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单身就是五六年,也不知是缘分欠缺,还是心绪懒懒,他始终没有再婚。事业上倒是有新的起色:市里的奖项他拿得如家常便饭,国家级的平台上也小有名气,区里呢,他是坐在评委会主席的位子上了。亭湖区乃至全市,他俨然是权威和名人,小型贺厅长的角色。唯一的不同是他当评委拒收红包,但是别的评委收礼纳贿他也能容忍。

  洪哲发展得亦颇为不俗,不仅获奖,还在外面开了工作室,教学生,赚外快——权贵的孩子学费打六折。转过年来他又交起了新的好运道。通过MSN,他结识了一个马来西亚的网友。一来二去,国际长途里说得投机,他和网友约定,他负责接待,由网友带一个在吉隆坡颇负盛名的文艺团体来亭湖区做友好访问。

  D市是大城市,见到外国友人并不稀奇,不过具体到亭湖区,就另当别论了。亭湖区的经济、文化在整个D市都相对落后,是D市市政府每年年终总结大会上的“关注对象”。现在陡然来了一个国外团队,还附带着那边杂志社的记者,不仅文学院有面子,连亭湖区外办、区文广新局都觉得是意外之喜。如果来的是美英德法俄列强,作为政绩,反倒没有这么显赫。携手交流、文化互通的是发展中国家,还是比较冷门、不常过来的马来西亚,真是物以稀为贵。

  洪哲大力促成,他父亲则严格把关,以林芝为前车之鉴,防止升级换代,上了国际骗子的当。在不少人眼里,凡受骗上当的都是不值得同情的蠢货;要是中国人上了外国人的当,那更是丧权辱国;假设上的是小国家的当,简直连祖宗也对不起,唾弃他都嫌浪费口水。所幸进行得很顺利,带队的就是洪哲网上熟识的马来人,中国名叫做柳承志。洪哲和他热烈握手,柳承志汉语流利,不劳外办的翻译费心。洪哲笑着想:“郑和下西洋看到的土著居民,一定有柳先生的祖先。”

  区文广新局和区外办共同主办这次活动(文学院列名“承办”),又搞晚会又搞展览,市领导、区领导都有人莅临。电视台、报社长枪短炮,该摆的阵势都摆出来了。

  这天洪哲起了个大早,去宾馆接柳承志一行游览本地名胜。曹院长比他更早,已在一楼服务台那里打点。洪哲嘻嘻笑着迎上去道早安,说“昨天晚上做了个梦”。曹院长拿着发票往电梯那儿走,问“梦的什么”。洪哲笑道:“前几天的事。”曹院长脸上一红说:“说正经的。你先往柳先生房里打个内线,不然不礼貌。”洪哲说:“那倒是。不说倒忘了。”

  电话却没人听。洪哲说:“大概在洗手间。我们先上楼再说。”他刚摁电梯,电梯门恰好开了,许杰和柳承志一道走了出来,说说笑笑的。洪哲惊讶:“许院!”许杰笑道:“洪主任早啊。”洪哲诧异道:“你怎么会在这儿?”许杰笑道:“你问柳先生。”

  曹院长把三人引到一楼的自助餐厅,四人各自端了几盘早点,在靠窗的圆桌边坐下。洪哲笑道:“柳先生可该揭开谜底了吧?”柳承志笑道:“中国有句话,无巧不成书。你们想都想不到,我和许杰当年在同一个学校念过书,同一间教室上过课。”洪哲脑中快速地盘算着,口中说:“哦……”柳承志续道:“我们同校不同班,我是留学生班。有一次两个班合在一起上大课,”他侧头问许杰:“是电影课对吧?”许杰点头笑道:“港台电影赏析。”柳承志笑着说:“对,那节课上我们辩论了半堂课。”曹院长作出饶有兴趣的样子微笑道:“辩论什么呢?”柳承志眉飞色舞地说:“辩各人喜欢的导演啊!我在班上是公认的‘铁嘴’,可是许杰口才比我还好……”许杰一旁笑道:“这是你谦虚了。”柳承志笑道:“我崇拜胡金铨,他推崇徐克,我们各持己见,就这样论战起来,谁也说不服谁。”洪哲听说二人尚有这一段渊源,不禁追问:“最后呢?”许杰笑道:“最后不打不相识,做了好朋友。”二人相对而笑。

