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开春的时候,队上给我们分了一亩宅基地,三亩口粮地。虽然不算多,但我们已经很知足了。从离开家乡四川的那天起,漂泊了两年多,现在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我们从内心深处对政府充满了感激。无论干什么都觉得好踏实,好有信心和勇气,仿佛远航终见灯塔,仿佛倦鸟终归窠巢。我们对未来充满了期待,每天跟队上其他社员一起出工、干活,起早贪黑丝毫也不疲累,总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自从踏上新疆的土地,就真正理解了顺儿之前所说的“要多大有多大”,“大得让你想象不出有多大”。新疆的确很大,天高地阔,一马平川,一眼望去看不到边。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土地。特别是冰雪融化之后,经过一段时间阳光的照射,当人们把新鲜的泥土从地下翻出来的时候,那弥漫到空气中的一阵阵的诱人的香味儿,让你恨不得立刻就扑下身子把它们深深地吸进身体里去,让自己融化在这醉人的空气中,与土地合为一体。
听老社员们说,刚解放那会儿,这里还是一片戈壁滩,他们的父辈带着他们,把地面上的石头一块块搬走,把地下的石头一块块挖出来,运走,又挖出几条大渠,把水从几十公里远的大河坝里引过来。经过近二十年的改造,茫茫戈壁滩终于变成了如今这样平整、肥沃的土地,真是不容易呀。每每听到老社员们说起他们在这片土地上辛勤劳作的故事,我就会想起公社雷书记说的那条毛主席语录:愚公移山,人定胜天。一想起这条毛主席语录,心中就像是有一棵小树苗吮吸着阳光雨露,开始不停地往上长,越长越大,越长越高,直到钻入云天。
也有不出工干活闲暇的时候。顺儿便跟着大妹夫洪思仁去挖药。亲戚毕竟是亲戚,骨子里并没有多大的仇恨,遇到相互帮衬的时候,大家还是会首先从亲戚的角度来考虑问题,现在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似以往那般紧张了,尽管有时依然会有意见和矛盾,不过很快就被大亲情比下去了。
早在顺儿第一次来新疆找大妹的时候,他就认识了一个来自外县,经人介绍,跟着洪思仁挖药的名叫皮子的人。皮子和洪思仁有点沾亲带故,皮子的表舅是洪思仁表姐夫的堂兄,按辈分皮子叫洪思仁为舅。他真名叫皮秀才,实际上无半点秀才的慧根。祖上八辈是农民,且无一人从文从官或是从军,到了他这一辈依然如故,身上沾染的也多是一些农民的劣根性和痞性。虽说他长得鼻方口正,肩宽体阔,像模像样,脾气却是阴晴无常,让人难以捉摸。
他比顺儿小两岁,因为两人经常在一起挖药,同是天涯沦落人,说话挺投机,于是便称兄道弟起来。后来皮子因为会溜须拍马深得洪思仁的青睐和信任,甚至挖药当中的许多事洪思仁都让他全权管理。
顺儿告诉我,皮子很早就一个人从河南老家出来闯荡,在许多省份都流浪过,可以说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在他们一起挖药那会儿,有时候碰到天晚下不了山,就搭个帐篷一起睡。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身上不能有钱,一有钱就不知该怎么花。有一次领到工钱之后,晚上,睡在顺儿旁边的他,一直辗转反侧到天亮,不停地对顺儿说,这些钱怎么花啊,不行,我一定要想办法花掉。第二天,他一大早就去找人赌博,活也不干,赌了一天,钱全输光了,这下睡觉才踏实了。
在我家盖新房的时候,皮子被洪思仁叫来干了几天活,之后也到我家来过几次,有时是自己来,有时是顺儿领来的。人特能吹,且一身匪气,一看就是“跑江湖“的老手。
我对他没什么好感,每次他来时,出于礼貌会对他笑笑打声招呼,并不与他多话。倒是顺儿对他热情有加,一领他来就要张罗几个小菜与他对饮,然后两人天南地北地胡吹乱侃,说的多是对女人的评头论足和年轻时各自闯荡江湖的事。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些当官的……哪个没有私心,哪个心不黑?×他奶奶。”
皮子说这话的时候,正将一口酒呷下喉去,然后边剥他自己带来的花生米,边舌头打着卷儿地说道。
那天,他提着酒和花生米来我家的时候,一脸的神秘之色。他告诉我们是自己过生日,三十八了,虚岁三十九了。顺儿一听,说,好啊,难得兄弟还会来找我们当哥嫂的跟你一起过生日。哥哥今天陪你喝酒!
