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杰藉着详查甲状腺的理由,请了几天病假,陪吕瀚洋夫妇遍游D市。他来此地不少年了,却没能变成“D市通”,生活比较简单,不大游逛。他就请戚棋来当导游。

  戚棋四处跑惯了的,哪个角落有兰州拉面,哪个角落的狗不理包子最地道他都一清二楚,当然胜任愉快。吕瀚洋说占用他的时间不太好。许杰笑说没关系:“他自己是老板,手下有员工,上哪去拍拍屁股就走。”戚棋笑道:“喂,有那么夸张吗?”

  他上个月刚在4S店买了辆宝马,把旧车淘汰了。许杰倒不羡慕他的经济实力,反而很羡慕他成天兴兴头头的。他也有竞争对手,也有高低起落,心态却始终很好,待人也保持着诚恳真挚。按说做生意太单纯容易吃亏,他偏偏以他的实诚得到很多人的好感,凯歌常奏,捷报频传。许杰想这就是典型的“性格决定命运”。

  这晚戚棋在“登云楼”设小宴,为吕瀚洋、刘芳送行,于茜另有要事没来。许杰无论如何不肯让戚棋请客。戚棋生气了,说:“要不要跟我算得这么清啊?”许杰笑道:“别勒眼爆筋的,我哥哥嫂子来一趟,烦了你好几天,这顿饯行酒你还跟我抢?”戚棋大手一挥:“话不是这么说滴。”许杰看他莽汉子故作可爱,不禁哈哈一笑。戚棋笑道:“你这个朋友对你这么好,我帮你表表心意、撑撑场子是应该的。说着我就来气,生病也不跟我说,千里迢迢把人家弄来。本来想跟你绝交的,一想我俩是租房子租出来的阶级感情,你又可怜,单门独户在外地混,我才原谅你了。”许杰笑道:“理解万岁,理解万岁。”

  席到中途,吕瀚洋敬许杰的酒。许杰说:“我敬吕哥。”吕瀚洋和他碰了碰杯说:“一样。”二人一口喝干,吕瀚洋说:“照顾好自己。还有,请戚棋给你张张眼,再找个女人,成个家。”戚棋笑道:“就怕他眼光太高。”许杰笑笑说;“暂时不找了,一朝被蛇咬,婚姻这东西,叫人心寒。”吕瀚洋说:“那是你没找对人。”许杰说:“等甲状腺好透了再说吧。”戚棋一本正经地说:“关甲状腺什么事?只要前列腺好就行了。”许杰“噗”的一声,一口汤喷出来,好在反应灵敏,掉头朝后。吕瀚洋、刘芳都笑。

  四人处身于“登云楼”三楼的小套间里,一楼大厅最便宜也最喧闹,二楼大包间常被公款吃喝的人占满。三楼小间最安静,每一间带单独的洗手间,有衣橱、酒柜、牌桌。墙上两个按钮,一个是自动感应的空调,只需打开,温度不必人调,恒定二十六度;一个是音乐,造气氛的。戚棋选在这里,足见用心之诚。

  他原点了很多昂贵的菜,有一些名字吓人,其实没什么吃头。许杰拿过菜单,一一替戚棋改过来。鸭掌、鸡舌羹虽价格不菲,确是可口,许杰留着没动。他补的菜口味偏清淡,营养、卖相俱佳;海鲜只要了两样,甜菜点的是冰糖桂花樱桃夹心小圆子,红酒要了D市不多见的“假干红”——喝着跟干红一模一样,其实一点儿酒精没有。服务员微笑着说:“这位先生真会点菜。”戚棋叹道:“这就是暴发户和没落贵族的区别呀!”许杰笑道:“滚你的蛋,你好像是文化人吧?我也不贵,也不没落。”服务员咬着牙齿忍笑,酒窝儿浅浅的。许杰想她就像这小套间本身一样可心。