  曹院长给柳承志递上纸巾,一边笑道:“这就是许院的不对了。你有这么好的一个朋友,藏着不介绍我们认识,只顾你们俩的友谊,不顾两个市的大友谊。”许杰笑接道:“的确我是不大往这方面想,不比洪主任会把握时机。我和承志一直有联系,也邀请过他来我家做客,就没考虑过发挥别的作用。”洪哲假装没听出他话里的骨头,举牛奶说:“来,不管大友谊小友谊,四海之内皆兄弟,咱们为友谊干杯!”四人都喝了一口。

  前几天许杰出去采风,一回单位就听说“马来贵宾来访”。他到办公室调阅了贵宾资料,竟是大学时那个取了汉名、仰慕汉文化、熟知胡金铨导演的柳承志。他略一思索,起了个绝早,抢在洪、曹之前与柳承志见了面。久别重逢,甚为欢洽。他知道洪哲转眼将至,就提了一下想与马方合作出一本书,梳理历史上中国和马来西亚的交往,以史为纲,促进交流。柳承志在吉隆坡做文化产业做得声势浩大,戚棋与他相比,是小巫见大巫的,因此他痛快地答应了。两人说好,各找各的资料,然后一总传给许杰,由他汇总综合,以散文笔法写出。

  柳承志谙熟中国的人情世故,主动问起,这件事是否需要向别人保密。许杰倒不想做得太小气,何况闹大有闹大的好处,便笑说不用避讳。

  他做事的效率一点不慢于洪哲,立刻就向单位、区里、市里申报了学术项目。区委宣传部批示全力支持。许杰便向祁院长请假,谢绝杂务,闭门著书。写的虽不是他最喜爱的小说,总也和文学搭点儿边,用他对郭絮的形容:“比写公文好玩多了。”他有时还会请祁院长安排洪哲、曹院长为他查资料,横竖有宣传部的尚方宝剑,他支使他们,支使得理直气壮。曹院长怕洪哲中计,劝洪哲要忍,洪哲笑道:“你看我还像个被人一激就跳起来的小青年吗?”

  柳承志回国后三个月,新书的清样已然打印出来。许杰拿去给祁院长先审,祁院长一笑:“写得很好,文笔很棒!”许杰笑着谢谢他。祁院长说:“这本书能诞生,单位出了不少资源,给了你最大的支持……”他停下不语,许杰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和许杰并列为本书作者。

  祁院长凝视着他,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许杰瞬间闪过了无数念头:祁院长明年要评正高职称,急需成果来证明他自己,既有良机,自然要用。根据业内的行规,单位一把手一个字不写而窃居作者大名的比比皆是。他评“正高”,也非得是第一作者才够有力。换言之,许杰不仅要与他分享著作权,还得把他排在前面。这种事对洪哲来说也许不是个事,但对许杰就不同。他对文学热爱到近乎崇敬,“著作”二字带来的绝不只是版权、版税,还是一份荣耀和满足,一份肯定和欣悦。要署上祁院长的名,他就很为难了;要是飘散着墨香的封面上,祁在前,许在后,他会感到他的儿女管人家叫爸爸,他反成了“干爹”。

  祁院长静静窥伺着许杰,半晌才说:“许院要有集体观念,对得起单位对你的培养啊!”

  他这语重心长的话既是提醒,也是威胁。许杰发现原来他已别无选择。许杰和洪哲之间的矛盾祁院长洞若观火。祁院长未必存着什么好心,但客观上,他的态度对许杰较为有利。他用许杰制衡曹院长一系,也用曹、洪对许杰的围追堵截在许杰面前突显他的重要。他像康熙对索额图和明珠两大权相,高高在上,维持均势,控制权力。他这个决策无形中提高了许杰的地位,使他越来越接近成为和曹院长平起平坐的重要副手。假如他突然间改弦更张,许杰的苦心经营立刻就土崩瓦解。到时祁院长不必亲自出手,只需鼓励倾斜一下曹院长和洪哲,许杰的前途也就堪虞。许杰发觉他和洪哲、曹院长等等,不管怎样机关算尽,各显神通,由于机关体制的原因,由于祁院长自身的手腕,他们在一把手那里是那样脆弱。

  他笑了笑,主意已定:“祁院说得对,我想在书后加上‘鸣谢亭湖区文学院’。另外您为这本书付出了很多心血,我想在尾页写明您是策划人之一。”之二之三就是区文广新局和区外办的大员。

