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送走了去非洲的刚英以后,一段时间,老蔡与老于、赛男没有再联系。

  一天,公司的副总老潘给他来了一个电话,非正式地告诉他,对于他的调查已经告一段落,上级的态度是,情有可原,下不为例,暂时不予追究了。

  老蔡松了一口气,给步步发了短信,报了平安,一个人又去了南方。他准备在珠三角转几个城市,会一会当兵时的战友,顺便也看望几个父亲的老战友,他们都是耄耋老人了,其中有两个已经神志不清。

  这天,在当地武警当一把手的同班战友庆平在他们自己的招待所请客喝酒,给老蔡接风。很多战友从广州、深圳、珠海、东莞、佛山赶来,有几个还带来了自己新婚的妻子。新妻子们看样子都是和自己老公相差十几二十岁的。这些年轻的妻子在老战友中间游刃有余地喝酒劝酒,谈着某桩生意,点评着某个干部,看得出战友们及其妻子们是经常来往的。但是,老蔡还是觉得有些别扭。原因是这些妻子们的气质,她们身上带着与往事格格不入的味道,而且男人们口中的这些往事在她们眼里只是互相利用的基础,信得过,做生意就好做得多而已。老蔡边喝着酒,边一个个地盯着娶了新老婆的战友们看,不知他们把自己的过去都放在心里的哪块地方了。猛然,他想到了赛男。如果把她扔在这堆人里,她会不会适应?

  这时,战友四宝问,老蔡,嫂子怎么没一起来?

  老蔡说,她有她的事。

  席中另有人问,还没离呢?

  老蔡笑,说,没离。

  大家都笑。

  为了印证,四宝又问,还是原来那个?会唱歌的那个?

  老蔡夸张地倒吸一口气,说,哟,还记得她唱歌呢?

  四宝说,当然,你给我写的信告诉我的嘛,我都能背下来!

  众人一听,不饶了,都喊着,快背!背一遍,四宝,快背!

  四宝清清嗓子,说,背了啊,老蔡!听着啊!等不及老蔡同意,他就背诵起来:“……她有一副清亮的歌喉,是我们学校的独唱。我相信自己未来的生活里将充满优美的歌声,更相信有着纯净歌声的人也有着一颗纯净的心灵……”

  哦——!众战友一齐高喊,举杯,说,为纯净的心灵干杯!

  老蔡懵了,为自己当年的单纯幼稚而羞愧。一辈子的婚姻难道是歌声所能撑得起来的吗?况且婚后步步就很少主动唱歌了。只是在新婚的日子里,在他不停的要求下,她会唱,不停地唱,经常是两人合唱,直到唱累了,她就倒在他怀里,闭上眼睛,闭上眼也张着嘴唱。那段时间的确可以称得上是蜜月,两个人溶化在一起的像蜜一样粘稠的感觉。可惜,步步不是那种从骨子里爱唱歌的人,她只是有个好嗓子唱起歌来不丢人所以敢唱能唱而已。随着时间的流逝,步步的工作越来越忙,歌声越来越少,表情越来越严肃,两个人在一起谈心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二十多年,只靠着相互间的肯定和信任,维护着婚姻的稳定。谁知果真有一天,最终还是曲步步打破了这种平淡的平衡,她走出了这个家,离开了你老蔡,去过自己理想的生活了。理想吗?不知道算不算是真正的理想。黄沙满天的村子,交不起学费的娃娃,破旧的窑洞,一个圣人在行善……

  庆平喊他,老蔡,老蔡,想什么呢?

  老蔡问,什么?

  庆平说,你还记得咱们班那年吃荔枝吗?

  老蔡一听就笑了,说,当然记得!

  庆平对大家说,嘿,那年我们训练,地形学走方位角,他们抬来那么一大筐荔枝……

  老蔡说,嘿,一大筐!我们班一口气都吃光了!

  哈哈,庆平抢着说,结果,我们所有人的眼睛都看不见东西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瞎了?

  对,两眼一抹黑!

