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就来到了1970年。这一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一过完年天就热起来了。只是冰雪依旧融化得比较慢,有些嫩草已忍不住从厚厚的冰雪之下探出头来——万白丛中一点绿,这种极清新的景致也是不错的。


   一天中午,我和顺儿正在村头的磨房里磨面,克里木赶着毛驴车来找我们。看着他一脸的喜色,我们以为他家发生了什么高兴事。由于磨房里面机器的轰鸣声太大,他一连说了好几句话我们都听不清,最后他只好把顺儿拉出去。我跟磨房里的人打声招呼,也好奇地跟了出去。


  克里木说,老乡,好事情!好事情!你们嘛,可以天天在这个地方住啦,谁也赶不走啦!


  我和顺儿还是不明所以。


  中央嘛文件来啦,老家来的人嘛可以安排户口啦,你们也可以。队长那个地方嘛,我已经问好啦!


  我们终于有点明白了。


  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当完全明白过来之后,我和顺儿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高兴得似乎连笑都不会了,只觉得有一些湿漉漉的东西从眼眶里不停地往外渗。


  这是不久前国务院周总理发出的指示,要求全新疆各级政府必须无条件地就地安置自流来疆人员,给他们落户分地。           


  没过多久,队长托乎提果真来通知我们去公社开会。去了以后,我们发现,整个公社自流来疆的人员还挺多的,有的是独自流浪至此的单身汉,有的是投亲靠友而来的一个人,也有像我们这样拖家带口的,无论是单身一人还是一大家子人,都算作独立的一户,这样合计起来全公社大约有30户。


  我和顺儿刚到公社的时候,看见一男一女两个人坐在一张桌子前,正在向来的人询问着什么。看大家都排着队,我们便也站在后面排队。等了大约半个小时的时间,轮到我们了。他们问我们从哪里来,家里有哪些人,几个男的几个女的,年龄及文化程度等,我们都一一作了回答。


  登记结束后,那两个人让我们在会议室里坐着等一会儿,他们去请领导来给我们开会。十几分钟后,七八个人走了进来,在最前面一张铺着红布的长桌子前坐下。最左边一个白净、大眼的中年男子最先开口说话,他自我介绍说姓刘,是公社的民政干事,今天的会议由他主持。接下来他将其他就座的人一一作了介绍。坐在最中间那位面色黝黑、小眉小眼的瘦高个男子是公社的雷书记,其他陪坐的是各大队的大队长。


  刘干事说,公社对此次自流来疆人员的调查摸底及劳动生产动员大会非常重视,这项工作已经做了有一段时间了,下面请雷书记讲话。说完带头鼓起掌来,于是大家也跟着鼓掌。


  雷书记一开口我们就听出是甘肃口音,如果不竖着耳朵仔细听还听不大懂。他前面有相当长的一部分讲话都引用的是毛主席语录,讲话中不时地说到“毛主席说”、“毛主席教育我们”等等,还不停地打着各种手势。听了之后,让人感觉他能将毛主席语录记得如此牢固,且信手拈来,确实不简单。

    

  雷书记说,大家安静,现在我们开始开会。毛主席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刚才我看了你们各位的家庭情况调查报告,心中感触很大。你们来自祖国内地各个省份,不论是逃荒还是投亲靠友,既然来到了这里,就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们就是一家人。毛主席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同一个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你们来到我们这里,通过一段时间的生活,都愿意在这里参加劳动生产,都愿意为我们公社的社会主义农村建设出力,是吧?我代表全公社的人民欢迎你们!毛主席说过,“人总是需要一点精神的”,“愚公移山,人定胜天”,别看你们现在两手空空,只要能拿出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辛勤劳动,在我们这里,在我们公社,就一定大有收获,大有作为!毛主席教育我们,“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20年前,在毛主席的英明领导下,革命先辈们已经推翻了压在人民头顶上的三座大山,现在比起旧社会,我们劳动人民翻身了,当家做了主人了,所以我们更应该珍惜这来之不易的革命成果,通过自己勤劳的双手,好好建设它!三年自然灾害那时候的生活苦不苦?苦吧?困难不困难?困难吧?可是再苦,再困难,我们不都咬紧牙关挺过来了吗?靠的是啥,靠的不就是排除万难,坚持到底的信心和决心吗?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事实证明,只要我们谨遵毛主席的教导,“自立更生,艰苦奋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们今后的生活肯定会越来越好的!因为什么?因为“无限风光在险峰”,毛主席的这句话,说得太有道理了。你们想想看,仔细思考、理解一下,是不是这样?另外,这次中央的文件写得多好啊,把你们都称为“自流来疆人员”,以前你们都被喊成了盲流是吧,这是国务院周总理亲自批示为你们正名的啊!这说明什么?说明中央没有不管你们,没有抛弃你们,你们因为生活困难而背井离乡、拖家带口来到新疆,其实还是在自己的家里面,因为新疆始终都是中国的新疆,和内地各个省份一样,都是一个社会主义大家庭里面的兄弟姐妹。安家落户之后,你们就是这里真正的主人,公社会把你们跟老住户一样看待的,让你们和他们同工同酬,所以你们不用有什么顾虑,安安心心地在这里生活、搞生产就行了。从内心来讲,看着你们不远千里万里来到这里,没房住,没粮吃,没衣穿,我也是很过意不去的。不过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希望大家也有这个信心,好不好?


