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晚上,诗云的高烧丝毫未退,再加上永强的任性胡闹,心烦意乱的我,不住地叫顺儿举过煤油灯来查看诗云的情况。看着她烧得通红通红的脸蛋儿,摸着她滚烫滚烫的额头,我心急如焚,彻夜难眠,只恨发烧的不是自己。因为当时在小孩子当中,不断地会听说因发烧而引发脑膜炎的病例,尤其是那可怕的后遗症,所以很怕诗云如此发烧也会烧成脑膜炎,变成一个傻子。


       第二天天还没亮,顺儿就套好毛驴车,我们赶了近一个小时的路,来到县医院。


       一听说是发了一夜高烧的小孩,医院十分重视,赶紧安排医生做检查,要求我们坐在外面的椅子上耐心等待。


       虽然我是安安静静坐着,顺儿不时地起身走动,但相信我俩的心情都是一样的。时间仿佛过去了一年似的,在等待的过程中,我的情绪也走过了春、夏、秋、冬这四个漫长的季节,心中忽冷忽热的。


       终于检查完了,医生说检查结果等一个星期才能出来。现在先给孩子办住院,边观察边研究具体治疗方案。

    

       医生,我丫头得的是啥子病呀,要那么久才能检查出来?她现在烧得很哪。我急得心里像猫抓似的,从医生谨慎的言语中,感觉到诗云的病很严重。

    

       医生说,你孩子不是一般的感冒发烧,也不是脑膜炎。根据检查的情况看,很有可能是脊髓灰质炎,也就是“小儿麻痹症”。


       这种病我和顺儿从来都没听说过!


       医生说,这病如果及时治也可以治好,但或多或少会留下后遗症,像手脚畸形,或是行走困难等。不过,孩子送来得比较及时,有百分之八十的治愈希望。

    

       那会不会留下后遗症呢?

    

       这个说不准。目前的医疗条件和水平——我们只能尽力。你们要有一定的思想准备。

    

       这句话说得人心里慌慌的。我想起了大队小学的校长,是维吾尔族,和我家同住在一条巷子里。他的大女儿已有20多岁了,可是身形很怪异,站立时整个身子像虾一样弯曲着,上半身和下半身几乎是直角,两条腿细得像柴禾棍,走路一瘸一拐的。邻居们都说,她得的就是“小儿麻痹症”。


       事情不能想,越想心越虚,我当时就觉得五雷轰顶,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顺儿一手抱着诗云,一手赶紧来搀我。


       “你知不知道,校长那个大丫头?”我恍惚地问他。


       “知道。你是说——”他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不会,诗云不会像她那样。医生不是说了吗,诗云送来得及时,能治好。”


       我根本听不进他的话,脑海中不断闪过着校长女儿的样子,几近绝望地连连摇头。我抱过诗云,抚摸着她那光滑稚嫩的小脸蛋儿,泪水扑扑簌簌地直往下落。


       她只有六岁呀,怎么就得上了这样的病?老天爷啊,她那么小,那么聪明乖巧,人见人爱,你就放过她吧。求你了,求你了!


       我在心里默默地喊着,真想现在就一头跪倒在老天爷的面前,求他放过诗云,还给她健康的身体。


       顺儿开始跟我商量筹住院费的事。

    

       “先问菊花借两百,再到皮子那里看看,永强的师傅那里或许也能借上一点……实在不行,就把圈里那头老母猪卖了——”

    

       顺儿的好就在这里,不管家里发生了多大的事,多大的困难,他都能冷静地对待,多方面地想办法,从来不会显得慌乱,手足无措。只要身边有他,我便感到特别踏实,特别安全。


       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回去筹备住院费。医生说先交五百元,可我们家当时,连一百元都凑不齐。


       顺儿首先到县里的菜市场找到在那里卖菜的大妹菊花,把事情一说,大妹亦是一脸的焦急,立刻把挂在脖子上的花布袋子拿下来,递给顺儿说,今天全部的钱都在这里面了,你自己拿回去数数吧。但是千万不要让洪思仁知道了。不够的我再凑一凑,过两天给你。


       因为诗月被迫嫁给皮子的缘故,我始终没有与大妹讲话。随着时间的流逝,尽管我已经不像当初那么恨她了,但看到她时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不愿理睬她。有时候我把园子里种的菜推到菜市场去卖的时候,也会看到她,但是会尽量躲开她;如果正好打照面,她会主动张口叫我“嫂子”,然后跑前跑后热心地帮我联系买家。因此我心里也会有些过意不去,但很快就被一种理直气壮的想法所替代,认为她就应该这样补偿我。作为女人,她因为丈夫不能生育而没有享受到为人之母的快乐,我每每想起这件事,就对她十分同情,因此在她看到孩子们就买糖买糕点时,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人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与大妹的爱恨情仇,不知何时才能有一个彻底的了断。


       当时在菜市场,见她毫不犹豫地把钱拿出来,我的心中又起了波澜,在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间看向我的时候,也对她笑了笑。


       回家后,我们把大妹给的花布袋子往桌上一倒,里面跑出很多钱,有纸币也有硬币,面值为一分两分的较多。我们数了半天,结果数出来只有十多元。


       不得已,只好挨家挨户问村里的汉族社员,谁家愿意买老母猪。得知我家的那头老母猪已经怀上崽儿了,大家都争着要,不过,最高价才给到九十八元。现在连三分之一的住院费都没凑够。


       顺儿咬咬牙,说,我再到皮子那去看看。


       我说,他们那里那么远,行不行呀?