  还地形学哪!田埂在哪儿都看不见了,我下命令,走大道,返回!庆平边笑边说。

  老蔡也笑,其实那时老蔡才是班长,庆平只是副班长,命令当然是老蔡下的。不过人家庆平现在是No。1 ,“难博万”了,就由着他说个痛快吧。

  不过,那几个年轻的老婆们怎么也让老蔡看不顺眼。闹哄哄的劝酒声中,四宝在一边悄悄地告诉他哪个哪个是怎么来的,哪个是原来的秘书,哪个是小保姆,哪个是别人的媳妇,如何如何;男方里,谁是因为前妻跑了,谁还有女的为他跳过楼……等等等等。

  人各有志啊。

  战友们喝到半夜才离开。庆平为老蔡安排了招待所的一个套间。他跟着老蔡上到房间,叫服务员沏了热茶。老蔡说,不必沏茶了,我一会儿就睡了。

  庆平说,沏,我再坐坐。

  老蔡明白他有话说,进卫生间解了手出来,就坐到外间去。

  等他在沙发上坐下,庆平叹了一口气,说,老战友了,想啊。……你在这儿官最大,你就没地方说心里话了,一肚子话,和谁说都不行,说什么也不行喽。

  老蔡在他对面,看着他。当年他和庆平都是特务大队的战士,技术尖子,早在当新兵的时候,就有几次比武把团里的训练参谋都打急了眼。后来他俩联手在军区各种比武中,擒拿格斗打遍天下无敌手。大好前途就在他们面前展开。不同的是,老蔡急流勇退上了大学脱军装转业,庆平坚守下去提干升官。

  老蔡提醒说,这么晚了,先打个电话回去,免得嫂子着急。

  庆平说,让她急去。

  别呀。

  想说的就是她。

  她也退休了吧?

  退休了。就是因为她退了休,天天在家闲得慌,就开始琢磨我,……唉,说出来不好意思啊。她更年期以后,看我看得更紧了,天天不回家则已,只要回家就得伺候她,不干不行,不干就是外面有女人,就要闹到上面去……

  怎么?老蔡有点惊讶,呆呆地望着庆平。

  庆平说,不好意思啊,说出来脸上难看得很。

  老蔡说,可是,这要求也太离谱了吧,这么大年纪了,……你也真行。

  庆平说,是呀,是呀。

  过去有什么事情让她抓住过?

  是呀,是呀。

  以前,我们刚结婚的时候,有过一个约定,只要在一起,每天都要干一次……

  老蔡笑了,问,你定的?

  我定的。好后悔呀。那时候年轻啊,一天几次都没问题……以为一辈子都这样也行……

  老蔡想想自己和曲步步,没吭声。

  庆平后来去党校学习,病了一次,认识了医务室的女医生小侯。小侯不是很漂亮,但她的态度细致温和,对庆平的照顾非常周到。关键是她很白,不是捂得白,是骨子里白,皮肤白得能透出粉红的肉的颜色。在广东能有这么白的女人,简直是奇迹。庆平就迷上了她。再说在党校当学员也是个难得的机会。因为在部队里,从连级开始,身边不是通讯员就是警卫员了,总是有人跟着;而在党校,都是学员,自由自在,两个人就有了很多机会单独相处,渐渐地就如火如荼了。和老婆一天一次的约定搬到这里实行了。本来党校离家三个小时就能打个来回,星期天是完全可以回家的,庆平放弃了,说是底子薄,要在学校苦读。老婆一听就知道有情况了,找个星期天就叫着车来看望他。一找就扑了空。百问千寻,她找到了医务室。医务室在大楼一层的把角,没人值班,门锁着,从外面看却拉着窗帘。老婆趴在窗台向里看,看不见什么,但听到了声音。老婆站在窗台外面听了好久,然后扯着嗓子大吼了一声——庆平!庆平真的在里边,一听老婆的声音,险些掉下床去,多亏小侯医生及时拉住了他。可是诊断床是特殊的床,又窄,又高,小侯医生拉住了他,自己却掉了下去。里边不小的动静被老婆听得一清二楚,她索性绕到医务室门口等他们。小侯医生吓得躲在庆平怀里直哆嗦。庆平这时候倒不慌了。他开始和老婆谈判,如果你等在这儿,行,我出去就和你离婚,我回我的老家,你在这儿当你的军属!如果你不想离的话,我出去就向你认错,咱们以后还好好过日子!老婆那时还好,识大体,顾大局,听他的话又绕回到后面的窗台等,庆平先掩护小侯医生溜走,自己去后面见老婆。尽管老婆没有闹,但是威胁他说准备闹。如果真闹了,人就肯定臭了。臭到什么程度,就看有没有人盯着你的位置,如果恰巧有,你就完。庆平这次也识大体,顾大局,就此和小侯医生断了交,再也没去过医务室。

  庆平说,从咱们当新兵开始,连长就教导咱们说,当兵的就要管好自己两样东西,一个是嘴巴子,另一个就是X巴子!这两样管好了,就保证一辈子不犯错误!……记得不?