顺儿让我炒两个菜,之后两人便坐在饭桌前喝起来。其实两人都不胜酒力,没喝几口就醉了。说着说着就说起上次雷书记被抓到红星农场去劳改的事。
说起来雷书记真挺冤的。那次县上开批斗大会,说他是极端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好好的一个公社书记,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反革命?这在全公社来说都没有几个人能想得通。开批斗大会那天,县上的露天体育馆里人山人海,很多人都是带着无比的困惑与同情心去的,偌大的体育馆没有一个人说话,就是害怕丢掉大喇叭里说出的每一个字。大喇叭里说,雷书记经常不服从领导安排,喜欢自以为是,一手遮天,一意孤行,把自己当成人民公社里的土皇帝,是党员干部队伍里的牛鬼蛇神,要坚决进行清除;他趁分地的机会,到群众家里搞串联,笼络人心,搞篡权夺位的阴谋,也是县里坚决要一打到底的。这些话让人们听了一片哗然,继而是愕然,最后是愤然。
难道说,雷书记这样的好官不该拥护吗?就说你们这次分地,我听说,他带着人亲自到地里面去量,出了一点点差错都要从头再来,就害怕地分得不公平,不让任何一个社员吃亏,也不让任何一个社员占便宜。还挨家挨户问别人家里的情况,有什么困难和要求,一个一个地解决。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其他哪个当官的会这样做?!
皮子舌头卷得厉害,吞吞吐吐的,憋了好久才说完这些话。
顺儿也红着脸说,那是,像雷书记这样的好官,天底下没有几个了。
我说,哎,你们说话都小声一点,小心让人听见。
皮子说,嫂子,我说了又咋了,我怕啥?
他突然指着提水壶进来倒水的诗月说,侄女,你怕不怕,你不怕我更不怕!
诗月没抬眼,没说话,放下水壶就赶紧出去了。
顺儿说,对,我兄弟在自己家里说话,不怕。
我不是你们公社的人,我要是你们公社的人,公社书记被整成这样,看我答不答应?!
皮子突然间情绪激动起来,此时此刻,他如此义愤填膺、心明眼亮、忠肝义胆的表现,让我真的不敢相信眼前坐着的这个人,是八辈农民的后代,且没有上过一天学,不识一个字的人,是一个喝醉了酒神志不清的人。只可惜,这似乎不是他一贯的性情。大多数的时候,他依然是那副“二流子”般的德行,令人无法高看。
诗月那时十七岁,像一朵正在静静绽放的花,随时随地都散发着少女的青春气息。
这一年青麦将黄时节,一天,洪思仁叫人给我们捎话来,让我们全家人都到他家去吃饭。
我和顺儿都挺纳闷:洪思仁请吃饭?为什么不亲自说,而叫人捎话?是太阳打西边出了,还是一场鸿门宴啊?想来想去,管他呢,去了再说,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刚走到大妹家门前,大妹便闪身出来,急急慌慌地推顺儿:“哥,嫂,你们快走!”
“怎么了?”我们问。
“莫问了!快些把娃儿弄走!”
她见我们还愣在原地,便恨恨地说:再不走,莫怪我这个当妹娃儿的没有挡你们!洪思仁要把诗月说给皮子当老婆!两个人现在就在屋里头喝酒!等你们来了他就要说!你看你们走还是不走?!
我一听,急忙拉顺儿走。
我们带着孩子,一直不停地走,回到家时仍惊得说不出一句话。
把诗月说给皮子?洪思仁真能想得出!怎么说他也是一个做姑父的人啊,怎么能做出这样不仁不义的事情呢?!且不说诗月的年龄还那么小,皮子几乎要比她大两轮,就皮子那副张狂不可一世的德行,老实巴交的诗月嫁给了他还不被作践死?
但眼下最需要我们考虑的是:躲肯定不行的,依据洪思仁以往的性格,他早晚会找上门来。我们现在,以及今后该怎么办?!
思来想去,我和顺儿一致决定: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诗月嫁给皮子。
当晚,我们刚睡下,大门便被人敲得“嘭嘭”直响。一时间,狗跳鸡飞,屋外闹哄哄的。
大妹的声音在外面喊:哥哥,快走!哥哥,你快点跑!洪思仁带人抓你来了!
顺儿听后,思忖片刻,赶紧穿好衣服,准备跑出去。
我一把抓住他,哭道:你到哪去?
我从园子后面跑,到(麦子)地里面去躲一躲。
那我们怎么办?
只要我不在,他不敢把你和娃儿怎么样。
顺儿跑出去不久,院门被洪思仁带的人翻墙进来打开了。
洪思仁一看屋里没有顺儿,顿时气得像只疯狗似的叫唤起来:
林长顺藏到哪里去了?林长顺!给我出来!听到没有,快给我出来!
嚷了一会儿,看几个孩子都睁眼从床上坐起来,他才闭住了口。
走时恶狠狠地甩下一句话:走着瞧!