  吕瀚洋在酒桌边笑道:“甲状腺、前列腺就不讨论了,不过‘强的松’中途不能断,要记得天天吃。”刘芳说:“到了时间就复查,尽快减量。”许杰应了,说:“我问过了,过半个月就减到早两颗晚一颗,再吃吃就是早一颗晚一颗,早一颗晚半颗……”戚棋说:“那不把你烦死了?”许杰说:“就是啊。激素药是得这么一点点减的。”戚棋说:“人怪,得的病也怪。”许杰正要回嘴,服务员端着菜上来了,轻声介绍:“海带梓排药膳汤。”

  许杰趁服务员给大家分汤的工夫说:“这道菜好,我特意让点的。它是大瓦罐里套小瓦罐,文火煨足六个小时,把六种药材、肉味、海带的鲜味逼出来,营养全在浓汤里。这要是不套个小瓦罐,骨头和海带早就煮烂了、化了。”众人听了,都说“要好好尝尝。”许杰自己却不喝,吕瀚洋问他,他笑着说:“这是特为你们要的。‘亚甲炎’不能吃海带、紫菜。”戚棋连称他没有口福。

  许杰喝了口茶,手机响了,一看,是田明辉。他忙接了,走到屋角笑道:“田科长,你好。”田明辉说:“少来,在干吗?”许杰说:“在吃饭。”他想他生了病不告诉田明辉和杨倩,求助于吕瀚洋和刘芳,田明辉知道了,难免不高兴,因此索性不提。田明辉说:“跟你汇报汇报战况啊。史艳红的副局长大概做不长了。”许杰心中一喜:“查到什么了?”田明辉说:“我来了个曲线救国,叫我的铁杆跟市里的审计员反映情况。审计员下来‘年审’时就特别注意史艳红,发现她当财务科长期间,电脑上的账目和她手写的账目数字不投。猜猜相差多少?三十万!十年以上徒刑是跑不了的。她自首了,想争取轻判。钟雨城在找人活动,争取给她来个从重从快。她做梦也想不到,我和钟雨城盯了她好几年,一直等着收拾她。”

  许杰心胸大快,连说:“很好,太好了!这就叫得意忘形,利令智昏!她帮着秦局害我爸,现在轮到她自己了。该怎么谢谢你好呢?”田明辉顺口笑道:“以身相许。”许杰正儿八经地说:“不具备先天的可能性啊,唉!”二人笑了一回,许杰说:“对了,秦局怎么样了?”田明辉说:“低调多了。”许杰说:“仅仅是低调?太便宜秦老头了。”田明辉说:“你想搞他?”许杰冷笑道:“我爸刚入狱时说过,秦和史都有问题,史穿帮了,秦这个幕后老板,手脚也难保干净。史艳红既然自首,说明她怕;她既然怕,就有可能把秦老头招出来!顺藤摸瓜查一查,指不定有大收获。以前我们想不到这一层,证明那时候毕竟还嫩哪。”田明辉笑道:“可不是?总要进步的嘛。趁着史艳红吓破了胆,是个空儿,回头我就跟钟雨城商量去。”许杰心道:“你这家伙,这种担着干系的事,就找钟雨城一块儿分担责任。”他很想问问田、钟二人关系如何,想了想还是没说。他们会不会是因有了史艳红这个共同的敌人才长期联手,将来会不会再有反复,眼下都还是未知之数。

  许杰一回头,吕瀚洋在身后不远。戚棋、刘芳在饭桌上聊天。许杰有些尴尬,笑道:“干吗听我讲电话?”吕瀚洋脸色不大好看:“我来拿餐巾纸,你挡在桌子前边。”