  祁院长的笑容黯淡了。许杰明明知道明年是他评正高职称的关键之年,副高和正高在工资待遇上差别巨大,可他还是死心眼儿,不肯就范。策划?策划说起来好听,哪及得上正牌子的作者来得硬正?许杰就这样报答他的栽培?之前新年聚餐上许杰提到熊导,那淡淡的不满也蓦地兜上心来。他努力保持着微笑说:“谢谢你。没事了,你先出去吧。”

  许杰迈出门槛,背脊被两道冰冷的目光锥得发痛。利害关系他全懂,但他终究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四十万字的著作,为他人作嫁,他宁愿被祁院长搁起来坐冷板凳了。他在走廊上慢慢地走着,心知这条路将越发的艰难,越发的艰险,要抗衡洪哲,得付出双倍、三倍的努力。可是他不后悔。

  不知是写书太累,还是熬夜受凉,更可能兼而有之,他感觉脖子那里很不舒服,一摁一酸痛。过了几天,能明显摸到一个小小的颗粒。他没放在心上,仍为他人生中第一本书顺利出版四处奔走,又小心提防,怕祁院长授意洪哲捉他的小辫子。他也犹豫过,是不是动用一下“杀手锏”,但局势还未失控,似乎一时还不必做那么阴损狠毒的勾当。

  又过几天,脖子的痛加剧,在原来的小颗粒附近,多了一个新的。他问了下于茜,于茜倒有点紧张,说那部位像甲状腺,挺麻烦的,不如及早就医。许杰这才重视起来,到第一人民医院挂外科。

  外科医生年约五旬,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比许杰还像病人。他问了问情况,上手摸了摸说:“腺瘤。”许杰不懂道:“什么叫腺瘤?”医生说:“甲状腺长瘤了。”许杰耳朵里嗡的一声说:“那……是坏东西吗?”医生低着头刷刷地写病历,精确到毫无感情地陈述:“腺瘤有良性有恶性,开了刀切片化验才知道。这种病,女性发病率高,但男性恶性的可能性比较大。”许杰浑身一寒,声音都不对了:“那现在怎么办?”医生斩截地说:“手术!”想想又说,“这样吧,先做个彩超。”

  彩超结果出来,查出确有两个结节,结论却是亚甲炎。许杰给弄糊涂了,又跑去问那医生。医生瞥了一眼报告,又摸了摸许杰的脖子,刽子手行刑前的架式,标准,职业,冷静,科学。他说:“边缘明显得很,就是腺瘤。这个病不要拖,别听彩超那些人瞎说。几时住院?开刀前要做全身检查。”许杰说:“谢谢你!我先回去准备一下。”

  他上网查了“腺瘤”,有些人永远不开刀也不要紧,有些人却会恶化,枉送一条命。别的事可以赌,命却不可以。管他良性恶性,拿掉了总是不错的。他知道所谓“恶性”就是癌,他从没想过以他的年纪会和这个词连在一起。

  他恍然有悟,当年母亲把病情瞒着好婆的那种心情。眼下他也不打算告诉母亲。如果吉人天相,病愈出院,不用让她白白担惊受怕;如果命中注定,那也拖一天是一天,实在不行了再通知她,让她痛苦的过程短暂一些。然而住院期间,谁照顾他?他绝不愿求慧芬、岳母来服侍他。戚棋?于茜?交情够了,但他们哪有空闲长伴床边?大学最好的朋友崔俊?老家的钟雨城?总觉得不便打扰。田明辉与杨倩为了他买房子已经特地来过一趟,李漓一个女人大老远地跑来免不了瓜田李下。假如洪哲没有和他翻脸,假如他们还如手足兄弟,洪哲和他的父母倒能顶半个亲人,洪母是常年在家里的,时间多得是——这会儿当然指望不上了。最后他打了长途给吕瀚洋。

  吕瀚洋、刘芳夫妻俩第三天晚上赶到了D市。许杰接他们到家里住,帮他们在客房铺被子。刘芳急道:“你就不要忙了,这几天家务都给我做。病历呢?让我们看看!”许杰不得已,拿了病历给他们瞧,又说了医生的话。刘芳说:“你真是,这么大的人,不知道当心身体。”她去安置行李,铺床叠被,烧开水烫锅碗瓢盆。吕瀚洋问为什么彩超的结论和医生不同,为什么医生急着催他手术,会不会是借机宰人呢?许杰这时强撑而已,哪能有条有理地去想那些,只把医生的回答和网上搜寻的资料复述一遍。吕瀚洋“嗯”了一声说:“没事的。”许杰笑道:“我也希望没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对了,你公司那么忙,这次可耽误你的事了。”吕瀚洋笑道:“有什么事比作家还重要的?”

