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老蔡今年59岁,刚刚从一家国有公司一把手的位置上退居二线。最近,老蔡开始想一个问题。在公司的“二线”再熬一年,对自己究竟还有什么意义?作为国有企业的领导人,业不是你创的,家不是你能全当的,贤者在位,能者在职,你在任内把这个家管好了,蒸蒸日上了,一年一个台阶了,班子团结了,把一个越做越大的健康发展的摊子交班交下去了,你就完成了任务。既然已经完成了任务,你为什么还要在旁边像个影子一样一天八小时熬一年?一个使你的生活失去了创造性的所谓职位,还有什么吸引力呢?

  退二线后的第一个决定,就是马上去学开车。此前因为有专车,加之工作忙,一直没机会自己学习驾驶汽车。有时节假日,全家一起出游,人家都是自驾车,随时随地想走就走了;可是他们一家就要事先计划,让司机送到什么地方,还别让人家司机等着,先把车放回去,第二天或者第N天以后再让司机来接,万一中间计划改变,想去附近什么地方走一圈,就只好打的,还不晓得荒郊野外有没有出租车。妻子曲步步曾经自告奋勇要为全家去学车,但是一听学车前辈们说不但要到远郊区学,要早早起床赶驾校的班车,还要一大把年纪去俯首贴耳听没什么文化的师傅的呲道,吓得说什么也不敢去了。因此,老蔡决定,退休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学车。然后,没等退休,刚退居二线,说去就去了。

  学会了开车,拿到了驾驶证,他就准备提前退休,去过新的生活。他去单位找到新的一把手,一位刚刚从上级机关调来的资深秘书,见面就对他直接说了。

  资秘有些惊讶,说:“老蔡,是我什么事情没做到、没做好吗?”

  老蔡说:“不不不,这是我的真心想法。”

  资秘说:“老蔡呀,咱们互相认识也不是一年半载了,都是老朋友了。我了解你的心情,谁不想赶快卸下担子去祖国大好河山走一走啊?可是,不做一把手了,并不是说你对这个企业就没责任了……”

  老蔡说:“当然有责任,但是,新的班子力量很强,各方面工作都在开展,我也无意恋栈,老弟就放我一马吧。”

  资秘说:“我想呢,老蔡,咱们就打开天窗来说亮话吧。从你个人来说,你这是何苦呢?你现在起码还挂着个顾问的头衔,走到哪儿你都是咱们的顾问,关系单位仍然得买你的账,可是一旦没有这个职位了,到了下边,想找人帮个忙……就没那么容易了。”

  老蔡说,我自己去走走,不准备找什么单位……

  资秘说,谁敢说自己一定就遇不上难事,一定用不着别人帮忙呢? 

  老蔡有些气馁,弄不明白资秘是客气呢,还是真的需要你,真的不想让你退休,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资深也跟着叹气说,唉,老蔡呀,我就直说吧,你再为我想想,我刚刚上任你就马上走,了解你的人不说什么,不了解的还以为你是不满意我,向我示威呐。这样对新班子的团结也不利啊!你说呢?

  听得出来,最后这句话确实是他的真心话,老蔡只好点头说,好,我就不走了!在这儿支持你工作!……唉,这也是责任吧!好!我哪儿也不去了!

  资秘笑了,说,谁说不让你老先生去了?去!去哪儿都行!就算调查研究,考察工作!费用全报!

  老蔡说,那就不必了。

  这时,桌子上电话响了。

  资秘准备接电话,说了句不好意思。

  老蔡站起来,抱拳做告别状。资秘捂住话筒,向他点头,说,那就不送了,注意安全!

