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华灯初上,老蔡驾车风尘仆仆回到北京,车窗外高高低低的楼群,已是万家灯火。老蔡孑然一身回到家里。在地库停车的时候,他心中开始空落落的。他明白从此回家的滋味。一进家门,拉上窗帘,他倒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了。

  前一天,他从梁家岔到延安来回跑了两趟,一趟是买了些生活用品,定下一个电冰箱;还给步步买了25箱水,亮晶晶的硬塑膜包装的瓶装水摞在屋角,足够她喝三个月的;第二趟是请村民带着去找了打井队,商量来为希望小学修理水压井的事。不论出不出水,人家开口就要2000块钱。一个星期内去修。老蔡刚刚买过水,就在心里迅速把2000块钱与瓶装水的价格换算了一下,每瓶水批发价7角,每箱20瓶,2000块钱可以买140多箱……但他还是答应了,这是长期的事情,而且事关步步生活方便的问题。

  他走的时候,步步的小学已经开学了,来了十四五个娃娃。当崭新的国旗扑拉拉地升上天空的时候,步步流了泪。她身后的娃娃们举着队礼,神情肃穆。

  临走,他给步步用电饭煲炖了一锅肉。一起吃过午饭,他就踏上了归程。步步带着娃娃们围在车边,幸福地微笑着送他上路。新生活的光芒遮盖了一切,三十年的夫妻从此天各一方。老蔡一踩油门直接到了西安。第二天一早再上路,晚上到达北京。北京!你这么繁华,如此富有,事事便捷,你可知道世上还有个梁家岔,那里有个希望小学,还有个不顾一切去教书的傻女子?

  前一晚的亲热,两个人都陷在了绝望的情绪之中,他们都明白这是两人的最后一次,却是出乎意料的一次,它就带着那种激情,那种惊喜,那种传奇,那种搏击,那种拼死的力量,上演在这样一个环境中间,陌生的窑洞,陌生的木板床,陌生的黄土气味,陌生的黑暗的视觉,甚至连对方的身体也变得陌生,野性的冲动脱开了缰绳,冲锋号吹得又高又亮,告别典礼热闹又隆重。三十年的夫妻生活总算有了个正式的结尾。

  手机“吱”地响了一声。是短信。老蔡没有看,他已经睡着了。

  “老蔡,到家了吗?好好休息。昨天晚上,我把肉捣碎,和汤一起灌到三个空瓶子里,早上它们都凝成了冻。今天中午,我把瓶子划开,把肉冻切成十六块,分给了娃娃们,一人一块,他们可高兴了。不忍心看他们带的饭,都很差。我这里很好,昨天水旺和他妈妈来陪我住的,放心。”

  第二天,老蔡去公司坐了一天。上午看看文件,看看报,中午吃顿铁盘工作餐,下午参加了一个小会,认真地听,认真地发言,晃得资秘一把手直纳闷,老蔡难道又准备参政议政了?只有老蔡自己明白,他需要躲一躲心情,躲一躲没了步步的家,那种怅然若失的气氛弥漫在整个家中,包裹着一切物什。不像步步以前出差,你知道是暂时的,家里所有的信息都告诉你她还要回来,都是现在进行时;可这一次不同,她几乎不可能回来了,这个家似乎已经被她放弃了,所有她用过的东西都不会再用了,她留下的所有的信息都是过去时。

  他一早起来,发现自己睡在了沙发上,才想起这两天的经历,如在梦中。他洗了澡以后,给女儿发了一份邮件,告诉她:妈妈走了,她去的地方在陕西,非常偏僻,非常远,非常穷,她要去当农村老师,去完成她一生的心愿。那是她下过乡插过队的地方,几十年过去了,仍然是老样子。是爸爸送妈妈去的。不光是妈妈伟大,爸爸也算伟大吧?现在家里只剩下爸爸一个人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看看爸爸?

  然后,他做出去上班的决定。正式退休之前,公司还留着他的办公室。

  而今天晚上究竟怎么过,他不敢想。

  一整天电话很多,各种关系都有,朋友,同事,男人,女人,老蔡本准备从中随机挑选一个混过这个晚上,但是随着每个电话的结束,他都没有与对方见面的愿望。有谁能像他一样了解他和曲步步?有谁能真正理解他放手曲步步送她实现理想的所作所为?在当前普遍的道德水平之下,大部分男朋友会劝他另找一个,大部分女朋友会给他介绍一个,但是谁肯现时现地陪着他,听他绝望地把与曲步步的纯粹爱情前前后后掰开揉碎翻来覆去地说个透彻?

