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半下午的时候,顺儿和永强回来了,他们一前一后进门,各自阴沉着脸。


       我问:你们这两爷子——啷个都黑起脸(四川方言,意即怎么)做啥子?


       顺儿兀自卸着驴车,装着没听见似的,并不答话。


       我已猜出几分缘由,问永强,啷个,不愿意回来?不想爸爸妈妈弟弟妹妹?


       “唉哟——”永强坐下来,表现得很不耐烦,“看你说的啥呀……师傅那里活紧得很,我现在回来,真的是不好。”


       “你师傅那里我已经给他说清楚了,他也同意让你回来。”顺儿说。


       “师傅看见你去了,肯定要给你面子嘛。你咋知道他心里高兴不高兴?”永强白了他一眼。


       “你——”顺儿瞪圆了眼睛,直盯着永强,一脸的不悦之色。末了无奈地说了一句“回不回来,关我屁事”,便牵着驴向驴圈走去。


       永强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不吭声了。


       我问永强:你晓不晓得我们让你回来干啥子?


       “我哪知道!”他依然是一副没好气的神情。

 

       永成和诗梅立刻围上去说:“大哥要娶媳妇了!我们要有大嫂了!”


       “啥?啥?!”永强一听,立刻从凳子上跳起来,“你们说啥?谁要娶媳妇?谁要娶媳妇?!”


       “哎呀,不是现在娶,是让你先去看一看。”我抓过他的肩膀把他向凳子上按下去,“高阿姨的那个外甥女挺好的,长得好,脾气也好,通情达理,你看了就晓得了。”


       “我不去!……”


       “为啥不去?我都跟人家高阿姨说好了,今天你就和那个女娃儿见面,人家都在屋里头等了你一天了,你不去也得去!现在就去!”


       “我不去!”


       永强仍然犟着。我只当是他害羞的缘故,随即就和孩子们一起把他推进了高静虹家的红漆大门。


       顺儿始终沉着脸,对我所做的一切只是看着,也不阻止,也不支持。


       我问他,你还在生永强的气呢?至于吗?


       你这个事情办不成,我给你说!他莫名其妙地来了这么一句,然后走开了。


       办不成?为啥?都说男女姻缘天注定,这两个娃儿就是天注定的,不然玉兰就不会从江苏大老远地跑到新疆来,这不就是天上的月老安排他们见面的吗?啥子是天意,这就是天意。我真的太相信天意了。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做的任何事,其实都是上天在冥冥之中早就安排好的,比如,你会在什么时候,遇到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说什么样的话,早就有人在悄悄地引领你去看,去做,去听了。就好比年轻时的我,会遇到全有、业成、舜龙和顺儿,也会遇到陈天寿、郝医生那样的人。我相信他们和我,都是命里注定要相遇的,更相信永强和玉兰也是命里注定要走到一起的。看,这两个年轻人多般配呀,男娃长儿得周正,女娃儿也生得乖巧,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我不由得想起了川剧《白蛇传》,虽然没有看过,但听很多看过的人说过,自己也曾想象过许仙和白娘子的郎才女貌,羡慕他们千古流芳、至死不渝的爱情故事。


       过了一会儿,高静虹出来了,说,两个孩子正谈着呢,永强好像还不好意思呢,不怎么说话,都是玉兰在跟他找话说。


       高静虹说她去买点酱油,晚上就让永强在她家里吃红烧肉。


       有门儿!我心中暗喜。回到家,看到中午和好准备蒸馍馍的面发开了,于是和诗竹两个人一起揉好了馍馍,吩咐她开始烧水蒸。然后,我又到院子里忙活着剁菜叶子拌鸡食。不一会儿,永强回来了。


       我看看日头,问,“你咋这么快就回来了?”


       永强哼了一声,站在门边不言语。


       “和玉兰谈得咋样?”


       “不咋样。”   


       我感觉到他口气不对,但压根也没有多想,认为两人是初次见面,有这种不冷不热的表现也正常。


       那你觉得,玉兰那个女娃儿怎么样?


       永强没回答,只撇了一下嘴,过来要帮我剁菜叶子。我等他的话,他却不说了。我只好没话找话地问:“高阿姨不是要留你吃晚饭吗?你啷个回来了?”


       “不想吃。”


       “为啥不想吃?”


       “不想吃就是不想吃!”他突然大声道,“妈,你问得好烦人哟!”   


       这小子,好大的脾气!我一直不明白他的脾气从何而来,一时间愣在那儿说不出话来。但看着他发怒的样子,又着实感觉他好幼稚。我努力平缓着口气,笑着问他:“我这样问又啷个了嘛?傻娃儿!我问不得嗦?”