  许杰让开一步,吕瀚洋开了抽屉,拿出一叠餐巾纸。他看了看许杰说:“许家的人,骨子里是不是都那么不服输?你姐姐是,你也是。”许杰笑了笑。吕瀚洋说:“你满脑子是报仇,想的是怎么像秦局、史艳红整人那样去整他们,这么下去,你跟他们有什么区别?”许杰淡淡地说:“区别在于,他们是主动的,我是反击。”吕瀚洋说:“你在工作上做出成绩,就是对这伙人最好的反击。你过得越好,成就越大,他们越失败。非得耍阴谋诡计才解恨吗?”许杰说:“吕哥,我知道你很正直,不过你不要把你为人处事的一套强加到我头上。”吕瀚洋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你以为你的甲状腺是癌症的时候,你计较过这些吗?现在虚惊一场,你就恢复你那些‘计划’了。假如我是你,在鬼门关转了一圈,我会把所有仇啊怨的全都看透。你是聪明人,大道理不用我讲,千句万句归一句:‘做人要有高度’。听不听得进去,随你的便!”他走了两步,又回头说:“我把你当家里人,老实说,我对你很失望。”

  吕瀚洋加入到刘芳、戚棋的谈话中,如常地说笑,维持着一贯的亲而不昵的态度。许杰独自在距离外看着他们,委屈,不甘,感动,踌躇,纷至沓来。

  次日他把吕瀚洋夫妇送到车站,把路上吃的面包和饮料检查一遍递给他们。刘芳叮嘱:“有事就联系我们。”吕瀚洋说:“你回去上班吧,小心扣你的考勤奖。”许杰笑道:“我是领导班子成员,谁敢扣我的钱。”

  要发车了,许杰退出栏杆外,带笑目送他们。刘芳把箱子横放到检查异物的机器上。箱子缓缓向前,进入机器,从前方吐出。刘芳进去扶起箱子,叫吕瀚洋进站。吕瀚洋回身,带点抱歉地说:“昨天晚上我话说重了。”许杰隔了片刻才说:“被老哥教训两句有什么关系。”吕瀚洋说:“你是你爸妈的骄傲,你也没让我失望。总之……你好好的吧。”许杰说:“吕哥,其实昨天你说得对。”吕瀚洋目光中流露出十足的欣慰,眼睛亮亮地说:“好!兄弟俩都做有胸怀的人,让虫虫蚁蚁去惭愧!”他用力拍拍许杰的肩,回身就走,步履轻快,全不像四十多岁的企业家,大公司的二把手副总。

  许杰决定改弦易辙,对洪哲不予理会。只要把创作做大做强,大到像牛导、熊导、贺厅长那么赫赫有名,强到在全国有稳固的一席,他在区里、在单位的地位就稳如泰山。任凭对方搞多少小动作都是自取其辱。

  可惜树欲静风不止,洪哲新一轮的攻势已经开始了。祁院长找许杰谈话,说市里“创文明树新风”活动人手不够,要从各文化单位抽调,叫许杰“屈就一下”。许杰深知,这一类的活动耗时漫长,半年八个月的都不稀奇。所做的事无非是捣毁非法放映点、私人电视台、毒害未成年人的网吧等等,加上对搜缴来的书藉、印刷品进行分类、捆扎、列表、打印,几乎算半个体力活儿。历来抽调的都是单位的闲置人员,或刚来工作还未上手的新人。堂堂院长助理,单位的第五号领导,专业创作干部,别人不派专派他,针对的意味再明显不过。D市几百万人口,那么多店面,汪洋大海似的,查到何时算个头?许杰笑笑,知道是洪哲、曹院长背后弄鬼。祁院长因上次出书不带他名字,乐得顺水推舟送许杰一程。

  许杰回绝了,他不兜圈子,不玩虚头,直截了当地说:“这是新人或闲人的事,没听说领导层有人去过。实在要去,我和曹院、洪主任一块去吧,组成小分队,互相有个照应,反正他俩推荐我推荐得很热心。”祁院长惊诧莫名,不明白数日不见,这个深通韬略的属下怎么性情剧变。直接有直接的好处,因为许杰极强硬,祁院长多少有些顾忌,因此改派了别人。洪、曹暗中高兴,知道明面上许杰赢了一局,实质上他得罪祁院长更深了。