       都这个时候了,还考虑啥子路远路近哟。他说完,当时就坐车去了。


       诗月在结婚当年过年的时候,和皮子回来过一趟,表面上看不出她过得好还是不好,因为她依是平平静静的不怎么说话。皮子也还是那样,只顾着和顺儿胡吹乱侃,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诗月那时看起来微微有些胖,她说是怀了孕的缘故。半年后传来她生了个儿子的消息,因为家里地里事情多,我始终也没能抽开身去看她,只寄给了她一些钱。两年后,她又生了一个女儿,我接到消息便去看她,那几天天气很不好,又是风又是雪的,便给外孙女起了名字叫雪儿。也就是那时,我从诗月口中得知了洪思仁因欠皮子钱,就逼着诗月嫁给他的事。诗月说,她也是从喝醉了酒的皮子口中知道的。我当时气愤不已,拽上诗月就要把她带回家。诗月却说,刚生完孩子怎么回去,而且她如果就这么回去了,皮子肯定会追到家里去闹事的。我为她的软弱深感伤心无奈,回来后便再也没去看她,她也没再回来看望我们。这一晃又是两年过去了。


       此刻我突然间很想诗月,她一个人在那边,过得一定很苦的,只是嘴上不说而已。一想到这里,我就懊悔得想要流泪。这次如果不是诗云的病情严重,是断然不会去向她借钱的。


       过了一个晚上,顺儿回来了,拿回了二百元钱。他说皮子现在在赶大车(当时往建筑工地上拉运沙石料的一种活计,主要由马、骡子拉车),对诗月还可以,每天挣的钱都交给诗月保管。


       闻听此言,我心中不觉有了一丝欣慰。


       顺儿说,诗月本来要跟我一起回来,我没有让她来,她又怀娃儿了,不方便。再说还要给皮子做饭。钱是皮子给我拿的,他说目前只有这么多,以后有多的再送过来,就不用我们去他那里拿了。


       我说,他现在啷个这么大方了?


       他一直都大方!顺儿说,我跟他接触了那么久,对他还是了解的。虽然脾气暴躁一些,亲情还是认的。你晓得他跟我说啥子,他说,以前我没有家,跟诗月成了家以后,就觉得以前的日子都白过了。现在我是你的大女婿了,一个女婿半个儿,家里面有了困难,我这个大女婿就应该多承担一些。总的来说,他还不错……


       顺儿说到这里,看了我一眼。他知道我对皮子不满意,便把话题打住了。


       其实我并没有往心里去,从顺儿所说的情况来看,诗月目前过得还算可以。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诗云的住院费。


       把借的钱和自己家的钱合起来一算,我们总共有三百多元,还差一百多元。看来,我们只有到永强的师傅那里去借借看了。


       代师傅在公社大院附近开了一个木工房,一个单独的大院子,里面有好几间房。一进那个院子,就看到两边堆得高高的木板,往里走视野开阔了一些,还有一些刷好了油漆的桌椅板凳和箱子柜子等。一些锯子、斧子,油漆桶和油漆刷等物品凌乱地放在地上。


       因害怕身上会不小心沾上油漆,我跟随着顺儿,小心翼翼地穿过那些木板和家具,最后来到了一间大房子里。这里面是专门做家具的地方,地上堆满了刨花。屋里的空气很不好,尘屑弥漫,很呛人。


       我刚进门就看到永强正在刨木板,额头上尽是汗珠。我喊了一声“永强”,他抬起头来看到我,笑了笑,便放下刨子走过来。


       你们怎么来了?他问。


       “来找你师傅借点钱。”我边为他擦汗边说。


       “借啥钱?”

 

       “诗云病了,你晓得噻。”我说。


       “是啊,我知道。你们不是送她去医院检查了吗,结果咋样?”


       “医生说是小儿麻痹症,要住院,五百!你说啷个办?”


       “小儿麻痹症?这是啥病?”


