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第一个春节前,曲步步回来了。她本来想和乡亲们一起过一次春节,但是水旺的爸爸回家来了,水旺和他妈不能再陪她住了。

  步步一回来,家里又有了生气。她先在窗台上摆起了一盘铁丝串起来的大白蒜,蓬蓬勃勃地发了芽,阳光下,瓷白嫩绿的颜色在深色的窗幔旁显得非常惹眼。

  曲步步回来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公公、婆婆。老蔡事先买了一大堆水果和蔬菜,曲步步拎着一大块她从西安带回来的特产老童家腊羊肉,还有临潼的火晶柿子。他们把车停在停车场,老蔡绕到后座拿菜,就看到不远处停着一辆红色雪佛兰越野车。心里一愣。赛男的?难道她所在的干休所和你爹的是同一个?他特地扭头又看了看,雪佛兰车身上落满了泥点子,就像一两年没动过一样。可惜不记得赛男的车号。又想,哪儿就那么巧。

  这个干休所很大,院子套院子,军以上的休干住一片,师级的住最大的一片,然后还有团以下的,住最外面的一片。赛男如果也住这里,就可能是在最外面的一片楼里。一下子,赛男跳进他的心里。这个小家伙,电话也不来一个了。老蔡回身等着步步赶上来,借用赛男的眼光打量着她,她的脸色黑了很多,眼角的鱼尾纹多了很多,粗了很多,也硬了很多。身上还带了许多外省人的陌生气,就像一个远来的亲戚。

  曲步步察觉出他的眼光,问他,看什么?

  看你变了多少。

  多少?

  很多。

  土了?

  是,有点。

  曲步步笑着说,一会儿问问你妈妈就行了,她不说假话。

  老蔡说,我说假话了吗?我也没说呀!

  对,你没说。

  老蔡的妈妈在客厅中央站着,并不迎上来,就像天天见一样,说,步步,你快来,看我给你的娃娃们准备了什么?

  曲步步同时说,妈,我回来了。

  我知道你回来了,你不是打电话了嘛!来来来……

  老蔡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保姆小燕,再去里边看了吸着氧气的父亲,就跟着曲步步进了妈妈的卧室。卧室中央,摆着十六堆东西,每堆的东西都一样,各一套李宁牌运动服,各一双运动鞋,各一副毛手套,各一只毛线帽子,然后就是铅笔盒、圆珠笔、作业本,等等等等,一应俱全。

  曲步步说,妈,谢谢你!

  老蔡说,这么多,怎么带?

  妈妈说,你再送一趟嘛!

  老蔡说,说得轻巧!这点东西还不如我跑一趟的油钱多呐!

  妈妈说,好好好,我去送,我就不信我送不到!步步去得了,我也去得了!

  老蔡说,妈,我的意思是说,你以后有好心了,就把钱给步步,让步步在当地买……

  妈妈恍然大悟一样,说,啊!是这样啊!当地也能买到啊!

  老蔡说,又不是非洲,要什么没什么的……

  老爹在另外的屋里咳嗽,声音很大,听着好像憋得厉害。老蔡和步步问了问老爹的病情,妈妈说,虽然严重,但是很稳定,天天都是这样,放心吧,咳一咳就舒服了。

  老蔡陪着曲步步去看了老爹。老爹坐在窗前晒太阳,从胸口到脚面都搭着军用毛毯,见到步步,他盯着她,点点头,并不说话,然后又闭上眼睛歇息。老爹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常年有一位年轻的战士陪在他身边,照顾他。干休所的医生多次建议他去住院,他不去,他只差没说死也死在家里那句话了,但是他所有的行为都是这句话的体现。这是妈妈说的。

  然后他们退出来,和妈妈在客厅坐下。

  妈妈说,这次走了才两个多月就回来了,下次再去,等到暑假,一待就该是半年喽。

  曲步步说,习惯了就好了。

  妈妈拉住曲步步的手,摩挲着,说,瞧,步步的手要多粗有多粗了啊!

  曲步步说,写粉笔字写的,每天抹护手霜都不管用,我就抹凡士林,还是美国的凡士林,……也没什么用。

  妈妈说,步步,我要是年轻啊,要是他老爹身体也好的话,要是我学的也是教育啊,我也跟你去了……

  老蔡笑,说,妈,你那么多限制条件,就肯定去不了啦。

  妈妈说,你别管我什么条件……

  老蔡说,只有说走就走,才能走得成。

  妈妈瞪起眼睛说,你让我把你老爹扔下就走,你管?!我可干不了那缺德事!

  老蔡又笑,说,妈,幸亏步步心眼宽,要不然,她就以为你骂的是她……

  曲步步忙说,我没有啊,我没以为!

  妈妈说,看,步步和我是一条心吧。……唉,以后,老爹不在了,我怎么办?

  老蔡说,不怕,住到我那儿去!我管你!

  妈妈看看步步,说,步步呢,步步还没表态呐……

  曲步步说,我当然欢迎了。

  老蔡说,她说欢迎有什么用,她根本不在,她在陕北呐。以后就是你和你儿子相依为命喽!

  妈妈说,又发牢骚!过去战争年代,妻子送郎上战场,一等就是七年八年的呐!

  老蔡说,噢,你想让我像老家妈妈一样等啊?

  老爹参加革命前结过一次婚,有过妻子和一个儿子。但是在长期艰苦的等待中,儿子饿死了,妻子变疯了。解放后,老爹把前妻接到城里住院治病,七十年代病逝。老蔡管她叫老家妈妈,小时候还常常跟着父母去医院看望老家妈妈。稍稍长大以后,老蔡和妈妈讨论过老家妈妈的问题。老蔡认为爸爸也和很多老干部一样,是因为变心了,看不起老家妈妈了,才娶了自己的妈妈。那时候妈妈就对他解释过,夫妻隔得那么远,那么长时间不见,再次见面的时候,就和生人一样了;要是想和以前一样好,还得再来一次恋爱。你想,那容易吗?

  这次曲步步回家,没什么变化,整个生活规律还和以前一样。早上,老蔡还没起,就听见门外曲步步开始打扫卫生了。她以往都是这样,起床后先拿出十分钟时间搞家里的卫生,楼上楼下清理一遍,然后洗漱,做早饭,饭快好了才叫老蔡起床。早饭后,该上班就上班,该买菜就买菜,日复一日。替步步想想,也很恐怖,难道你能让她后半辈子二三十年都这么过吗?但如果这种生活只是她全部生活的一部分,她眼下就是幸福的。

  到老了才知道各有各的幸福。老蔡希望的是一个能够跟着他走南闯北、四处周逰的步步,他开着车,她在他旁边,唱着歌,看着风景,惊讶地赞叹着,然后每到一个地方,她都能迅速找到好吃的馆子,好玩的景点……这是步步吗?这分明是赛男。到老了才知道各有各的寻求。也许,让人一辈子只和一个人在一起也是苛求。关键是,分开的愿望最好是同步的,如果哪个人在先,另一个人就会受伤;然而,同步的概率是多少呢?概率不会高。分开不是因为你不爱她了,是因为她已经是亲人了,分不开了,可是你需要她变成另外一个人,她变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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