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Log那天没去成小新家,是因为父母不让他出门。老两口嫌他浮躁,批评了他一顿。告诫他,抓紧时间读书充电,在实践中就不会出问题。环保的工作在我国是新课题,面对这么严重的污染,不是你建几座集注站、撬装站就能对付的;而且既然做的是环保工程师,就要有建树,不但要做好实际工作,还要有总结,要在理论上有突破。

  这都是Log发给曲步步的短信内容。Log写道,我在州立大学教能源管理的时候,出过三本书,我父母都看不上,他们说仅仅是教材而已,他们希望我写的书能自立为一个流派。我想,我都快成流浪汉了,就算西北流派好了。

  春节一过,曲步步就准备回梁家岔了。老蔡在年前就把妈妈送给娃娃们的一应物品打成包裹从铁路托了运,等曲步步回程到达延安的时候,那包裹该也能领到了。

  正月十五那天一早,曲步步煮了元宵,黑芝麻馅的,两人吃过,老蔡送她上机场。赶十点半的那班飞机。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什么,离别只是暂时的,用不着再长亭更短亭送君送到大路旁君的恩情永不忘了。到了机场,人来车往,看来不准备在家过正月十五元宵节的人还不少。老蔡在国内出发的一排入口前找了个空挡停下。帮步步取下行李,拎到里边,等步步缴了机场建设费,两人就分手了。

  他拍拍步步的肩膀,说,那我就回去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有事来电话。

  步步说,好,放心吧。你也是,别往外跑得太勤,劳逸结合吧。

  老蔡说,好,再见。

  步步说,再见。

  回到车上,老蔡刚刚发动车,只见一辆出租汽车滋溜一下插到了他的车前面,别住了他的车。一个男人下车,笔挺的藏蓝色大衣,惹眼的白色羊毛围巾,一看就是在海外生活过的人。日本?还是欧洲?还是美洲?老蔡公司里招了不少海归,他们中有的人很快就恢复了旧日的生活习惯,混同于一般老百姓;有的人就永远不变地笔挺和整洁,尤其是从日本回来的人们。这时,那男人左右看了看,就向国内出发的入口走去,转过脸的一瞬间,老蔡认出,这是Log。Log!?为什么是他?难道他……是和步步一起走么?

  出租车一离开,老蔡也跟着离开了。一路上他都在想步步和Log的事情。去年步步要和Log一起回陕西看看,对,她说和他们公司一起去考察;后来他到机场接她,她和Log一起走出来,似乎没有看见还有公司其他的人在,对,确实没有,当时真的没在意;然后步步就决定去教书,他就送她去了梁家岔。就这么简单。在此以前,老蔡坚信,步步不是那种偷鸡摸狗的女人,长期的党校教师生涯,使得她身上甚至没有一点所谓风情了,不像赛男……怎么突然想到了赛男?是的,步步不像赛男是那么发散的性感,步步是收敛的低调的。可是在今天以后,老蔡需要认真想一想了,所谓会咬的狗不叫,所谓蔫萝卜辣,所谓……万一是别的男人改变了她,重新激活了她,使得她焕发了自己,也未可知。难怪这次回来,她一次也没表示过想和他肌肤相亲的愿望。尽管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把窑洞之夜当作了最后的告别,但是重温也不是个坏想法。

  而Log呢?究竟是他先去那儿工作,步步后去会他的呢,还是他后去,专门去找的步步?但是,如果Log真的在西安或者延安工作了,步步为什么要欺骗,不,为什么瞒着他老蔡?为什么?他们之间会有什么?友谊?爱情?性?也许今天只是个巧合?也许一会儿在机场,两人会偶然相遇,会有一场意外的惊喜?也许,到了西安,两人会有一场浪漫晚餐?也许步步会在西安落几天脚,两人结伴玩一玩,然后再回梁家岔?落脚的几天里,她会住在哪儿?宾馆?租两间房还是一间?他们之间会有什么东西生发?萌芽?