       “你就是不能问!”


       他极严肃极认真的表情,让我的心头掠过一丝不安——他究竟怎么了?


       “妈,不光你问的话莫名其妙,做的事情也是莫名其妙!”他一下子甩出这句话,然后进了屋。


       “哎,永强,你说啥子,啥子事情莫名其妙?”


       我跟着追进屋。


       堂屋里诗竹拿着小人书,一边看一边烧火蒸馍馍,许是看到了一些有意思的地方,兀自连声笑着。而原本写着作业的永成和诗梅,为了争一块橡皮,围在诗竹身边跑圈圈,诗云也凑热闹,跟着他们瞎跑。


       永强对这一幕热闹的场景视而不见,径直走进里屋。


       我跟进去问:“永强,我问你,你究竟啷个了,一回来就是这个样子?是我还是你爸爸哪里得罪了你吗?你说我莫名其妙,我看你才莫名其妙!”


       永强双手交叉在怀里,偏着头,呶着嘴,不吱声,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是不是没有看上玉兰?”此时,我断定他心里是如此想法,觉得不能再跟他绕弯子了,便索性单刀直入。


       他还是不吱声。


       “如果没看上就算了,以后碰上合适的再说。”我语气尽量平和地说道。


       “我不跟你说,你去问爸爸!”他显得很不耐烦。


       这时,只听得外面“哐当”一声,紧接着便是“哗啦啦”的流水声,在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时,诗云的哭声就已经响起。


       永强和我都赶忙跑出屋去。只见诗云坐在地上,身后是一只打翻的水桶,诗云坐在水里,水顺着她的两条腿流着。


       这是我中午才挑回来的水,嫌麻烦没倒进水缸里,直接放在了堂屋的地上。


       诗竹一把将诗云抱起来。永成和诗梅见闯了祸,飞也似的夺门而逃。


       诗云哭着说,是永成把她撞倒的。她的衣服裤子都湿透了,身子不停地发抖。正是早春的乍暖还寒时节,怕她着凉,我也顾不得永强的事了,赶紧找出衣服来给她换上。


       当天吃晚饭时,坐在诗云身边的诗竹对我说,诗云身体好烫,脸也好烫,我伸手一摸诗云的额头,果不其然。于是赶紧将诗云安顿到床上,往她额头上不停地敷湿毛巾。


       顺儿吃完饭后也进来了,摸摸诗云的额头,说:还烫得很哩,这样不行,明天得把她送到医院去看看。


       我对顺儿说,永强和玉兰见了面,回来以后也不知咋搞的,莫名其妙地向我发脾气。我问他是不是没看上玉兰,他说让我问你。难道你知道他是啥原因?


       顺儿说,是,我知道。


       知道啷个不给我说呢?


       我不是怕你生气、心焦吗?本来我是想过两天再说的。


       你瞒着我就不怕我生气吗?快点儿给我说。


       你是永强的妈,你是应该晓得这件事。我给你说,这其实也不是啥子大事,你也莫着急——永强自己已经找的有女娃儿了,而且那个女娃儿我也见了……


       “啥子?他自己已经找了女娃儿了?”

   

       这真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一时间,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从心底一直涌到了嗓子眼儿,又高兴,又失落,又气愤。高兴的是,永强竟然能自己找女娃儿了,不用我操心了。失落的是,自己看中的女孩,那么顺眼那么好,却可能进不了我家的门当不了我的儿媳妇了,想来不由得一阵心凉。气愤的是,永强还那么小,就瞒着我们在外面找对象,也不跟我们说一下,太不把我们做父母亲的放在眼里了。


       不行,不行。我下意识地说着,脑袋里开始一片混乱,想的和说的全都缠绕在了一起。


       顺儿问,啥子不行?


       不行,他自己找的女娃儿也不行。


       你说不行没得用,要永强自己说,晓得不?


       我立刻把永强从门外拉进来,问:“你自己找了个女娃儿?”


       “嗯。”他看看顺儿,很干脆地承认了。


       “是哪里的?”


       “是师傅那个队上的,他们两家是门对门的邻居。”


       “她有多大?”


       “比我大一岁。”


       “啥子,大一岁?”我一听便有了一丝不悦。


       “家里面都有哪些人?”


       “大大小小全部有多少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她是老大,还有七个弟弟妹妹。”


       “七个弟弟妹妹?你莫要吓死你妈了!”我登时惊异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就凭这一点你也不能娶她。家里面娃儿多,负担就重,她又是老大,到时候你们结了婚,还不是要替她照顾那些弟弟妹妹?你以为你能轻松得了?”


