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半年都没到,大妹的第二封信就来了,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是她和洪思仁的离婚证明,其他什么也没说。我和顺儿感觉很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怀疑这是假证明,可是顺儿却说,大妹肯定是离婚了,她现在专门寄来这个离婚证明,就是让我们相信她。她说离婚了就给我写信,这一定是真的,不会有假。


       那时诗月已有十四岁,也懂了一些事,她说,这里天天都有饿死的人,我和弟弟妹妹好害怕。我们还是到新疆去吧,弟弟妹妹都还那么小,万一饿死了咋办?


       我赶快让她闭嘴,莫再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不过思来想去,家乡连年闹饥荒,就像诗月说的,天天都有饿死的人,眼下到新疆去似乎是惟一讨活路的办法。但大妹那里的情况太不可靠了,这次如果我们要去的话,就是一大家人,不像顺儿上次是一个人,不行了还可以再回来。

 

       唉,这真是太让人难以决断了!


       我们像烙面饼一样,把这件事翻来覆去考虑了几天几夜,最后顺儿拿出一副赌命的架式,一拳打在桌子上说,去!最后再信菊花一次!人是活的,命也是活的,我就不信这次找不到活路!   

    

       姐姐姐夫的意见,仍然还是支持我们到新疆。

    

       姐姐说,她和姐夫放心不下舜龙,准备到甘肃去找他,然后就在身边好好照顾他。他们现在年纪大了,别的什么也不图,就图一家人好好地待在一起。若不是因为舜龙,他们也想和我们一起到新疆。

    

       主意拿定之后,顺儿就开始着手张罗举家搬迁的事宜。首先就是寻找我们这栋老宅的买主。可是如今这年月,做个普通的小买卖都不容易,买卖房屋这种事更是难上加难。只要一听说有人想要买房子,顺儿甚至会跑十多二十里到外乡去找人洽谈。

    

       那天一大早,天还没亮,我和孩子们也都还在睡梦中,突然听到有人在急促地敲门。我披上衣服,小心翼翼地走到门边问,谁?


       如意!快开门,是我,还有幺舅!姐姐的声音从门缝里飘过来,低沉而沙哑,竟将我吓了一跳,因为她以前的嗓门总是很高很亮,不知为何这次却如此反常。更为关键的是幺舅也在这么早的时候来了,这可是破天荒的事。


       我赶紧开门,只见姐姐搀扶着幺舅,幺舅的怀里则抱着一个用花棉被包着的婴儿。


       “姐,这是干——”   


       “嘘——莫开腔,快点把门关上!”姐姐依旧压低了声音,急急地说道,同时扶着幺舅走进屋里。   


       我被姐姐一脸的神秘之色镇住了,连忙关上院门跟他们进了屋。   


       坐定之后,姐姐边擦汗边对我说:“这是你业成哥的娃儿,白天怕人看见,不敢送来,所以在晚上送来。这一路走的,提心吊胆地,就怕娃儿闹起来让人听见。还好,这娃儿乖,你看,睡得多好!”   


       “业成哥的娃儿?他们还在这里吗?!”

    

       我之所以对此感到惊讶,是因为早就听说业成哥和嫂子已经回沈阳了。乍一听姐姐说这个孩子是业成哥的,一时间愣是没反应过来这是咋回事。   


       “唉呀,你小点声,生怕外面没有人听见嗦!”姐姐起身走到门外看看,又侧耳听了听,然后返身进屋,关上门,将我拉到身边说,“这是你业成哥的亲骨肉,也是个可怜的娃儿,才生下不到二十天,你业成哥和你嫂子就被抓去劳改了,啥时候能回来谁也不晓得。他临走的时候托他最好的朋友把娃儿送来,幺舅妈当时就气倒了,娃儿也没人带,只好抱到你这里来。”


       业成哥和嫂子也遭抓了?是啥时候的事?