  可是无论如何,他不能自己过这个晚上。他坐上驾驶座,把车开出停车场,一打方向盘,上了路。随着车流,他选择了向西走,在一个路口他选择向北,下一个路口,他再次选择向西,父母亲所在的干休所就在前边。像大多数的孩子一样,当你遇到难解难分的事情时,本能的选择是回到父母身边。尽管他们老了,管不了什么了,甚至已经衰弱到需要你来照顾的地步,但是父母永远是亲人,永远是你的心的依靠。

  到了楼下,他没下车,先打了个电话上去。妈妈,你们吃饭了没?

  妈妈的声音清脆响亮,嫁给父亲之前她是文工团的合唱队员。妈妈说,没呢,你来吧,我们等着你!

  我已经到楼下了。他说。

  好啊……步步来了吗?

  她没来。老蔡说,跟着心里一酸,在亲人的眼里,你们已经是一体的了,即使活活分开仍然是筋血相连,只不过是血肉模糊罢了。

  饭后,保姆小燕去洗碗,爸爸去床上小憩,老蔡和妈妈对坐在沙发上。

  老蔡说,妈妈,你躺下吧,我跟你说会儿话。

  年已八十的妈妈在孩子眼里一直是充满活力的。她说,你说吧,我不用躺。

  妈,步步去陕北了,不准备回来了。

  老蔡把曲步步去陕北教书的事情说了。步步走以前来看过公公婆婆,但是什么也没说。明里是怕他们担心,实际上是怕他们干涉。万一他们不同意了,你如果再去,就是忤逆;如果真不去,计划岂不全吹了?

  步步的父母都是七十岁左右去世的,这也是步步心里总有紧迫感的原因,她怕自己做不了什么事情就早早地死了,所以要抓紧时间。

  妈妈说,喔,步步是个有志向的人。

  老蔡说,可是我惨了。

  妈妈倒有几分高兴地说,那你就住到这儿来吧,和爸爸妈妈一起!

  老蔡说,这不行。

  妈妈问,怎么不行?家里什么事都不用你管,来了就吃,悃了就睡,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还不成?我们不打扰你。

  老蔡笑了,说,不是怕你们打扰我,是我怕打扰你们。……我工作和生活都没什么规律的。

  妈妈不高兴了,赌气地说,随便你!

  老蔡明白,如果爸爸妈妈之中有一个不在了,你一个单身汉就必须回来住了。但是目前用不着迁就他们。

  三十年前,老蔡刚刚把曲步步带回家的时候,妈妈还没退休,她早就在单位机关里给儿子看好了一个女孩,那女孩在广播站当广播员,工作非常积极,长相还行,声音又甜又亮。一天,妈妈生病在家,就把已经当上工农兵学员的儿子叫到身边,托他去单位找广播员取个东西,让两个人见了面。老蔡取了东西就走,回来一问三不知,非但没看清对方的相貌,而且连对方的声音都没印象。说话好听吗?没注意啊!

  后来妈妈坚持不见曲步步,倒不是对曲步步有什么看得上看不上的,而是和儿子赌气了。直到他和步步定下了结婚日期,步步的父母要来府上拜见,妈妈认识到大势已去,才松了口。历史的经验告诉她,和自己的儿子赌气是一定要输的;况且她从来不会真的反对儿子的决定。

  对家里大人的过分要求,老蔡的一贯态度是绝不迁就,包括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后来也包括了曲步步。他坚信如果一次迁就,就一定有第二次,尤其是妈妈,她把她的每次请求都说成是“你就听妈妈一次话,就一次”。妈妈曾经让他涂上红脸蛋去参加大院里小女孩们跳舞演小红花,因为她们中间有个小女孩病了,没有人替;她还曾经要求他陪奶奶去找小卖部的阿姨要“找头”;稍大以后还要求他写“雷锋日记”记录自己做的好人好事,并带头交给老师……这都被他一次次拒绝了。他最初被同院的孩子叫做老蔡的时候,只有六岁,就是因为他对大人的不妥协态度令同伴们佩服。而妈妈认为,他太有主意了,是被惯坏的。

  陪着父母看完新闻联播,老蔡就告辞了。刚出楼门,手机响了,竟是赛男。

  嘿!老蔡!会开完了吗?赛男大声说,她显然在街上,旁边有各种汽车的喇叭声。

  会?什么会?

