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善忘的,何况是转型期的中国,奇闻轶事层出不穷。自爆隐私有之,一骂成名有之,区区慕容,占据众人的话题不过几天,接下来没多久就放年假了。

  这是许杰第一次没和许夫人共度春节。许夫人理解并且支持,三天两头问慧芬的情况。许杰笑道:“还早呢,妈不用担心。”许夫人笑道:“你看人家杨倩的妈,抱孙子好几年了。比起她,我算是高龄奶奶了。”许杰陪着笑了一回说:“慧芬近来脾气很坏。”许夫人说:“孕妇是这样的。你让着她就行了。”许杰说:“我是让她的,她倒得寸进尺,有点挟儿子令老子。”许夫人说:“反正这十个月,慧芬最大。”许杰笑道:“我懂,有帐留到秋后再算。”许夫人笑骂“胡说”。许杰问问父亲的情形,说“上次人多,没好细问”。许夫人说:“托了孙子的福,你爸爸肯见我了,每次除了说你和说宝宝,也说说你爷爷奶奶。我跟他说,都有我呢。”许杰心里一丝酸楚,说:“妈,你又要照顾爷爷他们,又要照顾姨婆他们,我看你不要搞第二职业了,我养得起你。”许夫人说:“你有这个心妈就高兴了。你有钱是你的,养儿育女哪里不用钱?我退休金不多,还要交这交那,七折八扣,不趁着还干得动,做做别的,太划不来。”许杰想到当年养尊处优的许夫人如今要为了微薄的薪水苦熬,很是难受。

  他挂了机,一回头,猛见慧芬静悄悄立在门口,吓了一跳,说:“你属猫的?”慧芬说:“是妈?”许杰很不满她无处不在的监视,控制了一下才说:“嗯。她问问你怎么样了。”慧芬说:“我看你接了半天,以为是郭絮呢。”许杰奇道:“你怎么知道郭絮?”慧芬撇嘴一笑,似乎听到了世上最愚蠢的问题:“你们不是常发消息?我呀,哼,还借着窗玻璃的反光,看见你跟她在电脑上聊天儿。还有李漓,你不是跟她和她女儿视频过么?她女儿扎着羊角辫儿,赶着叫你做干爹哩!”

  许杰本就因为许夫人临到晚年还在辛苦挣钱心情不好,连带地想到许家之所以有今天,全是秦局和史艳红造的孽,大仇至今未报。这时听慧芬面无惭色地说她偷窥自己和郭絮、李漓的正当交往,更添了三分气,脸色暗了一暗说:“你去躺一躺吧,不用瞎操心,都是普通朋友。”慧芬对李漓并不当真上心,着重说的是郭絮:“再不瞎操心,我这少奶奶的位子就被上海的时髦小姐夺走了。”许杰明知该让让她的,由不得那火还是往上直窜,他懒得指斥她话里的内容,却极憎那话的形式:“什么‘少奶奶’啊?老婆就老婆。你能不能自然一点,像个正常人那么说话做事?”慧芬气道:“我怎的不正常了?”许杰纠正:“不是‘怎的’,是‘怎么’。”慧芬怒道:“这叫文艺!”许杰说:“这叫作怪!”慧芬说:“这叫情调!”许杰说:“这是矫情!”慧芬说:“你看我不顺眼,就一言一行都不顺眼!”许杰说:“真正的文化人生活中很随性,不用往自己身上贴标签,咬文嚼字。附庸风雅,做作浅薄!”慧芬锐声说:“你俗了,你进了官场就彻底俗了!”许杰冷笑道:“你高雅?看来看去还是《还珠格格》。”慧芬跺脚说:“你从一开始就嫌弃我!”许杰说:“你以为你是林黛玉、香菱,其实是赵姨娘、周瑞家的。拜托你醒醒吧!”

  慧芬气得脸都黄了,眉眼都移了位。许杰看她浑身乱战,而且盛怒下五官会有这样的变化,才知道“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绝非夸张。他也觉得为了鸡毛蒜皮闹得这样太无谓,于是咳了一声说:“对不起。”他想扶她休息,她以一种电影中的步伐后退了几步,摇了摇头,神情凄然又坚决。许杰心知慧芬天性喜好浪漫,常下意识地搬演影视、小说中的情节,不自觉地模仿。譬如当下,她就抓住了这个时机,上演一幕在她眼中相当凄美的戏码。她默默回房,许杰跟到房门口,见她侧过去躺下,面朝里壁,暗自庆幸风波就此打住。他说了一些道歉和抚慰的话,就到隔壁去看书了。