  回到城里的时候,老蔡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要爆炸的醋坛子,揣着一肚子的猜疑,无处躲无处藏无处发泄。回家相当于自杀,泡酒吧咖啡馆又不是他的习惯,去哪儿呢?边走边想,终于决定,去远处,越远越好。他调转车头向小汤山方向驶去。路上,他给小新打了一个电话。

  小新,老蔡说,我是老蔡。

  啊,老蔡!过节好!

  老蔡说,我正往小汤山去呢。听说你家就在小汤山呀?

  是呀,你来吗?欢迎啊!

  不不不,不去了,还有别的朋友。……你们那天同学聚会热闹吗?

  当然了,男生去的不多吧?

  小新说,是不多,还是女生多,不过也起码有个四五个男生吧。

  Log 他们从美国来的也去了?

  Log ?……Log没来,他不在北京,在美国呢。他要是在北京,肯定来!

  老蔡客套了一句,放下电话。Log竟然声称自己在美国?步步,你们在干什么?在玩火吗?

  随即,他抓起电话,给赛男打了一个,告诉她,他要去泡温泉,如果她想来,就来;并且说明,他请客。

  赛男好像刚睡醒,嘶哑着嗓子问,老于去吗?

  老蔡说,你就别管别人了。

  赛男说,我想想。

  说完就挂了。为什么找赛男?本能吧。只许你有绯闻男友,就不许我有绯闻女友吗?尽管人家赛男自己并不知情。

  数九寒冬,温泉上空是北风扫净的蓝天,连云彩都没有留下一丝一缕。蓝天下是几十个大大小小冒着腾腾热气的温泉池子。温泉院子外面是紧裹大衣的匆匆行人,院子里面是被节日的快乐泡得昏了头的男男女女大人孩子。老蔡在停车场停好车,先去大堂买了卡,又订了一个房间,再在小卖部买了潜水镜和一条深蓝色的游泳裤,就去了更衣室。这时,电话来了,是赛男的。她说她已经上路了,叫老蔡等她。老蔡说,他会在总台给她留下牌子,来了以后到西边的游泳池直接找他。听她的声音有些不满,问她为什么,她说她还没吃早饭。

  老蔡说,那就再给你留一杯牛奶和一份三明治,来了以后到小卖部靠牌子取。

  游泳池水深两米,水也是温的。因为是上午,游的人不多,只有三条泳道上有人。下到暖和的温泉水里,老蔡心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动,池水像女人的手,轻柔地漫上来,缓缓地拥抱着他的身体,没有情感的困扰,但是有情感的释放。他戴好潜水镜,先仰泳了一段,然后翻身,劈波斩浪,一连游了几个来回。50米的池子,不禁他一游,3000米游完,才见更衣室方向,有个女人裹在肥大的毛巾袍子里,款款而来。是赛男。老蔡挪开潜水镜,眯起眼看着她越走越近。

  老蔡——!赛男撒娇地喊了一声。

  别喊,别喊,这儿呐!老蔡一只手勾着池边,一只手向她挥了挥。

  赛男向池里池外地看了看,问他,水热吗?

  老蔡指指旁边的一排四米见方的小池子说,你先去那里泡一泡,那里是烫的,泡暖和了,再来游泳。

  赛男又问,老于呢?……她指着不远处一个正在游的男人,问,那个是他吗?

  老蔡说,不是,他没来。

  赛男说,真懒,比我还懒……说着,就脱去袍子,下到旁边的小池子里去。

  在她脱去袍子的同时,老蔡背过脸去。他不愿当个偷窥的小人。其实赛男的眼角也瞟着他,一男一女在一起泡温泉,已经让她有些别扭,但是老蔡及时扭开脸的动作令她感到了安全。虽然身着游泳衣并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但是此时此地,半点猥琐的目光都可能破坏掉这次出游的兴致。