  嘿!赛男尖着嗓子说。

  噢噢噢,单位的会呀!开完了。什么事?

  失忆症啊?你怎么了,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不是说好去老于那儿捐款捐物的吗?

  想起来了。老蔡说。他把语气搞得非常严肃,是为了掩饰真正的遗忘。想必是空间的距离把他差一点变成外地陌生人了。稻草出现了,而且是事情发生前预先设置下的稻草。你怎么忘了?是不是说明这根稻草的分量还不够?

  步步的短信。

  “老蔡:今天村里来了卖菜的小面包车,还有肉和鸡蛋,还有日用品。如果需要特殊的东西,他还可以专门给你带来。想起郭颂唱的《老货郎》,更放心了吧?”



  十七、

  第二天上午,老蔡从储藏间拽出一堆冬季用品,一套驼绒裤袄、几套保暖内衣、雪地靴、厚毛毯……都是步步走的时候带不了的东西。然后带上现金,他出了门。

  十点多,他到了基金会所在大厦的停车场。

  赛男还没到,老蔡就在车旁等她。遥远的稻草慢慢地清晰。大卡车上站起来搬方向盘的赛男,小餐馆饭桌前争着放调料的赛男,古驿城里像个老板娘的懒洋洋的赛男。一会儿,只见一辆红色雪佛兰越野车风风火火地冲进停车场,他就知道准是赛男来了。赛男一身深黄色休闲装,头发用黑发带绷着,像一蓬蒿草直冲蓝天。这种打扮透露的性格信息就是:开放,野性,艺术人士。

  想起临走那天把她想成天边的那根救命稻草,自己就先笑了。老蔡说,嗬,一看就是个艺术人儿!

  赛男拍拍老蔡的车,说,嘿!又看见大切了!亲——切——!

  二人把东西留在车里,先上楼找老于。基金会在这座写字楼里租了整整半层楼。老于的办公室在走廊的正中间。赛男大步走在前面,在3012门前停下,敲敲门,然后推开门,先不进,等着老蔡,让他先进去,自己在后面关上门。老于一个人的办公室非常宽大,前后足有上百平米。老于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说,啊,赛男,老蔡,来来来,坐坐坐!

  赛男有些愣,四处打量,说,嗬,老于,你是什么官啊?

  老蔡附和说,啊,的确够奢的啊!和我们公司的小会议室有一拼!

  赛男继续愣在那里。她毫不理会老于的热情,又扫了一眼办公室,说,老于,你们基金会怎么这样啊!?

  哪样啊?老于一懵。

  你们必须立刻从这里搬走,要不……她说。

  老于一时间没听懂,问,什么?

  赛男说,你们如果不搬走的话,我绝对不会给你们捐一分钱!

  老于说,怎么了?赛男?

  赛男严肃地说,你们的办公室太豪华了,用的是谁的钱?

  老于说,我们……

  善款提成吧!赛男大声说完,喃喃地说,我早知道,我早知道,我早知道……

  还在练车的时候,老蔡打击完医生吃回扣,赛男她们就返头打击过基金会了。

  赛男对老于说,你们就是吃灾民的,大灾大吃,小灾小吃,没听说过基金会还有提成的!居然是6%,比银行利息都高!大家捐一万,你们提600;捐100万,你们扣6万……

  赛男的语气一句比一句重。记得刚英曾经说过,基金会里大大小小的人把那儿当饭碗,在里面挣钱!问问哪个捐献者愿意把他捐的钱养你们?人家国外在基金会工作的,大多数都是志愿者,白干的,奉献的。

  赛男说,大家奉献金钱,为什么你们不奉献?

  老于蔫蔫地说,我就差不多……算是志愿者吧。我另有单位发工资的……

  起码你这样的少!

  此时,在老于办公室,老蔡虽然已经坐下,这时也站了起来。办公桌后面,老于的脸色开始变得有些尴尬了。

  赛男说,这里的租金是多少?每天一平米5 块钱?7块钱?还是10块钱?这还是前两年的价,现在……

  精通市场的老蔡插空问老于,5美元?

  老于忙答,人民币。

  赛男说,单单你这间办公室起码100平米,每天租金500,每个月就是一万五千块,那整整一层楼是多少?就为了你们的这个租金,千千万万的孩子就读不上书!莫不是这个大厦白白请你们在这里的?