  事实证明,眼见未必为实。他的神经刚刚松弛下来,忽听大门一响,一阵脚步声下楼去了。他冲出去,见厅里衣架子上的风衣不见了,看来慧芬又想出走又怕冷,悄没声儿地起床、穿衣、穿鞋、开门,再夺门而逃。许杰又急又气又担心,抓起门钥匙扔进裤袋,就追下楼去。月光下,他望见慧芬稍显笨重的身躯跑得飞快,他一面喊一面追,一面感到此情此景的滑稽荒唐。然后他看见慧芬一脚踩在风衣下摆上,晃了晃。他本能地伸出手去,在空气中拉了一把。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绊倒在地,正面俯伏。他怔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既想不到事情何以演变到这个地步,也想不到她摔一跤可能造成的后果。他就那样木木地站着,直到慧芬痛苦地呼号起来,他才疾冲向前。他说:“怎么样?怎么样?”惨白的月色下,水泥地上,是鲜红的血迹。蜿蜒的,扭曲的,流成一种奇怪的形状。

  他把她送进了医院急诊室。他在长椅上抽烟。他听见医生说“流产了”。他机械地不带任何含义地笑了一笑,也许只是嘴角的抽搐。梦中无数次出现的婴儿响亮的啼哭,成了现实中慧芬痛切的哭泣。

  许杰和岳母轮流照顾慧芬。岳母负责做汤做水,许杰做点杂事。他请了几天假,耐心地陪着她,就如岳母没有责备他一样,他也没有责备妻子。她的目光总躲着他的,不是心虚,而是恐惧。幸而许杰轻言细语,并无愠色。出院后她还在家待了一周,许杰迟到早退,尽可能抽时间陪她。他们都绝口不提那个夭折的小生命,仿佛它从来没有存在过。是的,不是“他”或“她”,只能是“它”。

  她的身体渐渐恢复了正常,只是在他面前始终有些瑟缩。有一天,她夜里起来喝水,发现他不在床上。她循着灯光走进原准备用作婴儿房的小套间,见许杰正在收拾老早买好了的玩具、小衣服、小鞋子,有一双虎头布鞋是慧芬的母亲做的,一件小毛衣是李漓亲手织的。照许杰老家的说法,手织品会给孩子带来福气。橙色的小毛衣摸在手上暖暖的,点缀着浅碧色花纹,千针万线,细致匀停,可想而知李漓为它着实费了一番工夫。许杰把它和别的未曾派上用场的零零碎碎归总收进大黑胶袋,把很漂亮的垫了小被子的摇车随手摇了摇。他瞧着摇车,足有两三分钟,然后发出一声压抑的哽咽。

  慧芬眼泪直流,想去安慰他又不敢,过了一会儿才迟疑地走近。许杰听到动静,擦了擦泪说:“你怎么醒了?”慧芬一头扎进他怀里痛哭起来。许杰拍着她的背,等她哭够了才说:“这件事我有责任,你不要全揽在身上。”慧芬哭得语不成声。

  许杰叹了口气说:“我想过了,我们的性格还是不适合在一起。”慧芬明显地颤了一下。许杰硬着心肠说:“长痛不如短痛,我们离……”他话没说完,慧芬抬起一张泪痕狼藉的脸说:“杰,你不要我了?”许杰说:“我知道你是好人,心地淳良,不过夫妻间要讲缘分。从结婚的第一年起,我们哪个月不吵架?硬绑在一块没有意思。而且孩子也……没了。”他嗓子堵住了。慧芬泪花四溅说:“你还是怪我,你还是怪我!我错了,我不应该任性,不应该学电视,我以为我走了你来找我很唯美,我错了。我是爱你的真是爱你的!许杰你不能不要我不能不要我啊!!”许杰眼睛红了,帮她理着凌乱的头发,柔声说:“现在不是古代了,男女平等,不存在谁不要谁的问题。这个家的一切,我们一人一半,不动产作价补偿。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分手在即,他突然感到他对她是有深厚感情的,不是爱,是类似亲人的那种。她的勤劳,她的天真,她对许夫人的亲热与尊敬,许许多多的优点浮上心头。但是他决心已定。一旦决定了,他就不会回头。

  慧芬说得唇焦舌燥,哭得眼泪鼻涕,他虽然温和劝解,但没有一丝动摇。他们继续僵持了一段日子,终于办了手续。慧芬分去了一半财产,却不肯让许杰卖房子折现,说这半个家她不要了,她好歹有个娘家,他没地方住的。她带他到附近转了一圈,把百货店、小饭店、超市、药店指给他看,后来就把衣物之类装了一箱子走了。

  她不在家里唠叨,他觉得不习惯,好像时光倒流,恢复到了刚买房子,才搬过来的时候。过了近两个月,他才逐渐适应了。前岳母偶尔还打电话来探他的口风,看看可有转圜的可能。许杰后来委婉地告诉了他母亲。许夫人迟重地“哦”了一下,没露太多声色,许杰知道她是难受的,只是怕刺激到他,强自抑制,没有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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