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老婆一走,老蔡立刻决定出去玩玩。去哪儿呢?先在近处找个郊区县走走。他打电话找学车时的同伴老于,老于位居副部,在一个基金会上班。老于说,如果你愿意等我的话,我下午可以早下班一会儿。

  老蔡说,那就等你,自己开自己的车啊。

  老于说,那当然。

  他们约好了集合的时间地点,商量好的目的地是长城外的古驿城。

  下午三点,在八达岭高速旁的一个入口附近,老蔡和老于见面了。老蔡开的是一辆野战绿的大切诺基,老于开的是一辆现代越野。老于下车就说,老蔡,先别走,我叫了那俩女的了……

  老蔡一愣,这个念头他开始也有过,但是一想到去野外,女的就比较麻烦,因此就打消了。

  当时学小车的是一人一车、电话预约的方式,而学大卡车的是学员四人一组,男男女女的,尤其小丫头特别多,花枝招展唧唧喳喳的,这么一比,老蔡觉得还是有个集体好些,起码热闹。至于小丫头们为什么那么热中于学大卡车,他一时还没兴趣闹得特别明白,无非就是时髦罢了。 

  当管事的师傅刚开始分组,就有两个中年女士向他走过来,对他说,这位先生,咱们一组吧。 

  老蔡无可无不可,说,行啊。 

  其中一个女的又说,咱们再找一个老的,正好凑四个人…… 

  老蔡用余光看看她们,本以为她们是看上了自己的独特气质,却不料只是看上了他的年纪。就问,什么意思?老的? 

  那俩女的互相看看就会意地笑,说,免得和小女孩们在一起受歧视。和年纪大的一起,谁也不敢歧视咱了。 

  另外那女的就说,对,只有咱们歧视他的份了。 

  老蔡毫不客气地斜眼打量她们一阵,说,都一样。 

  一女问,什么都一样? 

  该歧视还歧视。老蔡说。 

  另女不可思议地看他,问,谁歧视谁?你歧视我们?

  老蔡说,当然,男的在我们这岁数,要是单身的话,还属于黄金王老五范围,可是女的在你们这岁数,基本就……玩儿完。 

  一女立刻就反驳说,那就看谁来划分了,总不能男的90岁才是白银,120岁才算青铜……你那黄金占的时间段也太多了。 

  另一女接着说,自己给自己划嘛,可以永远划在黄金范围里,过了钻石王老五以后,就永远是黄金了,黄金王老五、黄金老丈夫、黄金小老头什么的…… 

  说完,她们俩就大笑起来,其中一个还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 

  这种女的他见过,她们永远要在男人面前占上风,无论说话做事,处处要男人让着她,好像所有男人上辈子就欠了她的,为了把男人踩在脚下,甚至不惜用尽撒泼耍赖翻脸反咬一口等等令人发指的各种手法,她们因此而时常取胜。 

  一女叫赛男,另一女叫刚英,都是女中豪杰的名字。她们俩曾经是同一所部队医院的战友。转业后,刚英继续当医生,小护士赛男成了设计师。服装设计?不是。建筑设计?不是。家装设计?不是。发型设计?不是。工业设计?不是。商标设计?不是…… 

  你就直接说是什么吧。 

  不是不是都不是,是展会。她告诉他,这是单一门,是细分出来的。 

  赛男个子不高,学车的时候常常看到她站起来搬着方向盘转弯。于是坐在后车厢里的人就有一句流行语“又起来了”,只要看到驾驶室里的赛男站起来了,就知道前边要转弯了。据刚英说,赛男在业内特别有名气,她不但在全国各种展赛上多次获奖,而且还是国际上一个顶尖协会的理事。 

  克莱登协会吧,老蔡说。 

  刚英认真想了想,说,忘了,转而问赛男,是叫克莱登吗? 

  赛男听了就笑,说,我发现老蔡特别恶毒……居然拿《围城》里面的那个克莱登假大学下套给咱们……

  刚英是医生。

  这年头全靠吃回扣活着吧?老蔡照样不客气。 

  什么回扣? 

  药品回扣啊……使劲给病人开莫名其妙的药,然后药厂按月发饷…… 

  恰恰,你说错了,我是外科的大夫。 

  外科大夫收红包!老蔡毫不犹豫地说,还追问道,是不是?不给红包就不给好好手术,故意…… 

  可能吗?可能吗?你手术做不好,谁瞧得起你呀!刚英快急了。 

  就是,为荣誉而战比为红包神圣多了,赛男帮腔道。 

  就是!刚英说。 

  老蔡不依不饶,说,看看看看,根本不提“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吧……再怎么说,该挨刀了,病人谁敢不给呀! 

  这天出游老于先斩后奏叫上了她们俩,倒让老蔡有些惊喜。他说,哟,行吗?

  老于说,没问题吧,她们俩,咱们俩……都是俩人,能出什么事?

  老蔡说,不不不……我是说她俩的开车技术,行吗?

  老于说,我没让她俩开车,咱们两辆车还不够?

  老蔡立刻说,对对对,她们不开车就好!

  正说着,一辆出租车停在路边,赛男先跳下来,刚英结完账也下了车,她们各自拎了一个长形的野营背包。老于上前接过去,放到车子的后备箱里。

  赛男说,嗨,老蔡!老于!又见面了!

  老蔡笑了,说,哟,这么专业!像老牌登山队员嘛!

  刚英说,老蔡,老于,你们好!

  驾校结业后,几个星期不见,赛男好像漂亮了。老蔡就问,哟,赛男,这是你吗?怎么看着不像了?

  什么话呀?赛男说。

  变样了。做整容去了吧?

  赛男笑,说,你这人真是的,简直是男人的致命缺陷。

  老蔡问,什么致命缺陷?