  祁院长当初对洪、曹严加警惕时提升了许杰,现在形势不同了,洪父的糖衣炮弹纷落如雨,祁院长又欲借此压一压许杰的气焰,便把洪哲也提为院长助理,与许杰平级。为了安抚许杰,不着痕迹,他又随即把于茜提为部门正主任,补了洪哲高升留下的空儿,算是在两派间搞一个平衡。许杰觉得生平所识,论到玩弄权术的炉火纯青,实在首推这位斯文儒雅的祁院长。

  转眼间许杰做院长助理好几年了,按程序,祁院长发出公告,说要让许杰转为副院长。群众如有不同意见,可公开或私下与院长室联系。中国人擅长用“群众”的名义去抹黑对手,洪哲及其心腹自不会放过好机会,“人民来信”写了一封又一封,有揭发许杰利用排短剧中饱私囊的,有说许杰男女作风混乱导致夫妻感情破裂的,有说他独断专行不团结同事不尊重领导的。许杰让于茜不必理睬。于茜却不信这个邪,率领着“许派”同仁在送文件、报发票、请示工作时“顺便”称赞许杰的才华贡献,并且巧妙地暗示一旦许杰心冷,单位所有的文字工作将陷于瘫痪。

  双方无声角力,上班依旧互致问候,说笑调侃。许杰有一次转弯抹角听到洪哲对他的诬蔑极其难听,差一点儿想动用手中的“秘密武器”,但想到吕瀚洋的叮咛,又暂时按捺下去。

  这天午休,他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同郭絮聊QQ。他说到甲状腺的事,郭絮发个表情说:“怕什么,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许杰回了一句:“天命由天不由我,我命由我不由天。”郭絮笑道:“那你还吓得那个样子?”许杰说:“好比你看一个电视连续剧,第五十集的剧情出现在第十五集里,是不是很惊悚?”郭絮笑道:“说不过你。”

  她问许杰最近有没有大作可供拜读。许杰说:“连小作都没——除非是刚写的这个快板。”郭絮模拟着北方人的口气笑道:“发来给俺瞅瞅。”许杰说:“保证你看了寒毛直竖。”郭絮笑说:“有这么强烈的效果?我喜欢。”许杰便把为医院创作的“音舞快板”发给她说:“我在网上瞄来瞄去,复制加工,弄成这么个东西。你看看开头结尾就行了,不然怕你招架不住。”


  开头:

  心激荡,情满怀,咱们一道登舞台。你登台,我登台,欢快竹板打起来。(左边表演者)只因护理成绩多,思绪万千难定夺。(右队表演者)挨着个儿的往下说,难道还怕没着落。

  结尾:

  打竹板,响声连,万千感叹涌心田。无陪护,有真情,微笑服务树典型。上上下下团结紧,左左右右一条心。一鸣惊人冲九天,灿烂未来在眼前,在——眼——前!

    

    郭絮那边半天没动静,许杰发了一个“窗口抖动”,说:“睡着了?雷晕了?”郭絮发了个双手蒙脸的羞涩表情说:“刚好读完。”许杰说:“好笑吧?”郭絮换了大一号的字体:“不是好笑,是可悲。”许杰懂她的意思,敲了一行字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事关饭碗,不得不为。”郭絮说:“再这样下去,你会荒废的。闲下来时写写真正想写的。”许杰说:“关键是闲不下来。”郭絮说:“就有那么忙?事业单位不是按部就班、朝九晚五的吗?”许杰说:“也忙工作,也忙别的。”

  午间休息将结束时,郭絮说下线了,去吃饭。许杰说:“还没吃午饭?你不早说?”郭絮在那边笑道:“失惊打怪,上海人吃饭误点再正常不过了。对了,等你升了副院长,记得请客。我不介意特地飞过去的。”这善意的笑话触动了许杰的心事,他向电脑屏幕笑了笑,苦涩地,但是并不焦虑。他“啪啪啪啪”敲击键盘,打下了这次聊天的最后一句话:“下个月就开会讨论升职的事。”他想有空时还是给郭絮打个电话聊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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