  回家以后,他对曲步步说了经过。曲步步不以为然,她说,你其实也不必那么急着离开,给人家一个面子又有何难……

  老蔡说,我好不容易拿了本,总要有段练车的时间吧,要是再等到明年,手就又生了。

  曲步步说,随便你吧。

  曲步步是迄今为止唯一不把他当总裁看的人,她知道他的一切底细,当然都是听他自己说的。闹文革那会儿,少年老蔡和一伙同学去学校附近的一座教堂造反-“破四旧”,里面颤颤抖抖地出来一位穿着黑色神袍的神甫。那神甫长得有几分像洋人,也有几分不像,他们几个同学就研究了一下,最好不要惹出国际纠纷来。于是先上去一个初一的男生,问他,你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那神甫说,我是中国人。话音刚落,后面的人就不由分说地冲了进去。他们先是胡乱砸碎了教堂的彩色玻璃,又去把神座上的神像打落在地。然而,神像居然没有摔碎!老蔡又上去踢,还是没碎。那神甫急急地赶过来,意图护住神像。老蔡问他,它怎么不碎?是橡皮做的吗?神甫说,这……这是奶油做的。众学生一听,都围了过来,老蔡手疾眼快抢过来就率先咬了一口,其他人也纷纷效仿,一人一口,但是随着咬的人一下子把神像扔开,同时把嘴里的东西大口吐出来之后,就再也没人去理它了。老蔡至今都忘不了嘴里那种日久经年的味道。后来这个事还真的惹出了国际纠纷,人家的国际组织提出抗议,惊动了周总理亲自过问,公安局遂来学校带走了几个学生。老蔡之所以能幸免,是因为他前一天刚刚跟着高年级同学南下广州大串联去了。

  曲步步曾经多次说过他,你就是运气好……



  五、

  曲步步乘坐机场大巴提前一个小时到了机场,Log已经在国内出发的大厅里等她了。Log穿一身藏蓝色西装,外面一件笔挺的深灰色短大衣,衣领压着一条棕黄色格子的围巾,里边蓝底金星的领带,着装比同学聚会的时候正规得不是一点半点。看得出,他身边有个品位不低的女人。曲步步立刻检讨自己的行头,浅棕色羊绒外套,一身米色便装,棕色便鞋,为了好走路。整体看来还算不丢人。曲步步对牌子是一律不认的,即使人家送礼物的时候专门提醒是什么什么世界名牌的包包、鞋子或者什么,她也不记。但是她辨认得出什么是好质量的东西。

  Log迎上来,顺手接过她的黑色拉杆箱,说,步步,挺准时的。

  曲步步说,你更早嘛。

  Log说,那边已经开始换登机牌了。

  曲步步说,是吗?咱们还是晚喽?

  两人向里面走,路过无数旅客的目光。曲步步垂着眼睛,只盯着脚下两米的路。其实人家不一定在看你,可是曲步步就是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打量他们俩。看看Log,他昂首挺胸走在一旁,并无不安。曲步步,你又没做亏心事,你有什么可愧疚的?

  飞机上,Log把临窗的座位让给曲步步,曲步步坐下自然而然地向外看去。机场重修过以后,停机坪大了许多,地面上划着各种线,标着各种数字,大小车辆来来往往,行驶有序。以往和单位的人一起出差,她都带本书,无论乘火车还是飞机,一坐下来就拿出书看,很少与人闲聊。此次与Log同行,是老同学,又是人家买的票,要不要马上看书?曲步步拿不准,索性就持续地看着窗外。Log坐B座,挤在A、C座之间,显然不很舒服。他先把大衣叠起来放到机舱顶部的行李舱里,再从上边拿下一部手提电脑。

  Log对曲步步说,没办法,还有工作要做。

  曲步步松了一口气,说,啊,你做你的工作,不用管我,我看我的书。

  Log说,很快的,一个半小时就到了。

  曲步步说,是呀。


  “不发达国家所面临的一些困难是众所周知的:如制定过高的、不切实际的目标和规划;不可抑制的通货膨胀趋势;各种各样的瓶颈状态以及缺乏经验的政治家所造成的资源浪费;普遍存在的腐败——通常被认为是造成贫穷与落后的根源……” 


  空姐来送水,Log要了一杯咖啡,曲步步要了一杯茶。

  Log啜了一小口咖啡,说,不热。

  曲步步也赶紧啜了一小口茶,然后说,茶是热的……小姐,给他换杯茶吧。

  空姐给Log换了茶。Log接了茶,道了谢以后,对曲步步说,你以前也是特别爱为别人做主的……

  曲步步一听就笑了,说,啊,这是个缺点,对不起,它一直被我忽视了,下次不这样了,抱歉!

  Log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啊,不客气。

  曲步步和Log在中学时期没有什么故事可供回忆。曲步步是班长,Log只是个课代表,连开小会都从来没在一起开过。唯一的一次交道是在选送Log参加市里的数学竞赛的事情上。同年级其他班的同学提出反对,认为Log出身高知,不够革命,即使获得了第一,也不是给无产阶级争光。Log来找曲步步问清原由,一脸的委屈之情。后来是曲步步去找了老师和校长,才把Log参赛的事情定下来。Log真的也很争气,一举拿下两个第一名,一是中学乙组第一名,一是趣味数学组第一名。可是Log回来以后并没有再找曲步步,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不找就不找,曲步步也不计较,事情就过去了。


  “要想较为高效地发展经济以及控制不公平的发展趋势,必须注意的一点就是要更准确地了解主要经济关系,依次安排好利害攸关事务的顺序——进而更好地了解一国所能获得的资源及所能取得的成果的限度。并且,最迫切需要的是,最低限度的法律与治安水准,最低限度的财政与货币政策以及社会安定。……”


  你怎么看这个?Log突然在一旁问。

  曲步步这才发现Log已经伸过头来看了一会儿。她说,这是我的专业啊。怎么了?