  老蔡说,当然记得。

  庆平说,我是军事干部,嘴巴子没事,就是……差一点啊!

  有一天晚上,小侯医生送医到班,带着个护士挨个教室送感冒冲剂,终于在庆平的教室里两人相逢。庆平假意看书,眼睛抬都不抬,生怕对方把持不住,暴露了感情。接着,小侯医生有意无意地对庆平旁边的一个干部说,她自己就要调走了,调到老公的部队去。

  庆平一拍大腿,对老蔡说,真他妈是个好女人呐!为了我,从广州调到海岛去了!

  老蔡说,你他妈命好!

  庆平说,夫妻要想过到老,过到底,都是要有牺牲的。

  老蔡说,要真是叫牺牲,就没什么意思了。

  庆平说,也对啊。其实还是心甘情愿的啊!哈哈……老蔡,你夫人……怎么样?

  还好。老蔡说完,突然觉得自己把自己包裹得太严了些,这样的回答不像老战友的关系,所以决定也和庆平说说,听他怎么看。

  老蔡说,她去陕北教书去了。

  什么意思?……她走了?

  对,走了。去乡下教书去了,……可能寒假暑假回来看看。

  这是他妈的什么嘛!?把老公撂在一边,谁来管?自己的老头子自己不管,那就找别的女人来管嘛!……老蔡,你同意她去的?

  不但同意,而且还是我送她去的,信不信?老蔡说。

  是啊?这怎么可以?那你们以后……性生活……怎么办?

  没了,早没了。

  啊——?!老蔡,你小子……就这么完蛋了?这一辈子……就完蛋了?

  谁说我完蛋了?

  这还不是完蛋吗?……是你不行了,还是她?

  我当然行,她也……行吧。

  那就是都……庆平一拍桌子,说,我明白了!是她不想干!这样吧,我给你再找一个!好女人有的是!广州这就有的是!

  得得得,说风就是雨呀!

  庆平瞪着一双牛眼盯着老蔡,半天半天,他叹了一口气,说,唉,你刚才还不承认是牺牲!?这不就是牺牲了么?那不是和活着一样的和生命一起的吗?……X,要是我老婆不让我干,我就休了她!

  老蔡拍拍他,说,庆平啊,好好过你的,别操心别人了!

  唉呀老蔡,咱们还有多少年奔头啊?就这几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家伙就是想干也干不成了!

  老蔡说,人这一辈子还有好多别的事情要做呢……

  庆平摇头,说,老蔡啊,老蔡,这就不像你了!当年咱俩怎么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豪情满怀呀!想不到你这么就认输了!

  庆平走后,老蔡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他的确应该认真想想和步步的关系了。首先应该肯定,她的行为是高尚的;其次,她的行为对你是不公平的,有些率性。但是,如果她是你的姐妹,是你的女儿或者妈妈,她去哪儿都随便,是么?那么她是你的妻子,就不能随便去哪儿了么?应该说,她仍然应该是自由的随意的。那么性呢?性在他和曲步步的生活中占据着多少地位呢?最后一次是在窑洞,第一次是在毕业分配后。那天上午,他骑着自行车帮曲步步从学校宿舍把行李送回家。她父母都去上班了,家里静静的,阳光照射进来,被窗棱切成了一片一片的光墙,光墙里有尘土飞扬着。他在墙这边,步步在墙那边。两人面对面望着对方,不知该如何动手。终于,他忍不住了,生命力撞击着他,支使他冲过光墙,像野兽一样发起攻击,抱住步步,把步步撞在真正的墙壁上。步步没有反抗,软软地把自己交给了他。“想妹妹想得嘛迷了窍,好像那相片片对着哥哥笑……” 而如今,放弃了性,就算从此认输了么?从小到老,人的性活动只能是从多到少,越来越少。当然很多人是把它看成生命力的判断标准的,越少就说明生命力越弱,身体越走向衰亡了。——你不过是比身体的衰亡早了一步,所以才叫放弃,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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