       就是这几天的事。姐姐说,过年的时候你晓得噻,让他们就住到这儿他们不听,非要回沈阳去。本来他们回来就是要在这儿生娃儿的,也不晓得为啥子,过完年就非要回去。


       “还不都是因为那个姓高的女娃儿!听说她家里被造反派抄了,就非要让业成送她回去!”一直抱着孩子不言语的幺舅突然间情绪激动起来,“那个高胜男家里以前是办工厂的,现在搞运动,打倒走资派,整的就是他们这种出身的人。唉,算我家业成倒霉,沾上了资本家的背景,解不脱喽!唉!全家人跟着一起倒霉!也怪我当时软了一下心,如果硬起心肠让他就在家乡找一个女娃儿成亲多好!现在说啥子都晚了,说啥子都晚了呀!”


       棉被里的孩子似乎听懂了幺舅的话,突然扭动身子哭闹起来。幺舅站起来,左拍右哄还是止不住孩子的哭闹。


       姐姐说,娃儿可能饿了,我给她兑点红糖水。如意,有开水吧?——咦,顺儿呢?还在睡?不会吧?

    

       他昨天听说县上供销社的一个主任想买房子,就去打听去了,可能今下午就回来了。我说,把娃儿给我吧,怕是要尿了。


       我打开棉被一看,才知道是个女孩。她已经尿了,屁股底下湿漉漉的一大片。


       我估计她还没尿完,于是轻轻抓着她的两条小腿蹲下来继续把尿,她果真又尿了许多。尿完之后,显得舒服多了,不但不哭了,而且睁着眼睛四处看。


       姐姐称赞道:“还是如意有经验,我们都老了,不晓得啷个带娃儿了。”


       “是啊,是啊!带娃儿我看只有如意最有耐心了——我们老的老病的病,没法了呀。”幺舅说着,突然在我面前半跪下来。


       “幺舅你这是做啥子!快起来,快起来……”我始料不及,慌忙腾出一只手扶他起来。


       “如意,凭我们之间的关系,你也算是我们家的半个亲人,你救救我的孙女吧,如今只有你能救她了。红卫兵还不晓得我们有这个娃儿,要是知道了的话,就要带走,带到哪里去也不晓得,要把她交给谁也不晓得。可怜这个娃儿还小,才投胎转世不久,啥子都不晓得啊……”


       “有啥话你起来说,起来说嘛,莫跪起噻!”


       姐姐也搀扶起幺舅,说,幺舅,你起来吧,你这么大年纪,哪能给她一个小辈跪呢。起来再说。


       幺舅并不理会姐姐,只看着我。那目光,布满了沧桑,充满了乞求,它们像一根根钢针,扎得我心痛得要命,可是却似哑巴了一般,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响。


       如意……我想让你来收养这个娃儿。给你明说吧,你幺舅妈病得很重,我身体也不行了,不知道哪天我们就……娃儿可怜哪,生得不是时候,只能托付给你了……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看着老泪纵横、束手无策的幺舅,我心里矛盾重重。不是不想带这个孩子,实在是因为自己家孩子已经够多,不能再带了啊。然而这个孩子是别人的也就罢了,却是业成哥的孩子,这么多年来,除去业成哥在自己心中所占据的地位不说,光是幺舅一家,对于我的恩情,真的是比天还要高比海还要深,而且我一直苦于没有机会没有能力报答,如今,更是没有任何理由推辞或拒绝。


       幺舅,你起来吧,我答应你就是了——这个娃儿,从今天起,就是我生的。我说。


       好、好、好!幺舅激动得声音在发抖,腿也在发抖,起身时,竟然又“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抱过孩子,仔细地看着,泣不成声。


       姐姐说,幺舅,把娃儿交给如意照管,你就放心吧。


       幺舅抹着眼泪说,我放心,我肯定放心。只是,这个娃儿还没有一个名字,如意,你念过书,有文化,你给她起个名字吧!