大妹被几个人扭着胳膊,默默地看了我一眼,走了。
顺儿还是没能逃过一劫。
他在麦地里藏了一天一夜,结果还是让洪思仁知道了下落,带着人到地里把他找了出来。
洪思仁把他的手反绑起来,在自家院子里开起了批斗大会。
他让顺儿点头答应这门亲事,顺儿始终不点头。他气急败坏地跑到顺儿面前,重重两拳捶在顺儿的胸口上。
顺儿坐倒在地上,还是不点头。
不许给他吃饭!我看他能撑到什么时候!
洪思仁吹吹自己的拳头说,然后叫人把我们娘几个轰走。
院子外面早就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我从人群中走出来的时候,陈胖子叫住我说,走,我带你去找队长,就不信没人管了!太欺负人了!
我们来到队长托乎提家门口时,他正牵着牛在门外的小渠边饮水。听了陈胖子的叙述,他气愤地说,洪思仁想干啥呢?谁同意他抓人了?走,看看去!
我带着孩子们跟着陈胖子和队长再次来到大妹家。看热闹的人已经散去,洪思仁坐在院里的一块大石头上抽烟。看见我们时,他似乎已经猜到是怎么一回事,赶紧掐灭了烟,走过来跟队长握手。
队长并不理会,指着顺儿责问他,洪思仁,你干啥的呢?为啥把他绑起来?!
洪思仁说,他脾气不好,不老实,我就把他绑起来,吓唬吓唬他。
队长说,他不是你老婆子的哥哥吗?你们不是一家人吗?他,队里面最老实的人。你这个样子不行,我现在是队长,我不同意。抓人嘛公安局的事情,你民兵连长嘛,保护社员的,你这个地方——他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说,不能像萨郎(维吾尔语,意即傻瓜)一样,知道不知道?
洪思仁说,知道知道,我现在就把他放了。
我们回家后,诗月第一次,在顺儿面前大哭起来,说都是自己不好,害得顺儿挨打受罪。我跟着哭,几个孩子也跟着哭。
第二天中午,大妹提着一些饼干和水果糖来到家里,说是看看她哥哥。
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我和顺儿问是怎么回事,她说,洪思仁昨晚跟她大吵了一架,往她脸上捶了两拳,还把她的头往墙上撞,差点就撞死了。
顺儿气愤地说,他打你你就定定地让他打呀,你不会还手呀,不会来叫我们呀?
我哪里没有还手?可是我一个女人家,哪里有一个男人的气力大?你才挨了打,我还能来叫你呀?
我看着她的脸,心疼地说道,菊花,你干脆跟他离了算了,随便找个男人都比他强得多,何必跟着他受罪受苦。
离不脱离不脱!他早就跟我说了,如果我上午跟他离婚,下午他就把我和你们一家大小都杀了,然后他就自杀。哥哥嫂嫂,你们说,我啷个离得脱?他那个人你们也不是不晓得,说得出也做得出。如果他对着我一个人来也就算了,还要连带上你们一家人。你们说我哪敢提离婚,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能提呀!
我说,说来说去,还是我们这一家人拖累了你。
嫂嫂,你说这话是干啥子?我们是亲亲的一家人,啥子拖累不拖累的。
诗月突然说道,大姑,你回去跟姑父说,我愿意跟那个人结婚。
这句话仿佛是晴空里的一声霹雳骤然响起在耳边,我们瞪大了眼张大了嘴,就是说不出话来。屋子里所有的目光都对准了诗月。
我喝斥她道,诗月,你脑壳发昏了?胡说啥子?!
诗月平静地说,我没有胡说。
顺儿说,诗月,你是不是看爸爸跟大姑都挨了打心里不好过?我们没得事,你不要糊涂呀。结婚不是儿戏,千万莫胡说。
诗月说,我真的没有胡说。这两天我一直在想,皮子……虽然岁数有点大,又有啥子关系呢?我们家的娃娃太多了,就是再有多少吃的都吃不饱,弟弟妹妹一个个瘦得像皮包骨,我当姐姐的,看到心里痛得没有办法。再说,女娃儿迟早都是要嫁人的,嫁给谁不是嫁?皮子……那个人其实挺好的……
我急得搬过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说,诗月,你看到我,看到我说,看到妈妈说!你一个小丫头家晓得啥子?!你呀,你!
大妹说,嫂嫂,你莫急,诗月是个大丫头了,你让她自己慢慢说。
诗月说,妈妈,我现在也大了,知道事情的好坏。从到新疆来,我们家就没有清净过。我如果不和皮子结婚,姑父还会跟你们闹。如果我跟他结婚了,我们家就清净了,就没有这么多的事了……
半个月后,举行完简单的结婚仪式,诗月便跟着皮子到外县去生活了。
我的泪,接了足足两大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