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第二天一早,在宾馆吃过早饭,曲步步走出宾馆的时候,延安那边油田来的中巴车已经等在门口的便道上了。Log在车边等她。他这天穿的是一身洋里洋气的浅蓝色带深色饰带的作业服,袖口和裤脚都是扎紧的。

  曲步步一边把拉杆箱递到他伸过来的手中,一边问他,Log,你带了多少衣服来?

  Log说,就两三套。

  曲步步说,光我看到的就有三套了, 

  Log说,这边土大,黄土高原呀,我怕来不及洗……

  曲步步说,你想得够周到的。

  从西安向北去,到延安有大约三四个小时的高速路程。如果想一路看看景色,就要走国道省道,甚至其他级别不高的公路。Log选择走普通的国道、省道,他认为正规油气田的环保设施应该是完善的,需要改善和重建的就是在边缘地区。

  司机说,对着呢,怎么也应该去壶口看看黄河……

  壶口的黄河瀑布举世闻名,成千上万的人们从世界的四面八方各个角落赶来观赏。

  Log说,不必了,我们时间不多。

  不料车子一上省道就遇上了堵车,前面是看不到头的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油罐车。司机告诉他们说,这全是拉油的嘛,公家的也有,私人的也有,这么一堵,就等下午了。

  等了大约二十分钟,看看前面车子没有一丝要动的迹象,Log发话说,师傅,什么地方可以上高速,咱们走高速去吧。

  司机一听,立刻从右边的一个岔道拐上了一条土路,进了村子。村口摆了个石头阵,收了费才放车。交了五块钱后,七绕八绕地,车子终于上了延长高速公路,看看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司机说,就这也比那个快!

  高速公路一出了城,沿途就是迷人风光。所谓迷人,不仅仅是那神工鬼斧切割成的一座连一座的顶部平坦、四周陡峭的黄土塬塬,还有盖着薄薄一层小灌木的黄土坡、漫不经心蔓延着的漫坡、被老天的大手突然掰开的斜坡、那刀切一般的直坡,像一群倒在地边上随意歇息的庄稼汉,它们的形态是那么自然自在,甚至还带着些妖娆;而眼前意想不到的开阔,令人连心带眼睛一下子伸展出去,飘扬起来,在笨象一样伏卧着的黄土塬塬上面飞翔,飞越千姿百态的沟沟坎坎;更有黄土塬塬上面的蓝天,像要把人吸进去的深远,如果没有它的衬托,黄土只能算是灰土、褐土了。

  曲步步叫着Log,说,Log,看啊,多好看啊。

  Log坐在另一边的窗前,听到她的话,就向她这边倾斜一下身子,看一看,然后说,哦,和我这边是一样的……

  他好像是没感觉到什么,使得曲步步有几分失望。

  当然,要欣赏美丽景色,首先需要的是欣赏的心情。曲步步16岁时来到这里,也是没觉得黄土包包有什么好看。因为你要生活在这里,你要找的都是与生活直接有关的因素,比如公共汽车,比如自来水,比如电灯……村里派到公社来接她们几个知青的是一驾牛车,走了将近一个下午,那时她就知道,真正等在前面的一定是艰苦。亲手改变祖国一穷二白的面貌,已经不是一句空话。可是直到她离开的时候,她站在崖畔畔上望着这片贫瘠的土地问自己,祖国一穷二白的面貌你改变了多少?而在这里呆了五年以后,为什么你自己也已经一穷二白了?她上学时是乖乖的好学生,靠学习好、听老师话、起带头作用出任班干部,插队后优势全无,农活要从头学起,体力要慢慢锻炼,虽然是埋头苦干的好知青,却没有好到被选上知青代表,四处讲用;所以村里最先招工走的不是她,年年泡在城里不回来的也不是她,她就是那个应该天天出工的、不声不响的、不出色也不落后的女生曲步步。

  直到第五年,村里送她上大学,使她脱离了这里,当上了工农兵学员。

  车子走着走着,就看到路边的塬上塬下有了零零落落的磕头机。周围没有人家,也没有人。在黄色的壮观的群山背景之下,它们静立着,组合成一幅有些怪异的画面。

  记得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一群学生画画,题目是:深山古刹。大多数学生画的都是寺庙,只有一个学生画了一个和尚担着水走在山路上。没有古寺,但是有和尚。后来这个学生就成了大画家。眼前这幅画的题目大概应该是:石油工人有力量。没有工人,但是有力量。

  曲步步说,看!磕头机!

  司机说,这地方有的是……

  曲步步说,可惜插队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这里有石油。如果当年早早把知识青年集合起来建设油田的话,延安会早一步现代化,延安人民会早些富裕起来。

  Log却不同意她的想法。Log说,早了并不会好,那时的环保意识基本是零,环保知识也不多,早开发早污染……也许更加重了陕北的贫困。

  曲步步没想到这一点。Log说得有道理。

  这时,司机插话说,我们这早就有石油,清朝就有了。我小时候就看过我们村大人采油,捞出黑油来可以拿回家做饭使,一点火,呼的一下……

  咦,你们自己怎么采油呢?Log问。

  司机说,容易得很!我可以带你们去看看嘛,我也顺便回个家……

  曲步步一听喜形于色,她太想看看现在的农村了,连连说,好好好!

