找工具去了?……来了来了,又听见咳嗽声,是男人的声音,又回来了?行,那就拼了,来个鱼死网破!……为什么水旺他们没来?难道他们也遇上了坏人?还是家里临时有事,来不及通知?按说,她是每月付给水旺妈二百块钱补贴的,水旺妈要是有点职业态度,真不应该这样对待她,起码也要找个人替替嘛。是嫌钱少?还是其他……

  一夜难眠,醒醒睡睡,终于熬到天亮,曲步步起身把顶住门的书桌挪开,打开了门。门外是一夜大风扫净的大地,远处连绵起伏的塬上一片金红色阳光。啊,——太阳!

  上课前,曲步步把水旺叫到跟前,问他,昨天晚上怎么没来住呢?

  水旺说,妈说,不给衣服就再不住了呢。

  衣服?原来是人人有份的那套李宁运动服!水旺两次测验都没有达到双90分。在他之前已经有两批同学领到了服装,可能水旺妈受不了了。这个婆姨!

  曲步步对水旺说,你去上课吧,注意听讲啊!

  下午,两节课后,所有在以往测验中没有达到双90分的同学被留下来,每人领了一套服装回家。这是必要的妥协,他们获得物质的满足,你获得精神的平静。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