  赛男选的是一个有好几个泉眼的池子,泉水从泉眼里突突地冒出来,顶着她的脚心、腰眼和肩头。为什么老于没来?是老蔡没叫人家,还是人家不来?从梦中惊醒接了电话,她以为老于是肯定来的。她重新仔细想了想和老蔡的对话,他说的是,你就别管别的了。他刚才又说的是,他没来,而不是,他不来。这就证明,老蔡根本就没叫人家老于!——赛男预感到今天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而这是她并不希望发生的。她喜欢和安全的男人一起玩,喜欢那种坚固堡垒式的怎么逗也不会越轨的男人。

  在部队医院的时候,她们几个小护士就和司务长来过这把戏。司务长也是刚提的小排级,比她们大不了几岁。她们几个小护士常常因为上夜班领夜班饭的油、面和鸡蛋与司务长打交道。于是为了多搞点吃的,她们轮番和司务长逗,一会儿说这个喜欢司务长,一会儿说那个喜欢司务长,可是司务长就是岿然不动。后来赛男问过司务长,为什么能那么保持严肃?人家说,我一个乡下来的兵,复员转业没准还回乡下去,你们能愿意和我走?你们不就是想多吃口油吗?

  在此之前,老蔡在她心里就是这样的安全模式的男人。可是今天他变了,变得这么有计划有预谋有话不明说了。她想,假如老蔡今天说了什么的话,她如何对付呢?比如他说爱不爱的,怎么办?她就应该说,我绝对不会和有妇之夫搞到一起。当然,从此她就不会再和老蔡来往,而那个伟大的老战友基金会也就吹了。对对对,马上开学了,老战友基金会应该募捐一批学费了。再接着想关于老蔡的事。他有老婆,而且刚刚回来过春节,那么就是说,他们吵翻了?当初老蔡是主动送老婆去陕北的,她和刚英曾经议论过,都特佩服他,觉得他是难得的好男人,好丈夫,有权有钱还有情有义气。当然,他的确是个好人,刚才人家不是把脸扭开了吗?干嘛那么猜人家?

  这时,老蔡在旁边游泳池喊她,赛男,赛男!

  赛男探出头来问,干吗?

  老蔡说,还没泡好?要不要过来和我比一比?

  赛男大叫,啊?和你比?你是男的呀!肌肉类型都不一样,你当然占便宜……

  老蔡说,可是我已经游了5000米了……我是疲惫的军队和你这个新军打仗……“敌疲我打”,还不抓紧机会?

  赛男说,好好好,试试吧!

  赛男跳出汤池,直接跳进游泳池。游泳池里的水还是稍凉一些,赛男打了个激灵,溅了老蔡一脸水,老蔡说,怎么和小狗似的?

  讨——厌!……开始吧?

  赛男说着,一脚就蹬了出去。老蔡一个大意,等他再反过身来,赛男已经游出去十米了。也许他是故意让她的,他在后面不慌不忙地用蛙泳游起来。赛男的小蛙泳姿势很好看,头略微扬着,两条腿分得开,并得直,一看就是童子功。游了五个来回500米,老蔡一直保持在赛男后面,直到距终点只有十米的地方,老蔡猛地一发力,先摸到了池壁。

  赛男一出水,就学着播音员的腔调说,观众朋友们,观众朋友们,女队真不愧是巾帼英雄,在整场比赛中都压着男队走,直到最后一刻被男队超过,可以说是虽败犹荣!让我们为她们鼓掌!

  说完,她自己就鼓起掌来。老蔡被她逗笑了。

  赛男问他,老蔡,你今天怎么突然到这儿来了?

  老蔡说,想来了,就来了。

  心情不好?

  就算吧。

  赛男又问,为什么只叫我一个人?

  老蔡说,心情不好的时候,想起谁就是谁。你看你多快乐呀……

  赛男说,拜托了!以后你能不能心情好的时候想起我!