  Log犹豫片刻,说,如果时间还来得及的话……

  司机说,来得及!

  车子从下一个出口下了高速公路,驶上一条上山的小道,山不高,路边远近就已经看得到田地里竖着各种各样的磕头机,高高矮矮,粗粗细细,一看就不是正规油田的井,足有七八口。近几年,政府放开了延安周边地区一些小油井的开发权限,允许私人找井打井,经营石油买卖,于是大量国内包括香港等地的投资者进来,钻了一批井,建了一些小型炼油厂,一时间,这些边远地区的部分农民很快受益,富裕起来。然而小油井的污染也逐渐严重,跑水跑油,造成水源、空气的污染,时时处处都有发生。

  很快,车子进了村。曲步步几乎是贪婪地上下左右打量着这个小村庄,村里只有靠坡的地方有十几孔窑洞,其他都是新盖的砖瓦房,但规模比曲步步插队的那个梁家岔要小一些。村边不远就有几架简易的磕头机。

  Log对这一切都很陌生。下了车后,他小心翼翼地迈着步,脚下的黄土仍然迅速没过了他的鞋子,他走近一架废弃的采油机。

  司机解说道,看,就是这样,用一根木头杆子连着一根木头杆子,和现在的磕头机真差不多,一磕头一磕头的……现在好多私人挖的油井,和这个一样,因为井浅,又没有多少钱,就用汽车上的发动机,自己弄个木头杆子,就可以当磕头机采油了……

  Log问,废了的井也不填埋吗?

  司机说,埋它干什么?要用的时候还能捞出一点呐。

  Log说,还是要请专业工人来埋住它,那样好一些。

  下午两三点钟,车子到达目的地。这是延安市边上油田的一家招待所。在车上的时候,曲步步就问好了去梁家岔的路,司机说是有公共汽车可以到达。下车以后,对方环保部门的人也就是甲方的人已经等在门外。待Log和甲方的人接洽妥当,看看时间还早,曲步步提出想当时就去梁家岔。

  Log有些吃惊,问她为什么这么急?

  曲步步说,我看人家甲方说的是一口普通话,那就用不着我了,我早去早回嘛。

  甲方的人说,嫂子晚上不一定回得来……那边公共汽车收得早。

  曲步步立即说,不,不是嫂子……

  甲方在他们之间来回看了又看,意味深长地说,噢,噢,噢……哈哈!

  曲步步严肃地说,别哈哈,什么也不是,我们是小时候的同学。

  对方立刻领悟了什么似的,说,您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漂亮,小时候一定更漂亮……

  Log就像什么也没听见,面无表情地说,就让她去吧……能不能派车送她到汽车站?她人生路不熟的……

  对方想了一下,对司机说,那索性就直接送去吧,没多少路……

  曲步步马上说,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坐……

  对方说,没关系,油田有的是油……

  上了车,曲步步对刚才甲方的人赞扬她的话还有些耿耿于怀,我怎么大年纪了?还有那个不靠谱的“嫂子”……

  有一个疑问,她猜了又猜,究竟那些话Log听到了没有?如果没听到,那他就是太迟钝了;如果听到了,他竟然能装作若无其事,这可不是一点半点的本事。曲步步突然觉得应该认真了解了解Log了。他要么是城府很深,要么就是教养太好了。



  十、

  等赛男起了床,懒洋洋地出了院门,在城楼上的几个人同时看到她,都笑了。

  这时土街上渐渐有了些人,赛男穿一身民间款式的大红裤褂,混迹其中,自在妖娆,很像乡村野店的一位老板娘。待她上得城楼来,老蔡说,看来,一个人要想臭美不难,难的是到老都能臭美……

  刚英立刻说,干吗说人家臭美?

  赛男也不高兴了,说,干吗说我老,我可不老……

  老,这个字压在赛男心头已经多年。38岁那年,赛男还在部队医院当护士,虽然没当上护士长,又已经被小护士们称为“老护士”了,但也是当得好好的,以她当年的想法,就在部队奉献一辈子青春算了。忽然有一天,内科教导员找了几个“老护士”谈话,被通知,她必须退休了,因为她已经“老”了!38岁!老了?

  教导员拿出一份文件念给她,说是新下来的文件规定“作战部队的军事、政治、后勤军官平时任职的最高年龄为:担任排级职务的,30岁;担任连级职务的,35岁;担任营级职务的,40岁;担任团级职务的,45岁……”

  立刻就有同去的护士哭了起来,震惊、委屈、无助、不知所从。嘤嘤泣泣之声不绝于耳。就是说,你当护士20年,如果还没当上营级的护士长,你就该歇菜了,下岗了,退休了!?赛男盯着教导员,问他,教导员,你多大?

