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第一个星期日,是曲步步给自己安排的去延安洗澡的日子。一早,她收拾了一个洗漱用的包,提了一个可以洗衣服用的塑料桶,在长途公共汽车站等了半个小时,上了车。

  她已经想不起来以前当知青的时候是怎么解决洗澡问题的了。好像没有这个记忆似的,就是说,她们根本没有洗过澡。对,好像是这样的,没有洗过。那时最多是下工以后挑一担水来烧开了,一人分一小盆热水,再兑点儿凉的,就在屋里擦一擦。想起来了,她们连灯也不敢开,衣服也不敢脱,就拿湿毛巾在衬衣底下擦,否则就可能被窗外的娃娃们偷看到。娃娃们最爱趴她们女知青的窗子,偷看她们吃什么,穿什么,听她们说什么,唱什么。

  长途汽车路过每一个村镇的时候,曲步步都努力去看路边的店铺,寻找浴室的字样。如果近处有的话,她就不必非到延安去。可惜的很,直到公共汽车进了延安城,她也无所发现。下车的时候,曲步步只好向司机打听。

  司机看看她,反问她,你是干啥的?

  曲步步说,我在梁家岔……教书。

  司机说,你不是本地人嘛。

  不是本地人。

  司机又问,哪里来的嘛?

  北京。

  司机问,知青?

  曲步步说,是,过去在这儿插过队。

  司机说,那好,听俄告诉你……

  要找水热的。她及时地插了一句。

  司机说,延安现在有的是天然气,水都热,要干净就去后面街上的那家……

  当饱满有力的滚热的水柱穿过头发铺向全身的时候,曲步步几乎感动得要哭了。她想起老蔡给她讲的那个电影故事,那囚犯被带到高级饭店洗了热水澡,穿了体面的衣服,在高级仆人的伺候下吃了可口的饭菜,第二天再次被投入肮脏黑暗的监狱时,他的意志就被击垮了。可是曲步步眼前的感受是,如果每个星期都能洗上一次这样舒服的热水澡,她就能在这个贫穷的梁家岔干一辈子。

  与年轻时候的插队相比,曲步步这次下来可算是一次豪华插队。然而,实质上,无论何时的插队都与物质无关。即使那时候插队已经有今天曲步步的条件,青年们还是不会甘心就此落户的,他们还有远大的理想要去实现。尽管大多数人的理想是实现不了的,但是你不能不让他们去尝试,即使是去撞南墙。撞南墙会不会失败与让不让他们去撞南墙,是本质的区别。

  更本质的区别在于,年轻的时候正是在吸取的阶段,你吸取到的是什么,决定了你的一生;所以年轻人不能只吸取贫穷、贫乏、贫瘠,他们需要的是与之相反的一切;而年老的时候,就到了人的反哺阶段,你可以用一生积累下的精神和物质的财富反哺社会,身体力行,主动把它们奉献出来,帮助需要它们的人。

  当进入澡堂的人渐渐多起来的时候,曲步步关上了水龙头,走向更衣室。新进入的女人们纷纷把目光投向她,投向她的胸前。好久没有遇到过这种目光了。这些赤裸裸的目光惊扰了她,她本能地把毛巾捂在胸口,躲避开女人们的打量。公共澡堂与自家浴室的区别就在于公众的目光。那目光公然地游荡在澡堂的角角落落,公然地比较,欣赏,嘲笑,自嘲,毫不在乎他人的隐私,因为你既然来了这里,就说明你是自愿公开自己隐私的;如果不愿让人看嘛,就别来。所以,在澡堂里,有人享受这目光,有人就躲避这目光。生下孩子以后,曲步步没有奶,护士说,知识分子妈妈没奶的多。没有奶就失去了亲自哺乳的机会,失去了享受孩子小嘴吸吮啄弄的快乐;但是没有奶也保存下了乳房的完美,以致它们直到如今都是坚挺的。那一晚与老蔡在窑洞里,它们享受到了他最后的爱抚,告别这一晚之后,它们终有一天将要萎缩,要回归,回到出生的状态。