  老于说,的确是优惠价……赛男,这是工作需要啊,国际惯例……

  赛男说,别说什么国际惯例!要是我到慈善机构工作的话,我不会要一分钱!我知道我要是用了一分钱,穷苦的孩子就会少用一分钱!我多吃一口饭,穷人们就没饭吃!我还知道,那些捐钱给你们的人,他们不是为了给你们租大办公室的,他们是为了帮助穷人的!

  老于说,赛男,赛男,坐下喝口水啊,慢慢说,我理解你的……

  你不会理解我的!如果你内心里有这种觉悟,我的想法就会立刻成为你的想法,而不仅仅是理解!……你应该理解的是穷苦孩子们想读书的心,是穷苦老百姓盼望吃上一顿饱饭的心!还有那些养不起孩子的妈妈……她们……

  说着,赛男就站在办公室中间的空地上哭了起来。

  站在一旁的老蔡有些吃惊。

  她是那样无助,任凭眼泪喷涌而出,两只手开始在身边的皮包里翻来翻去。

  老于举起桌上的面巾纸盒递了过去,赛男抓了一把纸巾,捂到脸上。

  老于说,赛男,你是好同志……可是,如果我们规模不够,有的国外大慈善机构就不相信我们,认为我们是没有实力的……你看,已经有好几家国际性的基金会集中在这个楼里了……

  老蔡浑身的血管开始膨胀,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又陷进了一种激情。他被赛男而吸引。这种感情已经非常陌生,是因为一种由于认同而产生的感情,不是因为美,不是因为性,不是非份之想,只像一种正直的少年之爱。少年时期正处于理想主义时代,身边这样的女孩非常多,她们追求真理,主持正义,路遇不平拔刀相助。他从那时就悄悄地迷恋她们的飒爽英姿,迷恋她们叱咤风云的气势甚至迷恋她们的红颜一怒,也是从少年时候起,她们造就了他一生的审美。可是,曾几何时,这些女孩一下子就全找不到了。也许是都变了,像童话里的美丽姑娘被王母娘娘变成了老太婆,她们被世俗生活消磨得庸俗了,衰老了,面目可憎了。同班同学聚会的时候,已然面目全非的老女生们谈的都是什么?老公孩子衣裳首饰房子汽车工资待遇甚至单位发的节日物品……

  老于端着纸盒站在赛男身边,进不是,退不是,求助地望了望老蔡。

  老蔡走向赛男,低声问她,赛男,是坐一坐慢慢说,还是先回去,以后再谈?

  赛男哽咽地说,那就走吧。

  老于说,赛男,有时间的时候,你再仔细和我说说你的想法……

  老蔡向老于点点头,说了声“再见”,就陪着赛男出了门。

  今天来此之前,老蔡是准备好请赛男和老于一起吃个饭的,可是事态发展成这样,令他始料不及,如今只剩下他和赛男两个人,这不是他的意愿。到了停车场,赛男还在擦眼泪。老蔡轻轻拍了拍赛男的肩膀。赛男没有躲。

  老蔡说,别太激动了。这种事情不是老于一个人能决定的。

  赛男说,我知道。

  老蔡说,那今天就算白来了吧,走吧,打道回府!

  赛男一愣,说,老蔡,……咱们找个地方喝喝茶聊聊天吧。

  老蔡犹豫了片刻。问自己,你有这个心情吗?尽管这根稻草是他喜欢的,尤其是亲眼看到她今天的慷慨和眼泪之后。但是他目前似乎没有力气喜欢谁了,他的心气已经被耗光。就像刚刚被“麻辣烫”烫过的嘴,紧接着又面临重庆辣子鸡。

  一条短信飞来,吱的一声。

  “老蔡:今天来人修水井了。说是里边全被泥沙堵住了。他们走的时候,已经能从井里压出水来了,只是水特别少,又脏,黑黄黑黄的。他们说过几天就好了。放心吧,生活只会越来越好的。”

  看完短信,老蔡往天上看看,长叹了一口气,说,下次吧,赛男,今天我还有事。

  他看着赛男忍气吞声地上了车,摇摇晃晃地开走了。在赛男正需要安慰的档口,他闪开了。以后再补吧。这个世界需要安慰的人太多了,赛男、老于、曲步步、爸爸妈妈……如果有机会,你都应该一个一个地去补救,但是应该受到安慰的还有你老蔡自己,有谁来安慰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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