  教导员说,我是营级,40岁,我和你一起走,退休!

  赛男点头说,我懂了,即使我提了营级,也只有两年了;即使当上团级护士,也只能干到45岁,是吗?

  教导员说,是。

  赛男没有一句怨言,离开了医院。

  退休之后,赛男在家里闷了一个多月。爸爸妈妈乐得女儿回到身边,也不催她,随她想事情去。不久就有同时退休的护士打来电话,她们有的已经找到新的工作,在什么什么公司当办公室主任,或者跟着某个体检队到处去体检,还有在保险公司专门做医疗费核查的,更有雨后春笋起来的私立医院、体检中心需要大批医生护士……作为护士,你闲不着,不会没饭吃。但是!但是赛男不想再当护士了。她要有新生活。可是应该是什么样的新生活呢?

  此时城楼上,老于在一旁说,赛男,你再睡下去的话,我们差一点就先走了。

  赛男说,我不信……这街上有好多好看的地方呐,没看怎么就想走?

  刚英一听有点急,忙问,啊?还要呆一天?

  赛男说,当然!你以为咱们出来干什么来了?就为了在荒郊野外睡一晚上?

  刚英说,早知道我就……

  就什么?就不来了?那可不行!告诉你,刚英,这里头就你最需要改造!

  老于看刚英是真的有事怕耽误,就安慰她说,咱们抓紧参观,争取中午就赶回北京……

  刚英像孩子一样仰起脸,说,是真的吗?没骗我?

  大家都笑了。

  老于说,真的,真的,你信不过他们还信不过我吗?

  刚英说,咱们这里就是老于最好!

  老蔡马上说,不带这样的啊,我怎么不好了?

  赛男说,就是啊,我说就是老蔡最好!

  刚英说,老于最好!

  老蔡最好!

  老于最好!

  老蔡最好!

  ……

  她们两个正贫着嘴的时候,老蔡和老于走下了城楼。

  老于说,咱们以后隔三差五就可以出来玩一趟,多好,憋在城里太难受了。

  老蔡问,你还有多长时间退休?

  老于说,随时随地都可以退……你有什么计划?

  老蔡说,走得再远一点儿,甘肃、青海、新疆、西藏……

  好啊!我也去!

  老于是老三届里少数没有出北京的学生之一,他在身边同学上山下乡的大潮中被分配到了市内的一家电子工厂,在生产一线干了半年就被选拔提干,脱产当上工厂的共青团团委书记。十年以后,作为晚婚模范的老于才与同时分配到工厂的一位女同学结婚,生有一子。孩子十五岁的时候,妻子突然病倒,乳腺癌晚期,半年以后去世。陆陆续续的,三十年中,同去工厂的几个女生一个接一个地死于各种癌症。已经在区里工作的老于怀疑工厂的工作环境有问题,而工厂提出反驳,举出的事实是,同去的男生们为什么都安然无恙?

  十多年来,老于独自抚养大了孩子,也一直没有再娶,他怕自己什么时候也得了癌,耽误了对方。孩子大了以后去了深圳发展,娶妻生子,还养着丈母娘一家,留下老于一个人在北京。他原准备退休以后去深圳和孩子一起住的,但是却被单位同事叫停。同事们说,现在还玩三世同堂,不仅老土,还误人误己;人老了,应该自谋出路,找个老伴,或者找个养老院……

  他们描画的前景把老于吓了一跳。看来,退休以前就该把退了以后的事情想清楚,这才是最重要的。

  街上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她信步走到小街的西城墙根下。西城墙比昨天上去过的东城墙完整些,灰砖砌的墙面,看不到夯土的痕迹,但是现代整修的感觉并不好,虽然更强烈,却不那么感人了。

  这时,只听头顶上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抬头之前,就知道是老于、老蔡他们。她急步登阶而上,只见他们俩正坐在垛口上远眺。

  老蔡说,傍晚要在东城楼上看落日,早上就要在西城楼上看日出……

  昨晚在夕阳下看城楼的感觉,像是看大战后的残局,灰飞烟灭中,一队疲惫的士兵挪着杂乱的脚步,穿过城门,走进驿站,身影重重;今早看日出,却像是在千沟万壑之上,扎着羊白肚手巾唱信天游,彼时彼地,完全的不同了。

  “骑白马,扛洋枪,三哥哥吃的是八路的粮……”

  老蔡突然说,我老婆今天该到陕北了。

  老于正与刚英讨论住老乡家算不算吃苦。刚英的意思是,一个人在他应该吃苦的时候就吃苦,应该享福的时候就享福,生活是怎样就怎样,用不着自找苦吃,不自然。

  老于听到老蔡的话,说,看,老蔡的夫人去陕北了,那儿更苦。

  刚英看着老蔡,问,她去那儿干什么?

  老蔡说,怀旧去了,看她插队的地方去……

  刚英说,去看看行,但是……

  老于接她的话,说,但是不能再在那儿待了?

  刚英说,对。

  老蔡随口唉了一声,说,那可没准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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