  中午的时候,曲步步去了一家清真馆,吃了一碗羊肉泡馍。她不准备再吃别的什么了,因为你住在梁家岔那个穷地方,到外面大吃大喝就意味着背叛。

  回程的长途汽车上,不相识的司机居然猜出曲步步就是同事提到的那个“北京老师”,他特地把她请到了最前面司机旁边的座位坐下。那是他每趟车都要给亲戚朋友预留的。这举动惹得全车的人都争着看她。一路上,那司机都在谈自己小时候认识的村里的知青,这个当了什么官,那个出了多大的名,这个在哪儿当教授,那个挣了多少钱……在陕西,文革中间,这里接纳了成千上万的来自全国各地的知识青年,几乎家家户户都与知青有过关系,知识青年是这里的一个永久的话题。

  车到梁家岔的时候,全车的人都知道了曲步步姓曲,是来这里当不收钱的老师的。

  七天里有一天,曲步步可以洗洗澡,过一过城里的日子。剩下的六天里,她是乡村教师,白日里自己一个人吃,夜里自己一个人睡,在窑洞里裹着被子不敢睁眼,生怕一睁眼睛看见的是一个个亲人,老蔡,女儿,公公,婆婆……却又一个也摸不着。曲步步知道这是新到一个地方必然会有的反应,更知道再过几天她就会渐渐习惯了,亲人们的影子也会渐渐淡了。的确,一个人如果不丢开这些想念,他是无法长久扎下去的。



  十九、

  一周以后,老于给老蔡打了个电话,请他出面找赛男一起坐坐,谈一谈。

  老蔡告诉他,他不在北京,正奔驰在去蓬莱仙岛的路上。

  和谁一起?老于问。

  老蔡说,我自己一个人。

  真的吗?

  当然。

  老于说,可是我给赛男打电话,她为什么老也不接啊?

  老蔡笑起来,说,老于你什么意思?赛男不接你的电话,我可不知道为什么。你再接着打呀,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来!

  从基金会分手的第二天,老蔡又踏上了征程。只有拉开空间的距离,才能抛开原有空间里的烦恼。上路,上路,上路!只有在旅途上,他的心情才是平和的,因为路上所有的人都和你一样是旅客。旅客就不必计较夜来屋里有无亲人陪伴。

  老蔡的父亲是湖北人,母亲是山东蓬莱人。父亲说过,山东出美人,主要就在蓬莱,因为当年杨贵妃在马嵬坡假死后就隐居到了蓬莱,她在那儿生儿育女,繁衍子孙,因此传说中连那些青岛、济南城里的美人儿也都是蓬莱出身的。此话真假无据,但是听着好玩。可能就像苏州、扬州城里的美人一样,名声远扬,如果专门去找,多半就找不见了。尤其出自父亲之口的传说,确有讨好母亲之嫌。

  出门上路,一个人的确有些孤单。然而,假如步步不去陕北,她就肯跟着你到处走吗?两个人相爱,能一起生活,但并不说明志向就一定一致。一旦双方都能自由选择,一个向东,一个向西,也不是没见过。视旅游为一生爱好的人自古有之,但是留下什么来的只有徐霞客那么几个;这么说来,大多数人四处去玩,就是图个高兴,放松心情,与没头苍蝇无异;包括老蔡自己。旅游电视台的口号,“有多远,走多远”,可以作为一切没头苍蝇的宗旨。

  一个电话打进来。竟然是赛男。

  赛男语气非常兴奋地说,老蔡!你在哪儿?

  老蔡说,在路上。

  她的声音有些急切,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在山东吗?你在哪条路上?

  潍坊附近吧。

  潍莱高速!是吗?她有些激动地问道。

  差不多吧。

  你猜我在哪儿?

  老蔡看看后视镜和左右反光镜,说,不会就在我旁边吧?

  哈哈!差不多啊!……我在青岛!开会!策划一个展览……你来青岛吧,咱们一起去蓬莱玩!

  老蔡懒洋洋地说,不行啊,我直接去蓬莱仙境,绕青岛就太远了。

  不远,就远三五个小时!

  老蔡笑说,这还不算远?

  赛男说,出来玩嘛,当然不算远!再说,我还可以搭你的车回北京……

  老蔡笑了,说,嘿嘿,想得美!