       嘁——永强白了我一眼道,妈,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才刚认识没多久,结婚不是还早吗?


       “还早?要是结婚的时候再说就晚了!”我严肃地说道,“从来就没有听说过娃儿家在婚姻的事情上自作主张的,都必须要父母亲来定。你倒好,自己就找了,是你的父母都死了还是啷个了,你说!”

   

       结婚是我自己的事,当然要我自己找。我自己找的我喜欢,你们找的我就不喜欢!


       我睁大眼睛看着永强,目光渐渐模糊起来,是泪是血不清楚,只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因不停地颤抖而疼痛不已。


       变了,变了!出门在外的永强跟以前待在家中的永强完全不一样了,敢跟父母顶嘴了,是他因为自己的确长大了,还是与我们分开得太久彼此心中产生了隔阂有关,我觉得真的该好好重新审视一下永强了。


       细细地看他,才发现他的唇边和下巴,已经有了一圈薄薄的胡须,还有喉结。与印象中他青涩、稚嫩、润滑的面容相比,胡须和喉结更加显现出了他的一种成熟。这种成熟,正在自然而然地向外放射着男性特征的美,其中又隐藏着许多难以防范的尖刺儿,在令我欣赏的同时,也因不小心被这些刺儿扎伤扎痛而难过。


       罢了,当娘的还是不要跟自己的孩子计较吧。他如此任性、决绝,说明还是没有长大啊。

   

       我稍稍调整了一下情绪,平心静气地问:“你究竟看上她哪里了,是她比玉兰长得漂亮,还是其他的啥子?”


       “漂亮……是没有这一个漂亮,但是她性格好,活泼开朗,也很能干,会做饭,会照顾人……”


       顺儿扬起脸来插话道:“永强,这个我们要说实话,还是你高阿姨家那个女娃儿的性格好,脾气柔和。那一个说话大声武气(四川方言,即声音大)的,就没有个女娃儿的样子。”


       永强道:“但是我就喜欢和她在一起,只要跟她在一起心里面就感觉快乐得很,我自己也不知道,为啥跟她总有说不完的话。”


       “行了!”据目前了解的情况看,没有一条令人满意,现在永强说的每一个肯定那个女孩的词,我都不想听,正色道,“永强,我给你说,你找的那个女娃儿不行,还是高阿姨家的玉兰合适,你莫要跟你师傅那边的那个女娃儿耍了,听到没得?”


       “我不。”永强重重地吐出这两个字,似乎是在向我挑衅。


       “为啥子不?人家玉兰哪一点比你差?人家是个初中生,有文化,知书达理……”


       “是,我是没有文化,难道说是我不想上学吗?是你们不让我上!现在来怪我没有文化,是谁造成的?给你们说,她再好我也不同意,不同意!”


       我的心再一次剧烈地抖动起来。我最怕遇到这样针锋相对的场面,在孩子的倔强和任性面前,作为母亲的我,通常是无言以对,无计可施。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顺儿许是想打打圆场,喊了一声“永强”之后,缓缓地说:“你要听话知不知道?我和你妈妈帮你看的这个女娃儿,是经过我们长时间观察过的,绝对错不了。你再跟她好好接触接触,如果真的觉得不合适再说,行不行?”


       “我还接触啥?第一眼看她我就不喜欢,我们两个根本不可能。”


       “永强!你的翅膀真的是长硬了啊?连你妈妈和你老汉的话都不听了?”我气得喊起来,“你都这么大了,应该明白事理了,我们没有让你上学,那还不是因为家里穷,没有办法吗?如果有一点点办法,能不让你上学吗?我们就是想你没有上过学,玉兰是上过学的,你们两个成了一家人的话,干啥子事情都有办法,有主意。我们这样想错了吗?还不是在为你的将来考虑?!”


        “你们觉得那个玉兰好是你们的事!我就是觉得巧燕好!比那个玉兰好一千倍一万倍!”


       屋里的火药味儿越来越浓,此时我只觉得气血上涌,眼泪顷刻间从眼眶中滚落。

 

       我突然感到自己受了好大的委屈,一片苦心不被人理解的委屈。我只想放声大哭一场,但是又竭力忍住了。 


       我最最疼爱的儿子永强,在我看来,曾经是那样的明理和懂事,现在简直就是一头倔驴。他怎么变得如此不讲道理、不近人情了呢?我开始后悔当初让他出去学手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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