  两人都是轻快的口吻,仿佛死神的阴影没有在周围徘徊。吕瀚洋放下公事包到阳台上看风景,半天没动。许杰走过去说:“吕哥……”吕瀚洋忙擦了一下眼笑道:“双阳台采光很好。”许杰知道他刚才哭过了,便说:“是的,风水宝地,住的人一定长命百岁。你真不用难过。”吕瀚洋拍拍他,笑着,眼泪又流出来:“你姐姐生前唯一的嘱咐就是叫我照顾你。我照顾得好,一年只跟你见三四次,平时忙孩子忙工作。你离婚、生病,全是你说了我才知道。”他咳了几声才说:“这次我多住几天再走!”

  许杰眼眶湿湿的,笑了笑说:“平时请也请不来,一来就要当苦力了。”

  刘芳在外面洒水扫地,说:“家里干净了细菌就少,病好得快。”不知是安慰许杰还是安慰她自己。许杰在阳台接口说:“嫂子歇歇吧,刚下了车。”刘芳说:“没事,正好活动一下。晚上我煮粥给你们吃,吃粥健康。”许杰笑道:“我和吕哥听你指挥,你做什么我们吃什么。”他转向吕瀚洋轻声说:“这么多年了,我也看开了,嫂子也不介意了,你什么时候能打开心结?一说就是‘你姐姐’。”吕瀚洋说:“始终许冥是为了我才……”他眼前闪过许冥,那个清丽的、偏执的女孩子。她只看过他的照片就认准了他。她到港口找他,掉进海里;请他去许家吃饭,去果园夜游;到他家中恐吓刘芳,又诱使他与她共度一宿。然后他彻底拒绝了她,她的回应是一把水果刀划向手腕……真快,连许杰都四十出头了!然而那疼痛永远新鲜。

  晚餐是青菜粥和煮鸡蛋,素油炒了一大盘花菜。吃完了,许杰欲待收拾桌子,刘芳抢着洗碗去了。吕瀚洋说:“你让她弄吧。”许杰笑道:“你们别把我当成病入膏肓啊。”他这时不纯是强作欢颜了,吕、刘的到来给了他力量,以及面对现实的勇气;还是不安,但不是那种耳鸣眼发黑、六神无主的感觉了。许杰跟吕瀚洋要他儿子小冥的照片看。吕瀚洋拿出手机,翻出张照片。上面是个清秀修长的男孩子,脸型像吕瀚洋,五官像刘芳,俨然是个大小伙子了。

  因为第二天要到医院复查,如无意外,就要订床位入院,所以三个人睡得都早。吕瀚洋心里有事,睡不着,睁着眼看陌生的天花板。好不容易打了个盹,手机响了。他怕惊醒刘芳,忙摁了接听键,那边说:“吕总,您休息没?”吕瀚洋一看手表,十一点多,顺口说:“还没。”他轻轻走出房间,到洗手间里。那人说:“我找人帮你查过了,甲状腺有节结不见得就是腺瘤。”吕瀚洋精神一振:“怎么?”那人说:“你叫你朋友先不忙看外科,先看内分泌科。如果不是腺瘤,干吗要吃一刀呢?就算是吧,也不在乎多等几天。”吕瀚洋说:“这儿的医生不是说不能拖?”那人笑道:“那恐怕是有他的小九九了。总之先看内分泌科是对的。你朋友太紧张了,这种事多问几个熟人就知道了。”吕瀚洋笑了笑说:“生死关头,发慌是难免的。这次你帮了我大忙了,有情后补!”那人连说:“哪里哪里,吕总平时那么关照我们。”

  吕瀚洋挂了手机,很想立刻告知许杰,但看房门紧闭,大概是睡着了。他无意间瞥见桌上有个烟灰缸,笑了笑想:“许杰也学会抽烟了,这几年对他的情况只比一无所知好一点,以后要真正尽到一个兄长的责任。”他弹了一下烟灰缸,“叮”的一声,脆脆的,像黑暗中的一星微光。光没了,又是一片沉寂。烟灰缸是茶色的,水晶似的,梅花状,十分精致。往日繁华大概是许杰一生的烙印,忘不了,脱不去,改不掉。吕瀚洋点上一支烟,嘴角绽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