  好!刘干事再次带头应和,鼓掌。在听公社书记讲话的时候,他们几个陪坐的人面色也相当凝重,并在书记向他们投来目光的时候,每个人都不失时机地、恰到好处地与书记对视一下,之后再作沉思状重重地点几下头,让人觉得他在仔细聆听书记的讲话,并对书记的讲话已经有所会意和领悟。


  书记所说的最后一段话由于有民政干事的重复与解释,我们底下坐的人全都听懂了,说公社将严格地按照中央的指示,把土地和粮食分到我们每一个自流来疆人员的头上。不过现在土地还不能分,要等到今年秋收结束以后,由公社统一组织安排各个大队和小队重新丈量土地,重新进行分配。所以真正把土地分到我们自流人员的手上,要等到明年了。不过,从现在开始,我们各个自流来疆人员都可以像这里的其他常住人口一样,定期得到队上统一分配的粮食。


  从公社开会回来,走在路上,我心里像揣着一只小鸟似的,扑扑楞楞地想要跟它一起飞。顺儿抱着诗梅,不停地把她抛起来又接住,转个圈儿,再抛起来再接住,逗得诗梅“咯咯”直笑。


  “我们有户口喽,全家人都有户口喽!不用要饭喽!不用飘流浪荡喽!”


  顺儿站在小桥边,对着刚长出嫩绿叶芽的柳树喊道。然后趁四下无人,把我和诗梅紧紧搂在怀中,对着我们一人亲了一口。


  此后,我们果然每个季度都能到大队办公室领上粮食。一年以后,队上给我们分了宅基地和口粮地。    


  这次大妹夫表现得还不错,我们盖房子时主动找了几个人来帮忙干活儿。不仅如此,盖房子的材料也都是他想办法弄来的。


  日子渐渐好过了之后,我又生下了一个女儿诗云。


  至此,我一生中一共养育了六个孩子,从大到小排下来分别是:诗月、永强、诗竹、永成、诗梅、诗云。


  他们虽然都是我一人所养,但脾气性格却大不相同。小时候看着都差不多,可长大就各有各的特点了。


  诗月不爱说话,老实、胆小,总是我说什么她听什么,从来不会反驳,但也没有自己的主意。总之带她我是比较省心的。


  永强天资聪颖,具有创新精神,敢想敢干,这在很小就能看出来。他不管拿着什么玩都能玩出自己的花样,玩出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小时候,总是他向姐妹们提议,玩这个游戏或那个游戏。这一点有些像舜龙,却不似他的生父姚全有,对此我总是想不明白是何缘故。他做事情有一股天生的钻劲儿,也有一定的恒心和毅力,还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静如处子,动若脱兔。平时表现出来的开朗乐观的性格又像顺儿。要说他哪点儿像他的生父,只有在他沉默或思考的时候才看得出来。他最大的毛病,按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有些优柔寡断,有些绵软脆弱,这一点像我。


  诗竹从小就体弱多病,生在那个特殊的困难时期,每天喝汤咽菜的,能把她养活真的是一个奇迹。然而,六个孩子当中就数她最高,她身材高挑,纤细如竹,人也文文静静的,从来不会发脾气,从来不会跟别人争东西、打嘴仗。可是后来,长大了,她却深深地伤害了我,伤害了所有的亲人,让我们家始终被一种难以挥去的阴影笼罩着。


  永成,是我和顺儿惟一的儿子,我们一直都比较娇宠他,以致他到现在都还是一副长不大的样子,什么事都还要让别人替他操心和分担。甚至我们有时候会认为,这辈子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他,再苦再累也是应该的,更是无怨无悔的。


  诗梅虽然不是我亲生,但她出生不足一个月便送到了我家,再加上身负幺舅和幺舅妈的重托,我和顺儿一直打心底里把她当作亲生女儿来看待。许是身体里流的是自己亲生父母的血,她在几个孩子当中总是表现得很另类,骨子里总有一种“傲”的元素,当然这绝对不是那种自负与狂妄的“傲”。她头脑灵活,思维敏捷,敢做敢为,敢爱敢恨。很多时候,其实只有她能真正替我们遇事拿主意。随着她年龄的慢慢增长,她在家中的“领导”身份俨然确立,带着一家人渡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然而世上没有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她性格上的强势总是和弱势成正比的,特别是在自己的婚姻生活中,那种情感上的弱势变得更加突出,矛盾重重。

    

  诗云生在秋天。头天晚上刚下过阵雨,生她时已是次日上午。当时碧空如洗,湛蓝湛蓝的天上飘着几朵洁白的云,是那样的美丽而富有诗意。当顺儿问我给她取什么名字时,我不假思索地说,就叫她诗云。诗云是我带得最轻松最省心的孩子。她总是那么乖巧懂事,善解人意,遇事总能委屈求全,设身处地地先为别人考虑,甚至有一种“宁人负我,我不负人”的性情。虽然有时候也会耍点小脾气,但你就是舍不得教训她,因为她耍脾气都是有合情合理的原因的。比如哥哥姐姐不给她看书了,不给她讲故事了,不带她玩了等等。她很爱学习,从小就喜欢听我念古诗。我所珍藏的《红楼梦》和《宋词集》,在她上完小学后都基本上能通读下来。她也有多愁善感的毛病,很少看到她露出笑容,经常紧锁着眉头,也不知道一天在愁些什么。按理说,像她在家里的地位,受恩宠的程度绝不亚于她的小哥永成,甚至还在他之上,不应该是这样的。有时候我对此挺纳闷的,或许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毛病?看着她我经常有一种幻觉,认为她就是这辈子在世上的第二个我,因此我内心也是最偏爱她的。


  这就是我的六个孩子,是我这辈子来到世上所得到的六大珍宝。或许你们会觉得他们很平凡很无奇,不值得这样夸耀,但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母亲,她会觉得为自己每一个儿女所做的一切都很有价值,很有意义。而儿女们哪怕只是一点一滴的回报,都是上天所给予自己的最大的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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