  最终,老蔡就是咬紧牙关没答应去青岛找她,但是和她约好,回北京以后可以一起去见老于。

  进入蓬莱市区,天色已晚。老蔡在靠近海边的地方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旅客不多,店家由着他选了个海景房,其实天已经黑得看不到什么海景了。办了存车手续,吃了一顿海鲜,他就早早地睡下了,准备第二天早起去蓬莱阁看日出。

  蓬莱阁古建筑群始建于北宋,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由于地势峻峭,是看日出的绝佳去处。尤其在旅游旺季,必是观者如云。一早四点,房间里的电话就响了,一个女孩用山东普通话说,提醒服务。说完就挂了。

  老蔡一惊,醒了,想,什么服务?看看表,四点整,是起床的时间,心里还在琢磨,什么服务?穿着衣服也想,刷着牙也想,什么服务?下到大堂,他觉得要是不向值班员问清楚,他这一整天都要像得了强迫症一样了。问了,才明白了,是提醒二字,于是放下了。

  女儿一岁多的时候,他和步步有一次带女儿去中山公园玩,准备出大门前,女儿突然指着小卖部说,爸爸切!两人都听糊涂了,什么?爸爸什么?女儿又说,爸爸切。既然指着 小卖部,步步就去给她买了一根奶油冰棍。在公共汽车上,老蔡就一直想,爸爸什么?爸爸切?爸爸吃?爸爸缺?究竟是什么?步步看他那个苦恼劲儿,就说,孩子一胡说,你就乱想,孩子的话那么认真干吗?后来到了晚上,老蔡搬出在水桶里冰镇了一天的西瓜,刚往桌上一放,就听女儿高兴得大叫,爸爸切!爸爸切!啊!老蔡终于明白了,这个切是什么。是爸爸切西瓜!步步一听,抱起女儿笑倒在床上,说,老蔡,你今天要是没搬出西瓜来,恐怕做梦都猜不出来了!

  步步有两天没来短信了。忘了?也许是真正忙起来了,日复一日的重复生活,慢慢地什么也不新鲜了。

  当地人把到蓬莱阁看日出这个项目称为:日出扶桑。名字很好听。“日初出时,色深赤,如丹砂,已而,焰如火”,“久之,赤轮涌出”,“弹指间而离海数尺,其大如镜,其色如月矣。”

  这天有风,视线非常好,看日出的人也不少。对天边日出之处的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周围人群都发出阵阵的惊叹声。老蔡也被这种情绪所感染,带动,竟然在旭日跳出海面之时随着大家一起唱起了《东方红》!“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步步要是在身边,他们俩也许会相视而笑,心里唱起那首步步唱过的“骑白马,扛洋枪,三哥哥吃的是八路的粮……”

  看过日出,吃过早饭;老蔡就去码头买船票,去了长岛。

  母亲的老家就在隔海相望的长岛,但是关系近的亲戚早已不在了,都是在解放前后当兵的当兵,进城的进城,走得差不多了。即使并不准备拜访亲戚,长岛也是不能不上的。

  刚刚登上去长岛的船,一条短信飞来。

  “县里教育局来了人,听了几节课。备课忙了几天。反响还行。”

  这几天步步原来是在备课。老蔡想。

  长岛的景色非常美。月亮湾旖旎,九丈崖雄浑,望夫礁惊涛拍岸……

  老蔡在月亮湾流连的时间最长。眼前的月亮湾傍山舒展,蜿蜒而行,像缱绻在男人脚下的美丽女人。海水明净得出人意料,看惯了浑水的人会一时疑为到了世外桃源。同行的大人孩子们的兴趣主要都集中在去拣那些璀璨的鹅卵石了,因为它们在海水的浸泡下变得晶莹剔透,像玉一般的温润可人;但是老蔡知道,它们一旦失去海水的滋养,马上就会变得普通和平庸。多年前,他曾经把从南京高价买来的雨花石泡在北京的水里,看着看着,连自己都很疑惑,你看上它们什么了?和建筑工地上堆的那些小石头有什么区别么?最初是步步负责给它们换水,有空的时候还一个一个地擦去上面的水碱,可惜都无济于事,最终它们只能沦落为一年养一次的水仙花的垫脚石。又是步步。

  游客们换了一拨又一拨,老蔡一个人坐在礁石上望海。

  这时,身后有个声音问他,嘿,这里有个望夫礁,你在这儿望的是什么?望妻呀?

  老蔡一惊,回过头来看,是赛男。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