       “既然是交给我带,从现在开始,她就是我的女儿……”我迟疑着,思忖着,“就叫——诗梅吧,梅花是最坚强的花,越是天冷的时候越是开得鲜艳。现在生活这么艰难,我只能保证有我一口吃的,就有她一口吃的,别的啥子也保证不了,不过我肯定会尽自己的一切力量来照管她。”


       诗梅……这个名字好,这个名字好!幺舅边抹眼泪边笑道,谢谢你呀,你真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我们祝家的香火就靠你来传了!

    

       他说着,从内侧衣兜里摸出一个布袋,交到我手上,说,我们都知道带个娃儿不容易,你带娃儿不能让你白带,家里就剩下这些钱了,你先拿着,以后有了我再补上……

    

       使不得使不得,这哪能要你的呢?快收回去收回去!我慌忙推开他的手。

    

       然而,还未等我反应过来,幺舅却迅速跪下来行了个礼说,这钱你不收,我就不起来。

    

       我无奈地看看姐姐。姐姐叹口气道,你收下吧,莫让幺舅跪了。

    

       我接过袋子,和姐姐一起将幺舅搀扶起来。

        

       临走的时候,我把姐姐叫到一边悄悄问她:“幺舅知不知道我们准备全家到新疆的事?”

    

       他知道,我告诉他了。他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就是想让你把娃儿带到新疆去,好歹也算是有条活路。

    

       可是,这毕竟是个娃儿,是条命,我怕——我怕——万一有个啥子三长两短,我担不起这个责呀!

    

       姐姐握紧了我的手,看着我说,如意,我也考虑过你的难处。可是幺舅和幺舅妈对我们家的大恩大德,我们可能三辈子也还不完。幺舅给你拿的这些钱,虽然不多,但也可以救救急。这些年他家里的光景也不好,幺舅妈长年害病(四川方言,意即生病),花了不少钱,幺舅身体也不好,见天都在吃药打针,莫说是带娃儿,就是自己管自己都不得行。我和你姐夫也老了,要能帮他带娃儿就一定不会交给你。你若是怕顺儿不同意,我去跟他说。不管啷个说,你和顺儿也还年轻,家里的娃儿嘛,说起来也不算多,咬咬牙,就挺过去了,好不好?


       姐姐的话给了我莫大的力量,我眼前又不断地闪现出业成哥的身影。

    

       好吧,我已经答应幺舅了,这个恩,我就是死了也一定要报答。

    

       呸呸呸,莫说死,为了娃儿你也要好好地活下去,听到没得?我相信老天爷会保佑你,保佑你们一家平平安安的。

    

       顺儿天黑后才回来,一进门便满脸喜色地对我说道,如意,房子的事情解决了!这下不愁了。

    

       他还没注意到我怀里抱着的孩子,径自从布兜里往外掏高粱饼子,分给孩子们吃。

    

       那个人答应买房子了?我看他一脸喜色,以为找人买房的事情成了。

    

       不是的。是咱们大队准备买。

    

       大队买?

    

       昨天说的那个主任我也找到了,说了半天,人家嫌我们这里太远,便宜卖也不行。回来走到路口,刚好碰到队长,他问我房子找到买主没得,我说没有,他就说,现在搞运动,大队办公室不够用,需要再买几间房子,我家的房子正好可以卖给大队。

    

       可以呀!我一下子兴奋起来,说,这么好的消息,是不是这个娃儿带来的福音呀!

    

       咦,这是谁家的娃儿?

    

       幺舅的孙女儿,业成哥的娃儿。姐姐和幺舅大清早送来的,让我们帮他带。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顺儿,起初还有一点点担心,不料顺儿听完后说,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我虽然没有念过书,这个道理还是晓得的。幺舅和幺舅妈对你有恩,就是对我有恩,他们现在遇到难事了,我们当然也要想尽一切办法帮他们。我还知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么小的娃儿,可怜哪!既然她的爹妈和爷爷奶奶都没法带,我们带就带吧,就当我们又生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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