  第二天,三人到医院挂了内分泌科专家门诊。专家门诊并非天天都有,许杰运气好,刚巧碰上这一天有人坐诊。事先没预约,排号排得很后,三人枯坐无聊,扯东扯西。这又不比一般的无聊,还带有一种等待判决的犯人的忐忑。将近中午,总算轮到许杰了。医生看舌苔,搭脉,量心跳,摸脖子。这医生摸得异常仔细,问得近乎琐碎,光是彩超报告就研究了两分多钟。吕瀚洋在旁暗想:“连看病也是一分钱一分货。专家收得贵,却敬业得多。”

  医生问许杰是否不久前曾经感冒、发烧。许杰想了一想说:“是有过的。”医生沉吟了一下,许杰心跳得奇快。吕瀚洋、刘芳关切地候着。医生说:“做个游离T3、T4的检查,血沉检查,做下穿刺,明天再做个同位素。”许杰忍不住说:“您看这个腺瘤要不要紧?”医生推推眼镜说:“谁说一定是腺瘤?我看你的病比较像亚甲炎,彩超是对的。”许杰大喜,他这时候和天下所有病人一样选择愿意接受的话接受。钱财身外物,他原本就看得轻,此刻更是毫不犹疑,拿起一叠单子和吕、刘二人跑下楼去。花了钱还欢天喜地,也只有在医院了。

  各项结果拿上来,医生眯着眼端详,像考古学家鉴定文物,半天才说:“基本确定是亚甲炎,就是亚急性甲状腺炎。有点小麻烦,没有大问题。”许杰笑道:“我不怕麻烦!”医生笑了,说:“你怕也没用。等明天同位素做了再来。今天先不开药了。”

  二十四小时一晃即过,三人虽还有一点小小的悬心,比起昨天,是有天壤之别了。同位素显示内科医生的诊断非常准确。许杰当时追问了一句:“肯定不会错吧?”医生指一项数据给他看:“要是腺瘤,数值应该偏高;亚甲炎才会这么低。”他给许杰开了一盒芬必得,说吃一周看是否有效。如果无效,就换吃激素药“强的松”。吕瀚洋插了一句:“请问,吃激素药会不会对人体有伤害?”刘芳也说:“会发胖吗?”医生说:“要看用药量的大小。他属于轻的,早晚各两颗就行了。然后慢慢减量。”就是说,不仅与绝症无关,手术也不用做了。

  走出医院大门,依旧是车水马龙,阳光灿烂。前两天它们仿佛与许杰隔了一层玻璃,看得见,缺乏温度,是别人的世界。现在又是许杰的了,许杰也是它的,互为彼此。他往后还有几十年的时光与它一道。能哭能笑,能呼能吸,能看能听,能写能说,想想都激动得令人颤栗!他不好意思做出与年龄不符的举动来,可是内心的雀跃,每一根毛发的唧唧喳喳的喜悦都使他容光焕发。刘芳激动得直揩眼睛。

  为庆贺“死里逃生”,许杰跟市局要了三张音乐会的票——同一系统的,免费领取——当晚和吕瀚洋夫妇一块儿去看交响乐。刘芳对这些不大懂,但是在人多的时候,有欢声,有笑语,那就令她喜悦。她最怕的是孤单。有时她也怕出席社交场合,那些场合需要不停地与半熟不熟的人打交道,今天显然不必,因此她只有开心。吕瀚洋读书不多,但生来有文艺方面的感受力,这是很多年前许杰和他同事时就发现了的。许杰知道,这会是一个愉快的晚上。

  剧场里人头攒动,人人手拿节目单,有些仰着头看,有些跟邻座说笑,有些呼朋唤友,音量很大。许杰笑道:“以前觉得这些不文明、不讲礼仪的人讨厌,今天倒觉得他们亲切,吵吵嚷嚷地构成凡尘俗世的底色。要不然,一群衣冠楚楚的文明人悄无声息地移来移去,多清冷,像看鬼片一样。”吕瀚洋笑道:“你现在看什么都是好的,叫做‘满眼风光’。”许杰笑道:“这就是境由心生。”刘芳不大插口,也不看节目单,一径儿那么带笑地听着哥儿俩交谈,似乎那过程就有莫大的温馨与满足。她不开口,但是友善、平和、欣赏,自自然然地形成一个让人舒心的氛围。许杰和吕瀚洋在这氛围中谈笑,格外感到畅心适意,恬淡开怀。

