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关于四个人当晚住在哪儿的讨论并没有进行多久。

  老于温和地反复对刚英说,其实出来就是要过一过不一样的生活,是不是?住住老乡家,吃吃农家饭,只要注意消毒,就什么病也得不了……

  刚英无奈,说,那……好吧。

  赛男马上接过来,说,那就马上去号房子!我在部队野营拉练的时候,我专门会打前站,号房子是我的长项!我去!

  老蔡说,不急,大家一起去。

  从城楼下到街上,他们把车开进街里,靠边停下。整条街都是砖土结构的平房小院,围墙是泥巴糊的,磕磕巴巴,高低不平,不时有干枯植物冒出来。他们四个人并排沿着土街走,左看右看,不少院子的门上都贴着饭店、客栈的牌子,诸如春来客栈,富豪饭店,美龄行宫什么的,看来这个小小的古驿城对外来游客并不是没有准备的。赛男随手推开“美龄行宫”的院门,一个农村妇女迟疑地从屋里迎出来,打量他们一阵,说,俄们这儿收钱。

  赛男说,谁说不给钱了?

  妇女说,是看一看就收钱。

  赛男大叫,啊?穷疯了?看一看就要钱? 

  妇女说,是参观不是?

  老蔡上前一步,那妇女后退一步,老蔡问,有什么能参观的?你先说说,我们再看值得不值得……

  妇女说,这是宋美龄住过的地方。

  哪儿?

  妇女指着上屋一扇窗上糊着报纸的门说,那儿。

  老于二话不说,拉着大伙就出来了。老于说,她要说是西太后来过,我都敢信,要说宋美龄……

  老蔡说,打死三遍都不能信。

  大家笑着走着,真还有一家门边上写着:慈禧落脚处。大家一看眼泪都笑出来了,说,难怪,慈禧已经被人抢注了,所以那边只好搬出宋美龄来!

  慈禧旁边就有个宽大些的院子,四人进门,男主人正蹲在当院树下吧嗒旱烟,赛男一步抢先,说,大叔,有房子住吗?

  男主人仍然蹲着,喊道,来人了!

  一妇女从上屋出来说,哟,住啊?

  住!赛男说,四个人。

  妇女打量打量他们,说,一对儿住这院,一对儿住后院……

  后院在哪儿?

  出门不远就是……

  赛男不干了,说,那叫后院吗?那叫另一个院!

  女主人说,早先都是一家的,后来才分给几家的……

  赛男说,那也一样……走,再找去!

  女主人看看老蔡和老于,说,别光听你的,听听你爷们的……

  赛男说,我爷们也听我的……

  说完,赛男拉着大家出了门。

  女主人跟出来,说,你们还想两对儿都住一起呀?在哪儿不是各住各的?

  赛男和刚英忍不住,突然就大笑起来,赛男又一次笑得蹲在地上。

  老蔡说,又蹲,又蹲,一笑就蹲地上!那么大个人了……

  当初在驾校刚刚认识的时候,她们两个就因为谁说了一句黄金小老头的话而笑得蹲在地上。当时老蔡就很诧异,这种儿童时代的动作,能被她们保留到现在,同时还反复使用,真是不可思议。这令老蔡想起自己的女儿。女儿小的时候,常常为了实现各种愿望而耍赖,她的主要动作就是蹲下,不动,劝也不动,拖也不动,拉也不动,最后总是要被爸爸连锅端,就那么蜷着身子被老蔡一骨碌抱走。

  像赛男这么大的丫头反正是抱不动了,老蔡一把拉起了她。

  她们俩仍然在笑。老蔡转过头去,不再看她们。几十年了,你已经忘记了一种滋味。老蔡并不急于体会这一点,这种滋味会是什么,还要慢慢来。

  在土街上来回找了几遍,终于找到一家有东厢房的院子,正中是小小的灶间,左右各一间客房,各有两张床,每床每人15元。

  赛男说,好,就是它了!

  刚英对女房东说,大姐,我再加一块钱,给我换一套干净的被套床单……

  女房东说,都是新的,都是新的……

  刚英说,我要亲眼看着换。

  赛男说,我也要看着换!

  老蔡笑着说,老于,咱俩是换不成了,再换,就把她们俩的床单又换到咱们床上了……

  赛男和刚英眼睁睁地看着女主人换上发出太阳味道的床单、被套,老蔡和老于已经把车子开到住处附近停好。老蔡进门说,走,找食儿去吧。

  四人出门,天色全黑。老于掏出一只两尺长的手电筒照着路。

  刚英说,老于想得真周到。

  老于说,带你们出来,不能让你们受委屈呀。

  刚英又说,老于真好。

  这时,老蔡的手被一只柔软的手握住。赛男在身边说,慢点儿走,我还是看不清路。

  刚英在赛男的另一边说,别怕,我拉着你。

  赛男刚到美国留学的时候,感觉最不同的就是,美国城市的夜晚特别亮,这帮了她很大的忙。她从艺术学院下学以后要打两份工,先是到一家福利机构的餐厅刷盘子,顺便吃两口饭填饱肚子,然后到一家养老院值夜班,以解决住宿之虞。问题是往往刷完盘子就快10点了,走到养老院要穿过几个街区。即使后来有了一辆旧的自行车在手,也需要很大的胆子和一双明亮的眼睛。最初的几天是她自己走着去的。在一条条街道上飞快地穿行,有的街道热闹些,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而有的街道就偏僻些,她的速度会引起一些人的注意;好在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她认为全仗的是街道的明亮。

  拉住老蔡手的一刹那,她也觉得可能有些不妥,但是这条土街在白天的时候就险些崴了她的脚,这时如果不拉住谁,她就不敢迈步。老蔡的手掌温暖有力,然而他并没有因为她的手在手掌里而格外地用用力,就是说,他是不回应的。

  他很好,是个好人。

  刚英一夜没睡好。老乡床铺捂馊的味道和隔壁男人们此起彼伏的鼾声让她久久难以适应。一生中只在野战医院的一次拉练中,与同科室的战友们在同一个屋顶下住了七天,也已经是在遥远的年轻时代。一群小老鼠在顶棚上从东头跑到西头,从男宿舍轰鸣到女宿舍,谁拿它们也没办法。它们提醒着你们是男女相通的。男医生男护士们的埋怨声从顶棚上传过来,女医生女护士们的惊吓声从顶棚上传过去,平时在工作中熟悉到没感觉到的人们,在这种一声声的辨别中,使得互相的一声咳嗽,一句平常话,凭空里添了几分吸引。卢主任就是那一次在第二天自称听出了刚英的声音。刚英无法否认,她自己也不知道哪一声是自己发出的。后来卢主任一天天地猜她的声音,然后再找她求证,那七天简直就成了两个人的一次小型猜谜活动。后来回到医院,卢主任的老婆找了她。很简单,刚英选择了转业。

  这次出来玩,住到农家,顶棚上跑来跑去的不是小老鼠,而是两个并不很熟悉的男人的呼噜声。开始的时候,刚英本能地想猜出哪一声是谁的,可是只在第一个念头出现的时候,她就想到了卢主任,也许他也是情不自禁?猜一个梦中情人的声音与猜一个不相关的人的声音,其实没什么区别,只在于谁的声音先到达你的耳朵。 

  昏沉沉的,始终是似睡非睡,一睁眼,只见灰蒙蒙的玻璃窗外,天已微明,她有了一丝终于获救的欣喜。看对面床上赛男仍在酣睡,刚英悄悄地起床,穿衣,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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