  Log说,很像是我们这次要去做的事情…… 

  是吗?

  你研究社会学?Log问。

  不,曲步步告诉他说,我退休以前是教政治经济学的。

  哦,果然是政治和经济。Log问道,这是谁写的?

  诺贝尔奖金获得者,简·丁伯根写的,他写的是关于经济发展中与不发达地区合作的问题。她问他,听说过他吗?

  没,他说得怎么样?

  说得不错。曲步步说,很符合中国的实际。

  Log笑了,说,是吗?

  很快,机舱里就响起了广播,说是飞机即将在西安咸阳机场降落。空姐过来提醒Log收起电脑,系好安全带。

  Log问,咸阳机场?不落西安吗?

  空姐答,是的。

  空姐一离开,曲步步就笑了,说,看,问了等于没问。

  Log说,不怪她,摆在她面前就是个事实而已,她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曲步步说,我也不知道是落在咸阳。

  Log说,咸阳应该在西安西北边60多公里,最早是秦朝古都,后来做过十一代国都,而且埋着十几个皇帝和皇亲呐……

  曲步步点头,说,哟,你先研究过了吧?

  Log说,对,我还带了资料。

  曲步步笑说,还有一首最著名的诗……

  什么?

  《渭城曲》,王维的,听说过吗?

  没有……渭城?也是咸阳的别称吧?

  曲步步又笑,说,对喽。

  Log说,他怎么写的?

  曲步步想了想,小声说道,我记得不是特别准了——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饮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Log听了后,半天没有吭声。


  机场大巴在一个小时后停在一家宾馆门口,Log看看宾馆的名字,说,就住这里吧。

  这是一家三星级的宾馆,Log让曲步步等在门口沙发上,他去办住宿手续。曲步步在一旁看着总台墙上的电子房价表,今日房价:标准间250元,套间500元,高级套间1000元……

  这时,她看到总台服务员探头朝她看了看,曲步步突然怀疑起自己这次出来究竟做得对不对了。首先是一男一女,年龄相当,人家会本能地认为是夫妻;如果不是,人家也会认为有潜在的关系;其次是与Log出行,你对他的了解只停留在中学时期,他现在的阳光、诚实也是表面上的,而其他的,你了解多少呢?于是,曲步步又想,他会开几个房间呢?如果只开一个,我就自己拿钱再开间房,而且明天就回家,一定。

  正想着,Log过来了,交给她一张卡,说,你的房间在1016,我的在1520。

  曲步步一听,立刻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有些羞愧,又问Log,为什么不在同一层?

  Log说,这样你我都方便。

  曲步步放了心,跟着他上了电梯。你把人家想像得那么不堪,却没想到人家比你还谨慎。曲步步看看Log,Log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楼层显示屏,叮咚一声,10层到了,Log提着她的拉杆箱下了电梯。

  曲步步说,我自己来。

  Log说,我去看看你的房间,没什么问题的话,咱们就休息一下,晚上到吃饭的时间我来找你。

  曲步步说,好。

  打开房门,放下箱子,Log先迈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放了放水,说,水还热。

  他又去开了空调,高、中、低都试了一遍,说,没坏。

  曲步步猜出他下一步要干什么,就先把所有的灯打开了,Log抬头低头地看了看,自嘲地耸了耸肩膀。曲步步笑说,猜对了吧?

  Log说,这都是我遇到过的问题,怕你再遇上……

  曲步步说,我也遇上过,都习惯了。

  Log说,都是因为一些旅客的迁就,他们才不积极改正的。

  曲步步说,Log,没想到你这么细致。

  Log说,我一直是自己照顾自己,不细致不行的。

  曲步步没料到不经意就触及到人家的隐私,有些尴尬,说道,是呀,是呀……

  Log随后说,我先上去,一会儿来找你。

  好的。

  Log一离开,曲步步一头就栽到床上,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第一关终于过去了!这次和Log一起出差,她所有的担心都集中在两个人的界限上。一男一女,独立于周围世界,关系若是近了,会给毫无感情纠葛的双方一个误解;倒不在于人家对你个人什么评价,而是误解会破坏双方今后的关系;但关系若是远了,也很麻烦,会给对方施加压力,好像人家有什么不良居心似的。这下很好,Log定好了模式,一切都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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