  首先就是不够阳光呗,想夸我漂亮,就直接夸呗,还怕我赖上你!

  怕你骄傲。

  我骄傲了又怎么样?你有能力让别人高兴一下,骄傲一下,何乐而不为呢?

  老蔡这才觉得人家说得对,就点头称是,说,有道理,有道理,以后我兹见兹夸,好不好?

  好,一言为定!

  刚英问,还等谁?

  老于说,等的就是你们。

  刚英说,那……这就出发吧?

  老蔡问,出发,出发,你们俩怎么坐?各坐一辆,还是你俩在一起坐一辆车?

  赛男说,还是领导考虑得全面……刚英,咱俩怎么坐?

  刚英说,咱们分头坐吧,当副驾驶,给他们看着路。

  赛男立刻说,我坐老蔡的大切!她拍拍车身,又说……比我的狂多了!

  刚英说,那我就坐老于的吧。

  车子上了八达岭高速,秋阳斜斜地照在驾驶台上,像一条金色的三角旗。赛男戴上了浅蓝色墨镜,眯起眼看着周围景色。

  一会儿,老蔡问,哎,赛男,你刚才说我的致命缺陷,首先是不够阳光,那其次呢?

  赛男说,其次……哦,其次就是,迟钝呀!难道我以前就那么难看吗?我一直就是这个样子,怎么到现在才看出来咱长得……那叫一个漂亮!

  老蔡笑了,说,哟,还嫌发现晚了。

  赛男说,就是嘛!

  她把车窗开了一道小缝,初秋的风带着金色的气味呼地一下吹进来,她的头发立刻飞扬在车厢里。她从包里翻出了一条蓝色的发带,箍住了头发之后,拉住车窗上的把手,摆了个POSS,一亮相,对老蔡说,看,吉普女郎!

  老蔡侧脸看了看,说,可惜我不是美国大兵!

  越往北走车越少,老蔡的车在前,老于的车在后紧跟。过了长城,车子上了京张高速,更是人少车稀,公路两旁是大片的原野,没有农作物,只是高高低低的草,开着车的感觉就像我们北方的祖先纵马飞驰在草原上一样。车子最高开出了220迈,令赛男在车里激动得尖声叫起来。

  啊,真后悔啊!早知道是这样,我也要开车来!

  老蔡也心情愉快,兴奋得吹起了口哨。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可是刚吹了第一句就止住了,不知自己是不是显得有些轻狂。他用余光看看赛男,她倒似乎没什么感觉,仍然痴迷地望着窗外,享受着车窗透进来的稍显凛冽的野外的新鲜空气。

  能让一个人永远当小孩子的地方有两处,一是爹妈面前,二是同龄以上的人们面前。老蔡想了想,废话,只要比她大,就都有可能容忍她。但是有个原则,如果对方被她感染跟她一起疯起来,就又不行了,那会反过来吓着她。

  不到三个小时,原野尽头,天边浅灰色的山峦已经染上了薄薄的晚霞。两辆车子下了高速,立刻进入一条乡村土路,黄色浮土飞扬着,弥漫在车窗前。赛男关好车窗,回头去看老于的车,只见车后是卷成一条龙的黄土阵,老于的现代越野却渺无踪影。

  车子停住,尘埃落定,古驿城近在眼前。仰头看去,不过三五米高的城门楼已经破败,木制的门柱、栏杆呈现出糟朽的黑棕色,楼檐的边角处索性已经塌了下来,像个拍完电影被遗弃的布景,只是连接它的夯实的土城墙还带着上百年的风霜。

  四人进得城门洞来,几乎找不到上城楼的台阶,只有土台子连着土台子。四人手脚并用,连拉带拽登上了城楼。说是古驿城,的确有点儿假冒的意思,其实就是一条二三百米长的土街,两头各有一座城门楼子,一堵,街道两边院落错杂,再用土围子一圈,全圈在一起,谓之城。

  从城楼上向街里望去,正是夕阳西下时光,炊烟荡漾在家家户户上空,整个古城都镶上了金色的光环。土街里有慢腾腾走着的牛,有小面包车摇摇晃晃地通过,有懒洋洋坐在院子门口发呆的老人,还有自行车左颠右拐地没了踪影。

  老于说,充其量就是个古代驿站吧,给过路的军队供给些水和粮食……

  老蔡说,是啊,后来亲属们都来了,养些猪啊鸡啊什么的,把它发展成一个村子……

  赛男说,村子可不带围墙的啊。

  刚英说,哦,就相当于现在的军队大院呗!

  大家一齐笑,说,对对对!刚英说得对,军队大院! 

  一瞬间,老蔡注意到老于的眼神。老于快速瞄了一眼刚英,眼光就盯住了地上,眉宇之间,好像别人表扬的是他似的。

  老蔡少年时候有过一段和同学们到祖国各地四处游览的经历,那段经历不但奠定了他一生都想行万里路的爱好,而且还教会了他在人群中迅速分辨出不同感情滋生的萌芽。

  渐渐地,炊烟变成了薄雾,天边的晚霞只剩下一条细细的红色,天色暗下来。这时,老蔡征询地看着老于,问道,怎么,今天晚上就住这儿了?

  老于说,那有啥办法,已经晚了。

  刚英立刻问,什么?住这儿?这离最近的城镇有多远?

  老蔡绷着脸说,不远,回北京都来得及。

  赛男一听就笑了,说,老蔡最坏。

  赛男看出来,老蔡是个不迁就的人,对男的女的都一样。他们成长的那个时代没有男人给女人开门、拎包、让路的风气,既然男女平等,那就处处平等,谁也不需要谦让谁。也许女人在他们面前只有争,才能够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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