       “很严重的病,看不好就要成残废。”顺儿说。


       “那么严重啊?”永强迟疑了一会儿,说,“我去给师傅说说看,看他能不能借点钱。”说完便快步走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跑过来,“大小子、大小子”地喊着。从我们面前经过时,旁若无人地径直走进工房,我们才注意到她手里提一个纱布包,包裹着一个大碗,估计里面装着饭菜。


       顺儿小声告诉我,这就是永强自己找的那个女娃儿。“大小子”是她的弟弟,也在这里学木工。


       他的话证实了我的猜测,便将这个女孩仔细打量了一番。她很瘦,脑后拖着一条又黑又粗的大麻花辫子,跟她的脸形极不相衬。除了脸以外,五官都显得大了一些。皮肤略有些发黑,两道浓黑的粗眉,眉心上有一颗褐色的痣——这可能就是别人所说的美人痣了,可是她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根本无法让这颗美人痣发挥作用。


       她把饭递给她弟弟时,不经意转了一下头,这才发现了顺儿,就快步走过来。


       “叔叔,你来找永强啊?我也在找他,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嗯,是呀,我们来找永强。”顺儿憨笑着,旋即放大了声音,指着我向她介绍,“ 这是你阿姨,永强的妈妈!”


       啊,是阿姨——啊,我听永强说过你——你好漂亮好年轻呀!你快坐快坐!她忙不迭地从旁边找了个木板钉成的简易凳子放在我面前。


       不知是她夸张的声调,还是这种做作的热情引起了我的反感,我首先从心理上退后一步,敷衍地笑着。


       正想问问她的有关情况时,她却突然对着我们后面大喊,“永强,你看谁来了?”


       “我早就知道了,是我的爸爸妈妈。”永强微笑地看着她,走过来对我们说,“师傅喊你们过去。”


       我和顺儿转身朝代师傅的房间走。就在转身的一瞬间,我看到永强和那个女娃儿互相牵起了手。虽然有些反感,但又不好说什么,只好随口问了永强一句,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呀?


       “我已经给师傅说了,你们去就行了嘛。”永强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哼,臭小子,还不耐烦,以后让你不耐烦的时候还多着呢,走着瞧!我在心里恨恨地想。


       我们走进代师傅的房间时,他正站在桌前,躬身伏在一张图纸上画着什么。他的头发略有些卷曲,头顶已经没有几根头发了,即便如此,还有一些白发清晰可见。据说他才是四十五六的年纪,看上去却跟六十几岁的人差不多。都是操劳命啊!我不由得感叹。


       听到有人进门的声音,代师傅抬起眼来,他的眼睛不大,却圆圆的,清亮有神,显得很精明,很睿智。


       “你们来了哦。今天来得还算及时,我刚刚收回来一笔钱,你们需要多少?”他说得很直接,很真诚,使得我们先前有些诚惶诚恐的心一下子放松了很多,顺儿直接回答,“还差一百八十多元。”


       “那就拿二百去嘛。住院还要杂七杂八地花费一些,多拿一些去,粮多心不慌嘛。”


       他的热情与直爽让人感到如此亲切。我们连连向他道谢。


       不谢,不谢。我别的不要求啥,只希望你们能让永强一直跟着我干,永强在我所有的徒弟里面是悟性最好的一个,再复杂的东西,我一点拨他就看到窍门了。我准备把他培养成我的接班人哩,你们同不同意?


       顺儿立即回答,那是再好不过了,再好不过了。永强能有你这样的师傅,是他的造化。我们把他交给你,是一千个一万个放心!


       我也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地点头说“行行行”。末了我想起永强和那个女孩的事,就问代师傅:你其实就跟他的亲生父亲是一样的哈。他耍的那个女娃儿你也看到了吧,觉得他们两个怎么样,合不合适?


       “这个要看永强自己,缘分的事不好说……”刚才说话还直截了当的代师傅,这会儿却说一半藏一半了。不过虽然他没有明说,他的意思我们也完全理解了。


       代师傅将我们送出了门。院子里没有看见永强和那个女孩。唉,这孩子,太不懂事了。耍朋友耍得连爹妈都不管了,我看以后也是个有了老婆就忘了娘的人。


       回家的路上,我对顺儿说,看,代师傅也没看上那个女娃儿吧,不然就不会那样说了。永强现在是被她迷昏了,坚决不能让他找她!


       哎呀,我说你呀——


       顺儿不置可否的回应让我有些生气,我轻轻地在他背上捶了一拳道,你真讨厌!就会装好人!是不是永强不是你亲生的,你就不闻不问?


       又来了,又来了!你知不知道你每次说这种话的时候有好伤人?!我还要啷个管啷个问?你看看有几个当后老子的这样操心娃儿?好冤枉人哟!

    

       好好好,你是个好老汉,行了吧?我知道你是个好老汉,娃儿们也知道你是个好老汉,行了吧?你看他们对你多亲,比对我亲多了。


       我知道顺儿并没有真正生我的气,我也知道自己有时候说话确实有些尖酸刻薄,但都不是发自内心的,只是一时使性子。而对于我的这个坏毛病,顺儿是完全了解的,也是完全包容的。


       而今天他没有生气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诗云的住院费彻底解决了,我们的心情都非常好。


       他白了我一眼,说,关键是管娃儿不是你那样管的,要让他们真正地服你管,不是靠吼靠骂靠打,要用心观察了解,就像医生把脉一样,把准了脉,才知道是啥子病,啷个治,晓不晓得?


       晓得,我晓得了。我挽起他的胳膊,加快了前行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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