  音乐会开幕。头两个曲子是《第四交响乐》和《绚丽的阿姆斯特丹》。那气势一下子将现场置于一种崇高闪耀的无形的光环里。交响乐团原就是阿姆斯特丹VA乐团,浓墨重彩地渲染他们的故乡也是人情之常。音乐很华丽,音节与音节间跳荡着光影,有绿色的植被,有随风摇摆的郁金香,有风车,有从大海里夺取耕地的豪情,有昔日“海上马车夫”全盛时期的回忆。

  吕瀚洋轻问乐团的来历。许杰来之前先看过介绍,这时便告诉他说:“1878年成立,130年历史了。我们俩加起来没人家大。”吕瀚洋笑了。许杰又说:“他们一直是以高贵至尊的身份在欧洲演出的,对荷兰的主流文化维护得很厉害。”吕瀚洋说:“好像这方面我们就缺一点,老是搞破坏,贬自家,捧别人。”许杰开玩笑说:“连你这个文艺国度之外的人也感觉到了啊。”吕瀚洋说:“那说明吕总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他难得拿他自己调侃的,归根究底,还是白天的诊断结果让他如释重负。许杰性命无忧,又免除了一刀之厄,他简直不能相信他会这么走运——在他心底,他和许杰是患难与共,一而二,二而一的。

  下一支曲子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柴科夫斯基在中国享有盛名,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多数人看来就像外国版的梁祝,家喻户晓。观众们理解起来,更明了些。与音乐同时,办公室里,洪哲与曹院长正在说话。洪哲笑道:“都下班了,哪有人来?就算来了也以为我们在加班。”曹院长“呸”了一声说:“把人家当傻子的人,自己最傻。”洪哲笑道:“还有,你最近进步了,我换什么姿势,你都跟得上。”曹院长笑啐了一口说:“不是好人。还有这个怪癖,偏要在办公室里。”洪哲笑道:“偶然一次嘛。小小的风险,大大的刺激。”曹院长笑着扣好衣扣子,倒了杯水,抿了一口,默默地出神。洪哲说:“想什么呢?”曹院长说:“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我觉得许杰不如前一阵那么受祁的器重。”

  洪哲把腰带系上,说:“失宠吗?不稀奇啊。天威难测哟。转了风向,我们正好做事。”曹院长喝着茶说:“不能打草惊蛇,许杰不是好对付的。真要有那么一天,把他清除掉了,你面前就是一条坦途了,就算接祁院的班也不是不可能。到时你心上还有我这个人,我就知足了。”洪哲笑道:“承你贵言,我要是抹正,你这位几朝元老怎么着也得是书记才行。”曹院长嗔道:“哦,我是元‘老’,很老了是不是?哎呀,该死我这口红,全被你弄花了,你看茶杯口也染上了。”

  她笑着到落地长镜前一照,妩媚地理着乱发,擦拭嘴角。镜子里多了个人,是洪哲。他唇上也有一片洇开去的红印,像刚饮了血似的。他边揩着嘴唇边说:“我想到一个计划,可以试试。”曹院长道:“说来听听。”洪哲探头向前。二人的头并在一处,他的身体被她遮住,从镜子中看来,倒像一个人长着两个头似的。

  《罗密欧和朱丽叶》奏完了,主持人报幕,说下面是几首特地为中国观众准备的名曲。许杰想这是对的。否则光凭着异国风情,很难把听众牢牢按在椅子上一个多小时。

  《白毛女选段》后是郑路的《喜讯》,贺禄汀的《晚会》后接上刘天华的《良霄》。许杰、吕瀚洋、刘芳全神贯注,西洋与中华打成一片,嫁接得十分惬意。许杰向吕瀚洋附耳说:“真是一个良霄!”