  听老蔡这么一说,赛男自觉不自觉地就承担起了帮助老蔡恢复快乐的职责。在她的建议下,她和老蔡走走泡泡,一个挨一个地几乎泡遍了温泉区里所有的池子,赛男在前,兴致勃勃;老蔡在后,亦步亦趋。这里的几十个汤池有不同温度的,有不同药物的,从补肾的到利肺的,从强心的到养肝的,还有补脾的。赛男评价道,哼,假装泡过一遍汤就什么病都没有了似的。然后,他们又去了有土耳其小鱼伺候的池子,这里因为要另收钱,就很少人去,赛男和老蔡两个人有缘享受所有小鱼们的服务。当小鱼们从四面八方游向他们,聚集在他们周围,开始啄起赛男的皮肤屑时,赛男痒得嗞哇乱叫起来。老蔡显然久经沙场,靠在一面有阳光的池壁上闭目养神。赛男爱死了这群小鱼,它们聚集在她的脚尖、膝盖、肘弯处这些皮屑多的地方,像倒栽葱一样一丛一丛地抢着啄你,痒痒的感觉非常愉快。确实,痒归痒,那种舒服却沁人心脾,令人一点点体验到自我清洁的过程,想象着自己渐渐地脱胎换骨一般的圣洁了。

  午餐就在温泉宾馆里吃的鲁菜。赛男点菜,把她在烟台吃的那一套清水煮海鲜照样要了一遍,外加一人一只三寸海参,当然价格不菲。

  赛男说,花钱也是让你快乐的一个方法,没见我们女的在郁闷的时候就猛花钱去购物吗?心理学家也说过这个意思……

  老蔡平静地说,随便你了。

  赛男的头发湿漉漉地卷屈在头顶,她用卡子夹住它们,像一朵丝绸扎成的花。她坐在老蔡对面,看着老蔡撕开消毒纸巾的袋子,抽出纸巾,认真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手,突然有些怜惜这个男人了。他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让他忍得这么深,这么Cool,这么矜持,这么消沉,这么风度大变?

  老蔡把白葡萄酒给两人斟上。赛男举起杯子,在鼻子前轻轻转着,深深闻一闻,说,好香啊。

  老蔡嘴角咧一咧,说,这可是国产的啊!

  赛男说,国产的怎么了,你闻嘛!

  老蔡说,我怕你把它当洋酒夸了……

  赛男说,我有那么装吗?……讨厌!你!

  见老蔡又恢复了攻击力,即使对女人也毫不留情的姿态又重现,赛男认为自己的任务基本完成。你就是个火力点,你吃你玩,你笑你闹,他都纵容着你,然后他终于开火了,就证明他的注意力不仅已经分散,而且足够集中到另外的目标了。

  吃过饭后,差不多下午三点了。

  赛男问老蔡,你下午还准备干什么?

  老蔡说,回去吧。

  赛男说,好,走!

  两人来到停车场,老蔡来到赛男车前,认真看了看赛男的牌子。

  老蔡问,赛男,你住哪个干休所?

  赛男一愣,说,我经常住我妈妈家。

  老蔡又问,我问的是你自己的家。

  你什么意思?老蔡,……这么怪兮兮的。

  老蔡看她不想说,也就算了,站住不动,表情也不动,说,好,上车吧,那就不送了。

  赛男诧异,问,你呢?

  老蔡说,我不走,我今天就住在这儿……

  为什么?

  没告诉你吗?心情不好。

  那……我……

  那什么那,……回去路上注意安全啊!

  从温泉离开的路上,赛男的心情也陡然郁闷起来。难怪人家说,精神病医生常常会在精神方面出问题。她今天只承担了几个小时的精神护理工作,心里就莫名其妙地有些乱。不怕男人心情不好,就怕他没有排解的能力。这次老蔡可真算得上一级棒了,自己躲到一个地方连舔伤带上药,连享受带花钱,还找个女人陪伴。从老蔡今天的表现看,他的心情与感情有关,所以他会请她来。他知道赛男是不可能与他怎么样的,因此赛男的心理上就不会有负担,赛男的快乐就会是真诚的,无邪的,他就像带一个大孩子玩,同时她又有女人的特点,漂亮妩媚,赏心悦目。

  哼!这个臭老蔡!赛男一跺刹车,把车停在了路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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