  同意许杰说法的不止吕瀚洋。洪哲与曹院长耳鬓厮磨,同样感到这个夜晚分外美好。洪哲翻着衣领说:“过两天上面有个‘创文明树新风’活动,要从下属单位抽调人手。”曹院长说:“你说建议祁院让许杰借调出去?许杰肯吗?”洪哲转过身与曹院长对视,唇边吊着一缕坏笑:“一定不肯。不肯就是犯上,老祁就会不爽,许杰的地位就更保不住。”曹院长娇媚一笑,在洪哲胸口拍了一下:“你是看准了许杰心高气傲,不屑参加这种应该由普通职工参加的活动。不过也对,要不是这样,怎么能激得他这位院长助理恼羞成怒,在祁院那儿失态呢?”洪哲望着曹院长笑道:“我就喜欢你笑,又端庄又妖气,像个出外是贞女在家是荡妇的狐狸精。”曹院长佯怒道:“怎么说话呢,你才是一条男狐精呢!”洪哲倚到墙上,托起曹院长的右腿说:“丝袜破了。”曹院长说:“还不是你害的。”洪哲说:“要是把老祁和许杰的关系破坏了,许杰在老祁眼里,就真是条破袜子了。”曹院长右腿一屈,夹着洪哲的手,一弯一弯,眉梢眼角,尽是春意。洪哲手指在她腿肚子上轻轻搔着说:“别想好事,我可吃不消了——你真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曹院长说:“回锅肉更香。”洪哲说:“还是想想怎么让老祁接受我们的提议,更实惠。”曹院长腿一缩,理理长发,拉拉衣裙,瞬间恢复了平素知性端雅的形象。她说:“慢慢想,不能急,尤其不要走漏风声。许杰这半年安插的耳目不少,于茜他们,还有新来的一批,全是他的人。”

  许杰在听《茉莉飘香》,不知怎么他觉得茉莉这种美得有点俗气的花,有些像他的前妻慧芬。在这场合想到这样的比喻,他感到羞惭。随后是经过改编的《花好月圆》,民歌小调,重新编配竟有迥异的艺术面貌。刘芳累了,不好意思说走,也不想叫丈夫和“小叔子”发觉,扰了他们的雅兴,因而强忍着瞌睡。

  洪哲伸伸懒腰说:“困了,回去吧。我送你。”曹院长说:“得了,你不怕传达室的人怀疑咱们?你先走,一前一后,相隔十分钟。”洪哲笑说:“把你一个人留在大楼我不放心。”曹院长笑说:“你怕我引来狂蜂浪蝶吗?”洪哲说:“你会不会帮我戴绿帽子?”曹院长笑道:“小不要脸的,你又不是我们家那口子,戴也轮不到你戴。”她笑着推洪哲坐电梯先下去了。

  洪哲不知道,曹院长从小就害怕独处,做姑娘时在家里一个人睡一间房也不适应。夜深人静的时候,目送唯一的伴侣离去,要捱上十分钟才能出去,对她可是一种煎熬。她盯着墙上的大钟,盯着秒针,下意识地把手机握在手里。备而不用比完全没有,到底让她踏实些。她看洪哲头也不回地走了,却并不失望。人嘛,本来就是自私的,越自私的男人越能成大事,何况他还风流可喜,工于内媚。哪怕将来他厌弃了她,她也欣赏他的杀伐决断,不怨他分毫,那才叫男子汉大丈夫——她要是男人,她绝不做许杰,要做就做洪哲——她就是他,他就是她,哪有自己怨自己的?

  洪哲对曹院长诡潏的内心世界不说一目了然,也是知之甚详。他知道,在感情上,他找到了最钟爱的类型,年龄稍大些的,内外反差极大的人间尤物;在事业上,他找到了坚定的盟友,基于性爱产生的联盟有时不堪一击,有时却能固若金汤,只看双方如何处理。不出意外的话,他会长期跟她维持这难能可贵的亲密,除非将来他身份不同了,有了更好的选择。真到了那一步,他把她冷了,甩了,找别的女人,他猜她不会有怨言,他更不会有任何道义上的负担。

  在施特劳斯的《拉特斯基进行曲》中,音乐会结束了。与许多时候在《难忘今霄》里起身离开不同,听交响乐是要等人家奏完最后一个音符,在指挥率领乐队鞠躬后才能离座的。许杰刚想提醒吕瀚洋,却见他像受过良好熏陶一般,做得若合符节。许杰问他是不是有过欣赏交响乐的经验。吕瀚洋一手挽着刘芳说:“生平头一回接触高雅音乐,托你老弟的福。”许杰想只能归因于天生的灵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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